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村庄多可爱啊,远远看去,村子像一块灰色的龟甲静放在绿色的地毯上。低矮的土灰色的瓦房,草垛像拦路虎占据在本来就不宽阔的胡同中,我常常想像那些草垛的摆设是多么神秘,多么舒适,多么温馨,一只母鸡从草垛的平坦处飞下来,拍了拍翅膀,伸了伸脖子,那是它的窝,我甚至羡慕起来。
如果那个向阳的草垛围成的角落里放满了好吃的,好玩的,还有灰灰也在,我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多甜蜜,多温暖,我于是做起了白日梦。我对老母鸡说,你行行好吧,让我和灰灰在这里晒晒太阳,然后那老母鸡通情达理地走开了。我把灰灰扶上草垛,灰灰拿出一根红线,说我们“拾朝”(把一根绳首尾相接缠在手上,两个人交替,变成不同的花样)吧。我欣然同意,因为“拾朝”是我的拿手好戏。灰灰的小手灵巧优雅,像一朵盛开的芸豆花。我们不厌其烦地“拾朝”,灰灰也乐此不疲。我说,灰灰,你看这草垛多柔软,躺着肯定舒服。于是她躺下来,一幅极其满足的样子。我也躺下来,感受这种舒服。这时母鸡一脸地落魄回来了,灰灰说咱们下去吧,它好像要下蛋。
白日梦,或是想入非非,常让我的思维如烟似雾从脑壳中飞出,在村子里游荡。它不仅能停留在洒满阳光的草垛上,还能停留在夏日的果园中,幼儿园的电动大象上,以及我的乐园里。我往往是分毫不差在从细节去想像向往之事,却很少去做。我当然也不是凭空去想像,起码有个引子,也就是经历过一次才有素材来做白日梦。它解决了我许多问题,使我不动弹就灵魂游荡去了,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是我导演的怎么安全地偷到黄瓜吃,遇到了凶狗怎么防身,和灰灰到多么神秘的山洞去探险。
但童年,小村庄还是有三处地方是我十分愿意去玩的。
首先是一座废弃的染坊,它其实是集体的财产。它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中间是个大院子,四周是厂房。院子里长满了齐腰的杂草,单独一个人进入,陡生恐惧之感。那些杂草都是无名的,或即使有名贵的中药如何首乌生长在阴暗的墙角我也不会认得,因为没有大人愿意领我们进去找一找。
它是我们的天堂。起初我们三人成群、五人成伙地爬过铁栅栏门,提着一颗颗砰砰乱跳的心,好奇地四处张望,生怕草丛里跳出一个凶神恶煞来。这时有些喜欢恶作剧的伙伴便会大叫鬼来了,于是都发疯似地往回跑,我跑得慢,常吓得要哭。然后跑在前面的人停下来,哈哈大笑,互骂胆小鬼,然后再一同回去访秘探奇。
这是一座宽大的厂房,里面装着几台沾满油污的大家伙,大点的孩子说他们是柴油机,它们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只要能缷下来的东西全被人缷走了,齿轮箱的上盖给揭掉了,里面的齿轮被掏空,大而沉的飞轮也不见了,总之,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机壳。上面长满了粗粗的螺钉,还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孔洞。我们看了都很惋惜,我很喜欢机器里的齿轮,特别喜欢看齿轮咬合得天衣无缝源源不绝地转,因此我想要是能留下几个齿轮就好了。
既然柴油机上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有了,在它们上面玩还会沾一身油污惹得大人骂,因此我们觉得没意思,悻悻离开了。但后来的日子这所房子成了我们最喜欢来的地方,有的村民发现它是盛梨筐和草薕子的好地方,草薕子平铺在里面,像沉积岩一样,差不多快接触到天花板了,我们把木头做成的线缆盒折下来当武器,把电线抽出来当鞭子,我们分成几个小组进行战斗,主要是争夺制高点,爬上最高的草薕子,然后在上面鲤鱼打挺,得胜者站在高处大呼小叫,有傲视群雄的气概,仿佛一个山大王,男孩子的野性暴露无疑。
还有一间房子里有一个大锅炉,炉子旁边有一个水池模样的东西,估计是用来放染料的,因为这个房间的地面红一块紫一块的,锅炉又高又大,上面顶着高高的烟囱,穿破房顶,高耸入云。尽管炉身已经锈迹斑斑,但还是能推测出它还来是银白色的,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拧开了添煤的炉口,住里面看,黑洞洞的,对里面喊一声,呜呜地发出回响,像住着一窝幽灵,这时不知谁会喊一声来鬼啦,于是都争先恐后地往外跑,结果有摔倒的,有一不小心踩到破泥盆划破腿的,待大家心里平静下来,好奇心又让我们进去,有一个胆子大的从炉口进去,等钻出来时,已经成了一块黑炭的,还掩饰不住恐惧与惊奇,说啊,里面的风好大,住上一看还有一个亮亮的圈。我估计他是从烟囱看到了天。
锅炉委实没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它相邻的一个屋子,这个屋子里有两台相对来说新的机器,但也是残缺不全了。刚开始我们还没有发现这台机器的乐趣,直到有一个人去旋转机器上的一个大转盘时,我们发现机器的另一侧有一个横杠被抬到空中,这让我们兴奋不已。于是争着“坐飞机”。一个人说你把我转上去我给你一块糖心,于是交易成功。还有一个人把别人转到高处硬是拒绝把他转下来,除非“坐飞机”的人给他一个弹弓。我也常常“坐飞机”或者把别人转上去,但基本是以体力劳动换体力劳动。“坐飞机”的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让我紧张又兴奋,平时的烦恼顿时扔到九宵云外去了。
院子里有一个神秘的屋子,门紧紧地锁着,窗户也安装了防盗网,铁棍做成的。透过残缺不全的玻璃看进去,里面是一排排的缝纫机,机器是挂满了细线,拖拉着很长,像盘丝洞里的蛛丝。地面上堆着成捆的面料,好像是已经加工好的衣袖和衣领,于是我们都想弄出几捆带回家。怎么弄出来呢,有人说弄一根长竹竿前头绑一个钩子,就钩出来了,只可惜找不到那么长的竹竿。
终于有一个孩子说挨个试试谁能钻过防盗网进去,拿出一些来。我本不想上去试,因为我觉得我能钻过那些空格,因为我知道我的脑袋很瘦小,更因为我害怕单独进入到那个挂满“蛛丝”的屋子里。但我还是被他们抬了上去,我抓住窗沿,轻而易举地钻过头去,他们欢呼雀跃像看到了救星,但我不想进去,我说我害怕,快让我下去。窗台那么高,我自己下不去,于是僵持起来,有个说我不钻进去就揍我一顿,还不让我下来。又有个说,要是我钻进去,就给我一块火镜。我一听很感兴趣,因为我做梦都想有一块火镜,多么神奇的火镜啊,对着太阳就能把木棍烧得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