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走近,四目已然相望,虽有夜色掩饰,期盼、相思之情仍是满溢而出。
韩暮雪蓦地停下脚步,铁重山却大步而来。眼看着相近,韩暮雪呆呆伫立,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曾经在心中演练过千百次的淡定得体,却在此时一分也表演不出来。
此刻的韩暮雪,衣衫破烂,发髻松散,衣袖上混合着深色的血块,满身的灰尘,早已不能辨识衣衫的本色,乍看之下,落魄之至,简直比起拾荒的人都不如。
韩暮雪的一生从未如此邋遢狼狈过,但是在铁重山的眼中,眼前的韩暮雪比任何时候都能打动心扉。韩暮雪一定是历经艰险,才到达丹枫山庄,不管她是因何而来,不顾安危亲身前来,这份情意如果铁重山还不明白,岂非天下最傻的傻瓜。
韩暮雪还在犹豫应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铁重山,铁重山却丝毫没有停滞,脚步如风,眨眼已经走至韩暮雪的跟前。韩暮雪还来不及有任何的反映,铁重山已经紧紧的拥住了她,轻呼了一声:“暮雪!”
韩暮雪挣扎着想推开这怀抱,紧扣的双臂却坚硬如铁。韩暮雪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若是用上武功,当世又还有何人能如此困住她,可是她又怎么会对铁重山动上内力,下出狠手。所以韩暮雪只有尴尬的在众人面前被铁重山拥在怀中。
清凉的秋夜,炙热陡升,韩暮雪只觉铁重山呼出的每一丝气息,都带着滚烫的情意,让她如何舍得下重手?不肯动用内力的韩暮雪又怎么挣脱得开铁重山的手臂。韩暮雪暗暗鄙夷自己,明明应当拒绝,却这样纠缠不清,如何对得起养育自己多年的父亲。明知是错,却放不开、放不下。
铁重山不肯放手,丹枫山庄的人自然纷纷扭过头,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可是方水生却装不下去了。
方水生轻咳了一声,低低道:“韩庄主的胳膊上还带着伤!”
一句低声的提醒,铁重山立刻放开手臂,刚才他那样大的力气,韩暮雪受伤的地方一定很痛。可是她除了挣扎,却一声也未吭、一个字都未说。
铁重山虽有痛惜,却无悔意,至少方才的一刻,他才觉得暮雪还是他的暮雪,没有失去、没有分离。
铁重山仿佛这是才记起尚有别人,站在韩暮雪身侧缓声道:“先进屋去吧!”这句话似对韩暮雪一人而言,其他的人面面相觑,到底自己要不要进屋。
韩暮雪默默跟随在铁重山身后,丹枫山庄的众人不知该上前,还是该退下,方水生却丝毫没有犹豫,跟随着一起踏入堂内。
终于铁重山回身对众人道:“大家今夜都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施礼退下。
堂中早已点上满室的烛光,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照得韩暮雪自惭形秽,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落魄模样。
方水生也是一副衣衫破烂、风尘满面的样子,却丝毫没有在意,一副坦然的模样,仿佛他正穿着最干净整洁的衣衫,在最熟悉的地方一样轻松自在。
吱呀一声,门被铁重山亲手关上。他也料到了两人如此狼狈的来到丹枫山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所以暂时不能让别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韩暮雪既然已经站在眼前,所有要说的话还有时间再说,此刻既然有外人在场,自然要先提正事。
铁重山看着方水生,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到底是何人,虽然铁重山没有开口,方水生当然不会看不出他的疑惑。
方水生看向铁重山,微微一笑道:“铁庄主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的方水生?”
铁重山先是一怔,继而死死盯住方水生,认真打量了一番,已经平定的心绪竟然激动起来,低呼道:“你是方水生?有何证据?”
十二年前,方水生尚是十四岁的少年,比起如今的面貌只有依稀相似之处,铁重山还在丹枫山庄之内,方水生当然不会认错人,但是铁重山却不敢确定眼前的人真的是方水生。
方水生取下腰边挂着的不起眼的剑,随手递到铁重山的手边。
铁重山疑惑的看着这把剑,有几个人会随意把自己的剑递到素不相识的人手中?韩暮雪却知道,这样的随随便便对待名剑的方水生,才是方水生本来的样子。
铁重山轻轻抽出这把剑,猛的吸了一口气,任谁也不会想到,普通得有些寒酸的剑鞘内,竟然是夜飞身边名震天下的天翎剑。铁重山知道方水生是夜飞的徒弟,能够得到这把剑,足以证明他的的确确是方水生。
习武之人,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武器,更何况是天下名刃,只怕要视为性命,万分珍爱。铁重山更加确定,面前的人正是自己年少时的朋友方水生,只有方水生才有这般的洒脱,可以丝毫不在意人人觊觎的名剑,随便的套上剑鞘,随便的递到别人手中。
二十五年前的丹枫山庄,铁老庄主去世,只留孤儿寡母苦苦支撑,身边不过几个家中忠仆留下跟随,这其中当然有程不凡。如此势单力薄的丹枫山庄如何能保得住名剑落日。
铁老庄主也已经料到自己若是不在了,落日剑留在孤儿寡母手中,必然是灾不是福,只怕自己还未入土,就会引起一番血雨腥风。
铁老庄主生前为人豪爽,不乏各路江湖的朋友,但是铁老庄主临终前并不放心把落日剑交给那些人,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许多人当面称兄道弟,俨然情同手足,背后却一片私心,随时可以出卖你。
铁老庄主在江湖中打滚了大半辈子,如何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夜飞。恰巧铁老庄主认识夜飞,和夜飞有一点交情,只凭着这一点交情,铁老庄主便将落日剑托付给夜飞。因为铁老庄主信得过,夜飞这样的人,答应的事情绝对不会反悔。
落日剑被夜飞带走,天下皆知,但是又有谁敢去找夜飞的麻烦?连萧无间都因夜飞而死,世上又有何人敢与萧无间比肩?落日、天翎两把名剑同在夜飞手中,安然无恙。
铁重山十六岁的时候,夜飞带着方水生,到丹枫山庄走了一趟,实现了对铁老庄主的承诺,把名剑落日还给了铁家后人——铁重山。
铁重山三岁之时,父亲过世,他已经开始尝遍人间冷暖。原本受人尊敬、羡慕的铁家迅速的败落下去,江湖之中再有人偶尔提起也不过是感叹、惋惜,甚至是嘲笑。幸好还有程不凡这样的武功不错的忠仆尚在,才不至于遭宵小欺凌。
铁老夫人终日告诫他,若是不能在武学上出人头地,铁家只怕永无翻身之日,铁家的希望无不寄托在他的身上。更重要的是铁老庄主的死,都是因为韩笑天,所以还有血海深仇等着他去报。
铁重山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压力,整日埋头勤学苦练,虽然武学进展神速,却渐渐长成为沉默寡言的少年。
十四岁的少年方水生却不同,因为年幼失怙,从襁褓之中,就得到养父母和师娘无尽疼爱,师父夜飞虽然严厉,却只针对习武之事,所以年少的方水生活泼开朗,一双明亮的眼睛永远有着真挚的目光,一张脸永远挂着快乐的微笑。
所以当十六岁的铁重山冷冷的看着十四岁的方水生时,方水生却微笑着问候铁重山,然后夸奖丹枫山庄的漂亮,接着就要拉铁重山一起上山去玩耍。
铁重山从来没有交过同龄的朋友,熟识的不过是庄内的仆人,他们会忠心得体、兢兢业业、尽心尽力,但是不会陪铁重山玩耍,不会同他讲笑话。
铁重山终究是少年,多年的寂寞孤独,在遇到方水生的时候,竟然发现有一个朋友竟然如此开心,可以说平日不敢说的话,不会遭到嘲笑和责备,可以在山野之中肆无忌惮的奔跑大喊,不必担心受到拦阻。
方水生在丹枫山庄的两天,铁重山真正当了一回少年,而不是丹枫山庄的庄主。不过两日,铁重山已经把方水生当做是最要好的朋友。方水生生性豁达,对自己好的人,自然都是诚心以待,所以对铁重山也如自家兄弟一般。
少年之时结下的情谊,是一生中最真诚、最纯洁的友谊。
送别之时,两人依依不舍,铁重山自知自己责任重大,不可能轻易离开丹枫山庄,方水生的理想却是自由自在踏遍万水千山。所以二人相约,将来方水生再来丹枫山庄与铁重山重聚。
未曾料想,这一别竟然已是十二年。昔日少年都已长成铮铮铁骨的男儿。
阔别多年的朋友相见,那亲如手足的情谊仍为忘却,两人紧紧相拥。
一旁的韩暮雪诧异的看着两人的举动,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激动。
片刻两人松开后,铁重山拉开门对外大声道:“来人,拿好酒!”没有美酒如何招待最好的朋友。
不多时,陈年老酒连同赶制的菜肴已经端入,连酒杯都是精美珍贵的如意水晶杯。既然是贵客,当然要用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仆从退下,三人坐在美酒佳肴之旁。
铁重山端起斟满美酒的如意水晶酒杯,扬声道:“今日复见水生,实乃三生之幸!”
方水生也举杯回敬道:“小弟来得太晚,以至铁大哥都不敢相认,实乃小弟之过!”
韩暮雪插不上话,只有默默坐在一边,吃着可口佳肴。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所以能够吃到这样的饭菜,也是格外香甜。
铁重山问道:“水生这些年都做什么去了?”
方水生微笑道:“小弟这几年都在四处漂泊,看看没有看过的风土人情,走一走名山大川,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日后铁大哥若是有时间,小弟可以细细同铁大哥讲来。”
两人不停的举杯相敬,多年不见的好友,得以相见,格外开心,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二人却都毫无醉意,眼神依旧清亮如初。
韩暮雪吃得差不多饱了时候,方水生放下手中的酒杯,正色道:“小弟此次前来,是有要事同铁大哥相商!”
韩暮雪顿时明白,刚才他们不谈正题,不停的喝酒,原是为了等自己吃饱,才说正事。这份体贴,不由得让韩暮雪心头一暖。
见过了方水生手中的天翎剑,铁重山岂会不明白方水生所为何事。铁重山点头道:“愚兄知道兹事体大,本担心暮雪那边,已修书信一封至流云庄,想不到你们竟然一起来了。”
韩暮雪这才插进话来,把自己一路的经历和方水生提到的月光之事细细讲了一遍。
见多识广的铁重山对月光这样的组织也感到一阵不寒而栗。若是自己亲自流云庄找韩暮雪,只怕也躲不开这一路的刺杀,而自己一人并无把握能躲得开那些精心安排的谋刺,若不是韩暮雪正巧碰到了方水生,只怕现在流云刀已经落入了月光之手,韩暮雪再也无法站起。
恨情刀、定影剑的失踪,流云刀的险失,无一不昭示着月光的目的,和无所不能的强大,天翎剑和落日剑绝对也是月光的目标。
若不是灭魂刀无影无踪,只怕也难逃月光魔掌。
铁重山皱眉道:“你既然是悄悄离开流云庄,几乎无人知道,月光又怎么会布置得如此之快,难道流云庄早已经被月光监视,你一出发,就已经被看到了吗?”
韩暮雪摇头道:“我出庄之时万分小心,并未发现什么踪影。不过我有漏查,也不是不可能。”
方水生道:“月光安排的几次刺杀实在是太可怕,几乎次次都是出人意料,此番若是换做其他人,只怕早已经倒下,机缘巧合竟然让我们二人碰到一起,才侥幸到达丹枫山庄。这样的的月光,深不可测,况且我们对月光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从下手。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要想胜之,实是万难。”
三人谈话之声渐低,恐是担心隔墙有耳。谁又知道无处不在的月光会不会也渗入丹枫山庄。
门外寂静无人,所有的仆从已经被下令不得靠近。若是有人靠近此处,绝对会被三人发现,就算一只苍蝇飞过,也逃不过锐利的耳朵。
低言细语,所谈何事,除此三人之外,再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