教室里只有几个男生和四五个女生。我跟女生不太熟,装作没看见。在宿舍床铺离我比较近的哥们知道我一夜未归,便来问讯我。几个女生本来在那里叽叽喳喳也静下来,大概急于知道我一夜未归的原因。我说我上通宵了。意思是我上了一个晚上的网。来到这个城市,我新学到了两个词,通宵和上网。可能以前早有耳闻,但没有现在这么富有实际意义。这里的学生上通宵是家常菜。
在哪上的?有一个不死心的问。
e恒。我记得有这么一个网吧。
你知道怎么上吗?网住你了吗?我们班最贫的那个家伙问。
废话,网不住我能呆上一宿吗?
大家都笑了。又有人骗我说昨晚查宿舍了,老师等了半个小时才走。让我今天去找班主任解释。我装作不信,一笑置之。
人陆陆续续来了。人多了反而静下来。大家都埋头学习了。这是高四一班。这个班的学生都有过一次失败的尝试,因此大家有些同命相怜,彼此很尊重,绝不互扰。我看了一下课程表,觉得没意思。这时化学老师进来了。来到这个学校三个多月了,对老师的脾气有所了解了。包老师,中年,较瘦,说话文质彬彬,有时为了加强语气,会使劲伸一下脖子,点一下下巴,使声音大些。如此温柔的老师也会说出语惊四座的言语,记得他刚给我们上课,便说不管你们因为什么原因没考上,总起来说你们都自身有问题,都有毛病。这话有点像一位主持人说的,也许你委屈,也许你不服,但你被淘汰了。我时常考虑这句话,有没有夸而张之。
上课时很轻松,包老师手拿教材,一章一章详细讲解,好像刚开始学。我始终专注不起来,终于我想起来一件事,我拿出记事本,在一页上写上了某年某月,星期三,特。我其实还在特字上画了一个圈,表示昨晚发生的事特殊。这差不多是我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因此我觉得这样记录我就忘不了了。这种方法还有一个好处,万一有人偷看了,他也弄不清什么意思。
在书垒成的“长城”后面,我的心又回到了她的住所。我似乎坚信我在将她那里失去点什么,再找回点什么,她的点滴温存在我心中逐级放大,让我有一种寻找温暖故乡的信念。
我实在不应该不帮她支好摊子就离开了,再说我还没有好好谢她。我替自己找个借口,因此当我把余温犹存的手插进口袋里,内心像敲着小鼓在路上走着,我似乎已经忽略了行人和巨大的广告牌。好像自己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行走,心里想的,口里念的,都不是睹物思人,完全是来自臆想。
她仍然站在黑而长的盒子后面,做着准备工作。我一蹦三跳来到她面前。我还未开口说话,她眼中的那一丝闪亮仿佛点燃了我心中的烛火,烛火在黑暗的心房中燃烧,心的气息让它的火焰东扭西闪,像不好意思见生人,我的话因而有点语无伦次。
我会装作一切没有发生过,说买两元钱的肉串,然后她会说,你先在里面等着,一会儿就好。然后我又迫不及待要道歉,我说那天本该先帮你开张再走,我一着急就忘了。而她却装傻充愣,你在说什么?什么开张?忘了什么?这是旁边的人那莫名其妙的目光也会不约而同纷至沓来。我也弄迷糊了,我想,她也许真忘了。我还是提醒她一下吧,我是该假装肚子疼还是再次可怜巴巴说学校关门进不去了?
想到这我有些气馁,要是真碰了钉子怎么办?我把手拿出来,振了振臂,觉得刚才发麻的肩膀轻松了一些。好像胳膊长时间不动血管里边堆积了一些杂物。
看见了红绿灯,我转了弯,沿着广场的南边走不远,便到了那个地方。城市像沉睡了的大海,黑暗而深沉,黑暗中高矮不一的楼房像走动的波涛,闪着幽幽的磷光。夜模糊了人眼,冷冻了人们活跃的身心,夜是用于休养生息的。
而我要去的地方恰恰是海中的小岛,它在沧海之中顽强地生存,像古老的生物珊瑚一样。有一首歌,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放光彩。歌声悠扬抒情,并配以画面,碧蓝的海水,像一块巨大的美玉,巨浪携带着空气劈头盖脸向珊瑚礁打去,空气被砸成无数小气泡,在水中幸灾乐祸地乱窜,珊瑚的卵像漫天飞舞的雪花,引来贪婪的,服饰艳丽的鱼。珊瑚礁色彩鲜艳,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在汹涌的浪中摇摇欲坠,让人联想起一位美丽的少女被一个穷凶极恶的壮汉暴打。
我觉得叫它珊瑚岛毫不为过。而那些卖烧烤的人们则是岛民了。我不想深奥地分析他们受城市习气的怎样猛烈的冲击,我认为,真正的生活从来都是简单的。他们无非麻木地干活,不知疲倦地赚钱,从不对大摞大摞的人民币皱眉,然后他们冷漠地看待事态,市民像来来往往的鱼,是他们的财富来源。
如果说他们过着上述没有品位的生活,是武断的。人人都有权利拥有梦想,但不意味着要把梦想写在脸上。时刻把理想写在脸上未免有些狂妄自大。我于是觉得珊瑚岛上可能是一个卧虎藏龙之地。只是我没有深入了解而已。
我崇尚低调,有时甚至有点消极,但天性使然,这让我时常生出些许烦恼。当我心中不甚畅快,我觉得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诉诸于书本。来到这个城市,我已成功了开创了几个调节的方式。我会坐在路边的广告栏上,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是眼珠旋转几下,观察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并不担心有人会找我麻烦,我看到的东西很多,有汽车,摩托车,甚至马车。有上班的人,有闲逛的,还有乞丐。每当捕捉到一个让自己感到兴趣的人和事,我会像对待一道数学智力题一样认真而缜密地分析起来,我甚至忘记了时间。好像上帝给我的时间比别人多出几十年。当我看到亮丽的车,我会梦想开着爱车带着漂亮的女孩到河边野餐,河水青青,绿草芬芳,天空晴朗,爱意绵长。当我看到一位漂亮的女孩走过,我会毫不吝啬地加以赞赏,有时也会提出一些意见。比如下巴稍短,皮肤需保养,略胖,改成披肩发最好。都说自作多情常常自讨没趣,确实,因为她从不屑你的赞叹而忠实的目光。我主要还是不厌其烦地玩这样的游戏,我喜欢以小见大,以一斑窥全豹。我于是从一个人的脸部表情判断她的快乐,幸福或悲伤。我从一个人的衣着上判断她的职业,从一个人的神色上看他目前的处境,我用似乎不合逻辑的理论来推理,并且为自己的推理结论兴奋不已。有一次,我看见一位中年妇女,失魂落魄,至少也是若有所思在走着,根本不知道躲避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想这样的年龄,早应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相夫教子了。但她这样,是因为工作不顺利吗?我看了看她的衣着和发型,都比较时尚,头发稍大约十厘米是烫成卷曲的,她的衣服体面端庄,还提着一个褐色的小皮包。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坐办公室的人。更确切的说,是管财务方面的。既然这样,就是家庭不和了。正想着,她身后同样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骑摩托车靠近她。她立刻发火了,那男人把摩托车熄火后,支好车,我见她被硬生生拽到一棵法桐下,激烈地争吵起来。
我向来不爱看热闹,但我爱看那么多人聚拢的场面和奔走相告的激情。他们甚至携老带幼,脸上的表情似乎说要是打死一个最过瘾。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乞丐,那时我觉得自己比他强不了多少。他说他不是先天残疾,是因为事故丢了两只脚。他有父母,还有奶奶,因此家人都认了,要照顾他一生。并且由于残疾,对象也谈不成,自己简直就成了废人。后来他一不做二不休,出门当了乞丐,虽然家人反对,但他承诺,挣点钱回家做点小生意。我给了他五元钱,虽然我装了五十多元钱。这个乞丐让我沉思良久,我觉得他的做法太对了,做乞丐固然有辱门庭,但若永远保持那份尊严,可能一辈子就生活在痛苦中。生活中有的人确实用一时的落魄换取内心的平衡,从而迎来一生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