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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心结

贺齐风是天山派第一高手,一遇强敌,顿时将本门绝技一项一项地施展开来。他练武之初,自恃聪明过人,贪多好玩,虽然涉猎极广,却大多华而不实,后来得安太真谆谆教诲,终于彻悟转性,自此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武功越练越精纯。这时使开,不经意间已换过了十几路精彩绝伦的身法和武功。

但他招数一出,破绽便也跟着现出,云天见拳破拳,遇掌破掌,有一路克一路,贺齐风被逼无奈,只得使出“风后嫁衣”,这已是他天山派威力最强的一门功夫,到了此时,二人才真正算是国手对弈,步步惊心。

“风后嫁衣”起初为一女子所创,使动之际,长袖红裙,风姿婀娜,非但好看之极,威力也是前所未有。这门武功使得天山派其后近两百年间,第一高手皆为女流。再后来,天山派另有几代高手对“风后嫁衣”作了改动,使得男子亦可修炼。而贺齐风练成之后,又将天山派的“晓月剑法”、“疯魔刀诀”、“傲雪寒梅枪”、“玉瀑冰龙鞭法”等三十三般兵器上的招数融入其中,号称“百变天兵”。他内功极其深厚,这才能从容驾驭“风神诀”和“风后嫁衣”两大神功,化帛为铁,刚柔并济。

但贺齐风虽有并世无双的“风后嫁衣”,云天却也因内力大进,兼且悟通了剑道至理,高明了十倍不止。斗到百十招以外,贺齐风久斗无功,当机而断,使出大开大合的七尺长刀,他擅长的兵器委实不少,但最钟爱的却是刀法。而云天的剑法其实是出自那一十三篇孙武兵书,实可称得上诸法精备,八面玲珑,慢说是大刀,无论对手使的是什么兵刃,都能依法破解。

但斗到此时,云天对贺齐风也暗暗起了钦佩之心,忖道:“我的武功一日之间精进到如此地步,当真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可即便这样,还是奈何不得此人,倘若他恢复神智,我可未必是他的对手。况且他杀人并且伤害月儿,都是昏乱时所为,非他本心,说到底,他也是一个可怜人。我只求保护月儿,这输赢的虚名争来又有何用?”此念一兴,心中怨怒之情立时大减,融雪劲生出感应,一股暖气逼到心口,那古怪的异种真气却乖乖退了出去。

云天的胸口又变得热哄哄的,定了定神,总觉得此事忒也蹊跷,若不是体内确然多了一道真气,自己真以为是做了一场怪梦。

只一愣神,贺齐风威猛迅疾的长刀又砍了过来,云天瞧清来势,知他左腋下方三寸处正是这一招的破绽所在,于是长剑虚砍,招未去老,突然半道上挑,刺向贺齐风的腋下破绽。在此之前,二人交手近两百回合,不论“风后嫁衣”怎生变化,总会被云天看出破绽,倾刻间破解。

贺齐风自神功练成以来,极少有人能接满他十招,不料这一回竟反被人制得彻彻底底,自是惊怒不已。挨到此时,忽见那少年的眼光直逼自己左腋下方的“渊腋穴”,心知又有破绽给他瞧了出来,正欲变招,却见他长剑的来势较之先前慢了许多,高手比试,绝不能有半分差错,贺齐风纵刀猛削,在剑尖及穴之前将敌剑拦了下来,同时刀剑相交,一股柔中含刚的劲力陡然将云天的右手臂震麻了。贺齐风反客为主,险些毙云天于掌下。

原来,云天体内的两道真气皆是大有来头,厉害无比。二者龙虎交攻,极力争居主位,便如武林中两个绝顶高手各展拳脚,非要见个你死我活。每当主次易位,阴阳颠倒,云天的内息运行便会急剧转变。这新得的真气、剑法路数都跟太清宫的武学系出同源,但初练者学艺未精,往往水火难济,阴阳不合。

恰在此时,云天剑刃递出,但“明月清风掌”中暗含的慈悲、慎攻之意早已占据心头,而他双足厚重缓慢,亦是“明月清风掌”对敌时的步子。

那脱胎于第一兵书的剑法直指破绽,摧敌首脑,干净爽利之至,而“明月清风掌”却是坚壁深垒、攻不如守的自保功夫,二者分开时一如长矛,一如厚盾,都是极高深的武功,可一旦合并,却不免非驴非马,自相矛盾。这番道理并非十分的深奥,只是云天身处间不容发之际,绝无一呼一吸的工夫去稍作深想,以至事后林宛月问起,他自己也是颇感不解。

林宛月得知他对自己这般在意,还因之成狂,练就这样的惊人剑法,登时如饮陈酿,双颊染得通红,醉了一般,低头抿嘴窃喜了好一会儿,在他手心写了“不可杀人”四个字。

云天被她勾动心思,暗忖:“‘风神’的武功分明远在我之上,但何以突然之间他的破绽会都暴露在我的眼前?刚刚我一瞧见他招式中的破绽,长剑立即便攻了过去,心里半点犹豫也不曾有。由此可见,这剑法虽是高明之极,却未免太过无情,适才如果对手不是‘风神’而是那群护卫的话,我一时激愤,不知要造成多少杀戮……”蓦地皱了皱眉,喃喃念道:“杀戮……杀戮……”猛一抬起头,脸色煞白,心下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之所以转眼间内力猛进,剑术犹如神授,都跟太清宫那块刻着“止戈剑法”的石碑有关。

云天想起当年从观天窟中出来后,师父说他已继承了那人的衣钵,当时自己并未怀疑,但其后六年中,因潜心修炼内功掌法,慢慢地竟把这事淡忘了,哪想得到今日救了三人性命的正是这恶名昭彰的杀人剑法?

若在之前,云天对这门剑法必定是敬而远之,但今日亲身体会了“止戈剑法”的妙旨,不由得对当初创了这门剑法的前辈大起钦服之心。可时过境迁,如今世上的人多半只记得“天戮剑法”,而并不知道“止戈剑法”,参悟神剑妙法的那位前辈纵负百龙之智,千圣之仁,也只能背着骂名与黄土同朽了。

他见林宛月望着自己,怕她担心,便竭力不再去想“止戈剑法”的事,但越是不愿想,想得就越厉害,不一会儿,又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一门剑法不论多么凌厉霸道,总不能自行伤敌害命,是善是恶,均在人为。那么左右我心神的当不是止戈剑法,而是我体内多出来的这股真气!唉,如果师父在这儿的话,自可向他老人家请教……”叹了一口气,面向林宛月,柔声说道:“月儿,你们父女能够在此相遇,足见缘分未断。古人言:‘为子死孝。’无论如何,你都该去拜见一下!”

林宛月默默低下头去。云天心想:“须想法子劝劝月儿。”念头转动,又道:“你有所不知,其实刚刚那个白衣女前辈经常趁你睡着时去看你,一定是令堂在天山时常挂念于你,所以托她代为看望的!”于是将那晚红云庄所遇说给林宛月听,可林宛月心情沉重,仍是郁郁不乐。

云天一时也无从再劝,便仍叫她靠在自己身上。二人静静坐着,不觉已至日薄西隅,抬眼间,夕阳西下,映得满林子的红光,煞是好看,二人瞧得久了,谁也不忍稍动一下。

过了许久,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二人转头一看,见是贺齐风,不由得并身站起。

贺齐风左手拎着长袍,悠然走了过来。他身材英伟,步履逍遥,虽然身上的衣衫甚为脏乱,但整个人神气扬扬,叫人远远地便心生钦慕。待走到跟前,望向云天,嘿地说道:“宁真人调教的好徒弟!”他想这少年出身太清宫,内功和剑法实在了得,世上除了太清宫宫主宁道一,更无第二人调教得出。云天微一怔,随即恭敬地抱拳道:“不敢,晚辈云天,拜见贺前辈!”

“嗯。”贺齐风道,“令师胸襟之广,天下鲜有人及,待诸事妥当,贺某当去贵宫向宁真人当面道谢。”

云天微笑道:“贺前辈光临敝宫,当为敝宫之幸!”贺齐风又“嗯”了声,双眼却瞧向爱女。林宛月察觉到父亲的目光,一时更加紧张,不敢抬头。云天低声道:“月儿,你与令尊好好说会儿话,我去旁边等你。”转身对贺齐风道:“晚辈先行告退!”走了两步,又回身道:“月儿尚不能开口说话,请前辈耐心瞧她写字。”

贺齐风道:“不必,‘七星封印术’我亦解得开。”云天惊道:“这个……晚辈曾听任神医说过,‘七星封印’只能由施术者亲自解开,其他人的真气却是有害无益!”贺齐风皱眉道:“这个不劳足下关心!”

云天暗道奇怪,猜想此事或涉及天山派的武学之秘,自然半句也不可再问,望了林宛月一眼,便走开了。走了片刻,突然想起了那名黑衣少女,刚才只顾去追林宛月,竟把她丢下了,心下惭愧,当即加快步伐,倾刻间到了之前分开的地方,远远见到白衣女子正蹲在黑衣少女身后,黑衣少女坐在地上,身子恰好被挡住了,心想:“看来这位前辈在给她疗伤,不知她伤势如何……”走近一看,登时大惊失色,敢情此时那少女上身只穿了一件贴身小粉衣,后背坦露在外,冰雪之肌、琼瑶之骨,一览无余。

云天瞧得一呆,二女察觉身后有人,俱已转头,黑衣少女一声尖叫,霎时羞得满面通红,身子滚烫起来。云天尴尬道:“对不住!”连忙转身退开,在远处背对着二人盘腿而坐,抱元守一,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变成了一个严戒女色的佛门弟子。但无论他怎生念咒辟邪,适才那粉弯雪骨的软香画面总徘徊在脑海里,挥之不走,抹之不去。他心中羞愧,反手一个耳光打在自己的右脸上。

片刻之后,只听白衣女子高声叫道:“好啦!你的伤没什么大碍,但需要休养,暂时要尽量避免走动。”黑衣少女道:“咦?不能走动,怎么离开这里?说不得,只有请姑姑背我一程了!”白衣女子笑道:“你想得倒美,咱们偏不管你,叫你给野狼叼走,不过你无需担心,那些野狼见你生得貌美,也不吃你,留你当个狼夫人最好不过!”

黑衣少女嘻嘻一笑,道:“那可不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云天只觉心跳得越发厉害,忽听白衣女子叫道:“喂!扮和尚的小道士!后背看也看了,不想再来看看正脸么?”

云天大窘,心道:“这人的脾气倒和我那羡儿妹子有些像。”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拱手道:“在下云天,敢问前辈如何称呼?”白衣女子道:“这个嘛,现下还不能告诉你!”黑衣少女笑道:“她不能说,我却可以的。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韵字。云大哥,你也是太清宫的人么?尊师名讳可否赐教?”云天道:“家师便是太清宫宫主宁真人。”

南宫韵神色间似乎吃了一惊,但随即嫣然笑道:“你真了不起!明年封神大会上一定可以名登神榜,小妹在此先行恭贺了!”云天连道:“岂敢,岂敢!”有心为先前误窥一事道歉,却说不出口,见南宫韵似并没放在心上,微觉宽怀。

白衣女子将南宫韵扶了起来,南宫韵放眼四顾,眸中突然一黯,说道:“唉,我要将他们葬了!”白衣女子也是一叹,说道:“你伤成这样,还能干什么?”一转脸,轻声喝道:“太清宫的小道士,咱们南宫姑娘的后背不是白看的,你将这些人的尸体都搬去化了罢!”

云天脸上一红,心道:“他们受我牵连而死,此事我确是责无旁贷。”当下去附近收来几堆干柴,又用长剑割了数十捆草,而后将周围数十具尸体一具具地搬过来。他头一次瞧见这么多的尸体,有好几具还不是全尸,心中不免恻然感慨,暗道:“姚婆婆跟我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此话果然不假,这些人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会儿却都已命交地府,他们的家人若知道了,不知有多伤心。”忽发现每个人腰上都挂了一块腰牌,上面刻了一只巨口獠牙的狰狞怪兽的头颅,不知是何用意,心想:“看来南宫姑娘的家世绝非一般!”

待将尸体化去,已是黄昏时刻。南宫韵眼见大火冲天,呜呜咽咽哭了一阵,白衣女子在旁不住劝慰,这才收泪。云天暗想:“贺前辈杀了南宫姑娘这么多护卫、亲信,这笔账该怎么算?”

天将晚时,贺齐风领着林宛月走了回来,云天朝林宛月一瞧,见她走路时低头思索,口齿阖动,似有心事。他虽久伴佳人身畔,却也绝难揣测这少女的心意,只想:“月儿刚刚得知父母的信息,一时难以平静却也正常,过些日子当会好的。”

林宛月走过来,将他单独拉至一旁,瞪着盈盈晶目看着他,玛瑙般的瞳子一闪一闪,似在心中酝酿着什么。云天奇道:“月儿,怎么了?”林宛月一抿嘴,低下头去,耳根却红了,云天问道:“你的封印解开了吗?”林宛月犹豫半天,终于摇了摇头,却有些心不在焉。

云天以为她是因此而担心,便道:“看来任神医说得没错,只有你妈妈才能解这个封印,你别担心,等你到了天山,届时不仅可以一家团聚,还能解开七星封印,一举两利,你说是不是?”

林宛月咬咬下唇,点点头,冲他微笑。云天一拍肚皮,笑道:“咱们逃亡大半天,饭都没吃上一口。月儿,你饿不饿?”林宛月做了个苦笑的模样,写道:“干粮丢了。”二人一齐发笑。南宫韵所带干粮都在死去的护卫身上,她虽然一向胆大包天,却也不敢去触死人的晦气,便一早拌在火里烧了。五个人饥肠转雷,便在附近找了些野果子充饥,当晚就在野外和衣而卧,次日沿西北方向出发。

贺齐风因一件旧事疯了十几年,以致家人离散,不得团聚,心中实有说不尽的悔恨,只盼带了女儿回山,能获妻子原谅。如此归心迫切,大步在前,不觉已将其他几人甩在了背后。南宫韵断骨未愈,行走缓慢,白衣女子扶着她走在最后。林宛月却很反常,独自走在父亲身后,时而喜动颜开,眉飞色舞,时而把双眉一锁,嘟嘴不乐,好像一个钻研书本的女学生遇到了什么艰深难题。

云天心下奇怪,几次上前询问,林宛月却都红着脸避开了。云天暗暗惊疑:“莫非她现在一心想着爹娘,不愿搭理我了么?”突然间,内心之中似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道:“她要跟着父亲回家了,你和她终有一日是要分离的。”一念至此,顿觉怅然若失,仿佛胸口塞了一只大块冰,彻寒侵骨。

五人行了小半日,贺齐风见南宫韵慢慢腾腾,心中大感不耐,暗想:“这小丫头好不争气,如此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天山?但我和南宫恒有八拜之交,总不能将他的女儿丢了不管……”左右为难,好不气闷。

晌午时分,路过一间农舍,白衣女子拿出银两请农舍主人做了些饭菜,众人吃了,又装了些干粮。临走时,白衣女子花钱买下了主人家的瘦毛驴,让南宫韵骑着上路。贺齐风大喜,催促众人赶路,不料才走出数里,那毛驴已是越行越慢,抬腿挪蹄颇显吃力。白衣女子见情况不对,将南宫韵从驴背上抱了下来,瘦毛驴四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竟是死了。

众人俱是愕然,林宛月瞧瘦毛驴死得太惨,眼圈一红,险些掉下眼泪。原来,这头瘦驴寿限将满,主人家已有心杀之食肉,因怜它出力甚巨,多养几日以示嘉奖,却恰逢有人出价买驴,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贺齐风见毛驴已死,势必又要被南宫韵拖累行程,哼了一声,脸色铁青。云天不忍林宛月伤心,在附近寻一土坑,运起神力将瘦驴搬进坑中埋了。南宫韵出身魔照宫,性情中邪气占了三分,见这两个少年男女对一头牲畜如此上心,十分诧异,心想:“不就是死了一头驴么?又不是我压死它的……”

五人昼行夜宿,这一日午后,到了河南境内,再有几天即可到达太清宫。云天和林宛月心中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不自禁地相视微笑。

贺齐风见了眉头一皱,连日来,爱女和这少年虽然执礼甚恭,但眉眼间柔情似海,男女间的风情月思早已流露了出来。他对兰平菁母女愧疚本深,兼之父亲天生的爱女心切,不免对将来的乘龙快婿过于苛求,在他眼里,云天乃当世剑圣的高足,武功勉强还算可以,但他当年和“剑神”宁不臣闹得水火不容,此后一听人提及太清宫,便会情不自禁地厌恨反感,想到女儿竟倾心于这个太清宫出身的少年,立时大为不满。当下趁女儿不在时来到云天面前,冷冷地说道:“小子,你过来!”说完这句话,人已到了数丈之外。

云天一愣,只听白衣女子笑道:“小朋友,我这大哥并无恶意,你大可放心前去,但有一条,说话要当心,千万别冲撞了他!”云天心想:“他是武林前辈,更是月儿的父亲,我怎会冲撞他?”一颔首,快步跟了过去。南宫韵盯着二人的方向看了片刻,蹙眉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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