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内,我一鼓作气,数次同班主任交涉住宿问题,他看我态度坚决,心意已决,便有些动摇,接着给我分析这如何不是一件易事。我唯唯连声,但根本没听进去。他不时翻着眼球看我,因而我一直担心他的眼球会不会掉出来,同时做好了帮他接眼球的准备。他说请你的亲戚写一张证明,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应为你的安全负责,你要是出了问题,我应有个东西向你父母交代。
洛红梅也是一直关心这事儿,随着我给她讲述的情节时喜时忧,好像她就是为此事而活。我又和她说了我要回一次家,她高兴地说待我向你父母问个好吧。我虽然口头答应并感谢她,但是心里想,这是万万不能的,依妈妈听风就是雨的脾气,她一定会到学校来,到这里,看看是个什么样儿的亲戚。
学校的制度比较宽松,在星期天,随便回家没什么大问题,只要不旷课就行。但我想,一来万一住宿问题班主任同意了,若我没请假就回家了,会让他白浪费时间找我。二来我还想知道周末有没有考试或其他活动,因此我找到班主任,告诉他我要回家。他用显然很厌烦的眼神和语气说,好吧,注意安全。这次我没有机会担心他的眼球,因为他压根就没有使劲看我。
家离这座城市有四十多公里,并不是太远,更算不上遥远。但因为路况差,因此单程要近两个小时。这种路线上的车以超载为特色,特别是司机和卖票的,更有点贪欲无边。车厢装满了,恨不得把行李架和车轮子里都塞上人。他们根本不管乘客的舒适与否,只要能拿到钱就行。而那些中途上车的人似乎不在意站着乘车,只要能快点到达目的地就行。虽然双方都要受着累,但是急功近利的心情让双方配合得默契。当然也会有部分乘客觉得委屈,同卖票的漂亮妞讨还几句,大抵是站着还是那个价儿啊?站着这么累,不省两个钱儿啊?这时那个卖票妞蛾眉一颦,说谁让你不早点上车,都是一个价。当然也有人看到车厢里已经站了那么多人,便不上车等下一趟车,这时那个漂亮妞甜甜地,诚实地说,快点上来啊,前面有很多下车的,一会儿就有座位了。那神情,好像要带他去密西西比河淘金,真是机会难得,那男的盛情难却,就上了车。
其实这一些还得感谢神明护佑,为什么呢?因为若是没有神明护佑,这条线路上必定是车祸不断了。生活中有些事儿就是这样,还没有出现问题时什么都是好的,即使出现一点瑕疵也被称为是完美的衬托,好像少了这些污点,完美就根本不存在。终于问题出现了,于是人们就拿出一棒打死,全盘否定的态度,投鼠忌器,不仅从肉体上,而且从精神上发誓与它相分离,一种大义凛然的作风。这就像一个贪官,在他东窗事发前,永远是青天,焦裕禄,孔繁森式的好干部,即使生活作风出现一点小差池,也被人一笑置之,而终于有一天他的贪污被告发,这恰似世界上最深的裂沟,几乎没有因果联系地把他从崇拜的高位贬低到猪狗不如,这种思想的转变迅如闪光,其中不夹杂一点怜悯和手软。
我是在车站上的车,因而是有座位的。我带的行李也不多,差不多全是夏天的衣物。客车像一个年迈的人,拐着不适宜的拐杖,他全身的零件都生锈了,行动起来关节吱吱响。车上的人多得使车轮上方的钢板几乎要向下弯曲,我听着那些弹簧钢板刺耳的摩擦,担心它们终于要罢工,把整车人颠但沟里。
其实,售票员的行为着实让人们反感了,她好像装货一样,把乘客安排的满满当当,像沙丁鱼罐头,这种残酷更有点像贩卖黑奴,就差把乘客用铁链捆住,用铁丝穿锁骨了。
那妞说,再往后挤挤。
后面站着的人不满,喊一声,还挤,哪儿还有地方?
那妞不示弱,瞪一下,看看你们之间那个大空儿!
有个任何时候都能抓住机会说俏皮话的人悠悠地道了一声,别看那么大空儿,一喘气就满了。
人们笑了起来。
车前部有人快站不住了,喊一声,啊呀呀,别挤了,我抓不住了!
站着的人排成墙,又像是纤柔的草,随着车的启动与制动摇来摇去。
那个差点儿被挤倒的汉子发牢骚了,你们最不怕人多,有多少你们能拉多少,恨不得车上的人再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有的人笑了,有个人还给他补上一句,肩上扛一个。
那个售票的妞没怎么搭理,反正整车人除了司机都对她有意见。或许她脸红了,因为有个人趁着人声杂,骂她太贪心了。或许她脸没红,因为她听惯了这种声音,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好像接种了牛痘从此对天花有了免疫力。反正不能准确得知,因为她的俏脸蛋儿上抹了好厚的一层胭脂,一张嘴一眨眼一颦眉就能掉下些粉子来,像经历千百年风雨腐蚀的雕像。
汽车在乡间泥路上行驶,坑坑洼洼,汽车奏着吱吆吱吆的乐曲,像海浪里穿梭的船。路两旁有杨树,树叶几许,树干一律抹成白色,远看整齐得令人赏心悦目。
大片儿的麦田上盛满了苍凉和深沉的泥土的芬芳,错落无秩的房子静静地伫立,像在等待什么。街上零星几个村民,衣着简朴,一脸的悠闲。
汽车沿途经过十多个村庄,车跨过了不知多少条人们为了排污水而掘成的小水沟,因此车总是神经质似的一抖一抖,好在有这么多人压着它,不然会一蹦老高。
当汽车行驶在村庄之间的公路上,车速快得使车后飞起黄龙。这时前面有四个人示意搭车。有的人叫了声,示意司机别停车。但司机装作没听见车缓缓停下来。人墙向前倾倒。那妞又担当起安排乘客之重任,于是不可避免的一场口舌之战爆发。司机是个寡言的人,这时也替售票员争辩几句。最终还是司机和售票妞赢了,谁叫他们是车主呢。
那三个女的一个男的共四个人虽然嘴上说,啊呀,这么多人,哪儿还有地方?但脚还是坚决地踩在车踏板上了,好像对那卖票的妞很信任,相信她一定会给自己找出一席之地,甚至可以是立锥之地。她们是乐天派,一上车便嘻嘻哈哈说个不停。但是她们的说笑却引不起别人的兴趣,她们有些忘形了,忽视别人的存在,车厢里只有她们放荡的笑声。她们讨论的好像是她们村里的光棍。
一个女的说,我忘了听谁说了,他给人家劈了几块木头,人家给了他两块钱。
是给老李家。另一个女的说道。
嗷,对!而后我去找他,我说,大哥,俺们家有几块苹果木,还挺湿的,你看啥时候有空帮劈一下吧。他说行啊,哪天有空我就去了。结果一直停了六七天才去劈。前天我去送钱给他,也是两块钱,他说还用给什么钱,我不能要。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昨天买了两盒烟还没给钱。那女的停了一下笑着说,你看看他到底想不想要这两块钱。其他人也笑起来。
车载着她们的笑声前进,我只是在那里倾听,像在听群口相声,不时跟着会心一笑。事实证明,那几个乐天派是最后一批上车的,车上的人像什么函数的曲线上升到最高点,以后就慢慢减少了,几乎每到一个村头,就有下车的人。等到了终点站,我的蛇窝泊镇,车上已经空余出若干空座位,车是身轻得要飞似的到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