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表,想着王珊珊。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乱哄哄的,没有头绪。他甚至想不起她的长相。他只知道,她很漂亮,说话的声音特别甜美。就这么多了。不……还有,她腿部线条很美,那是他曾经见过的最迷人、最美丽的腿。他能够清楚地想起它们:细长、优雅,恰好在膝部没入衣裙的下摆。这真可笑,他竟会清清楚楚地想起王珊珊的腿来。
而对李丽梅,这一切他连想都不曾想过。他既没有看过它们,更没有想过它们会是什么样子,甚至对它们毫无兴趣。真古怪,他对王珊珊的一双腿记得清清楚楚,而对李丽梅的却毫无印象。他想了一会儿,不由得叹了口气,摇摇头。这还不算,更有趣的是,他只要稍稍想一下,就能想起王珊珊的身材,她的胸脯和肩膀的模样,颈上的曲线,那线条一直和双肩和腰身优雅相连。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轻柔,清晰而且愉快。她走起路来那样自信,仿佛全世界都为她所有,她那突然出现的亲切微笑给嘴角和眉梢增添了无限风韵。总之,只要稍微默一默神,他就能记起这一切,仿佛她就在眼前。
但李丽梅就不是这样。无论他怎样冥思苦想,总是不能使她活现在脑海中。李丽梅仿佛隐藏在暗处,他只能看见她那无法描绘的面庞和那双善解人意、含情脉脉的眼睛。那眼睛给他的心灵带来安宁。他想回忆起她的声音,但同样徒劳,只朦胧记得她那使人平静、使人慰藉的语调。
他明白了。这一点将永远如此,他永远不能象看见塞荔娅那样清楚地看见李丽梅,他永远不可能记起李丽梅腿部的线条、脖颈的轮廓或者微笑的风韵。他脑海里的她,将永远是一张隐没在暗处的面庞,一双给他带来安宁的、充满谅解的眼睛。她在他的心里。她并不是靠好看的腿,迷人的笑靥,或者美妙的线条来使人爱慕。李丽梅所以使他着迷,只因为她是李丽梅。
汽笛长鸣,火车驶进车站,慢慢停了下来。李家辉用颤抖的手指点燃一支香烟,朝前走了几步,望着末尾那节车厢。
王珊珊走下火车,放下两个箱子,朝四周张望。
李家辉朝检票员走去,说:“我来接那位女士。”他指着王珊珊说,“我能进去帮她拿一下行李吗?”
检票员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吐了口唾沫,点点头。
“一会儿把票送到办公室,"检票员粗暴地说,“我不能整天等在这里。”
李家辉点点头,急忙走进站台。火车开动了,慢慢驶出车站。王珊珊招着手朝他跑来,她的两眼闪闪发亮。李家辉又清楚地看到。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拥抱他,然后伸直手臂,拉着他的手,端详着。
“看见你多么高兴啊,李家辉。”她说。
李家辉笑了:“看见你我也高兴,王珊珊。”
“你看上去又健康又快活。”她说。
他挺起她的箱子,朝出口走去,把箱子交给那两个推小车的男孩。
“这就是出租汽车。”他笑着对王珊珊说。
王珊珊笑了,注视着两个孩子推着小车飞快地跑上沙路。
“把你的车票给我。”他说。
她掏出往返票,撕下用过的一半,交给他。
“等我一下。”他说着朝检票员的办公室走去。
检票员一把夺过车票,仔细瞧了半晌又抬起头怒视着兰尼。
“我是管撕票的!”他说,吐了口唾沫。这口唾沫差点儿没吐在李家辉裤子上。
李家辉又想起自己刚回家那天的事。他的一边脸颊燃烧起来。他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把手举到脸颊上去擦那耻辱的印迹。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转身朝等在那里的王珊珊走去。
检票员盯着他的背影,不住地小声咒骂。
王珊珊挽住李家辉的胳膊,走到车站外面的沙土路上。那两个推小车的男孩很快消失在远处那起伏的丘陵风光之中。他们经过小咖啡棚,那个卖咖啡的姑娘盯着王珊珊的衣服,从头蓟脚地打量她。
“李家辉,你这儿情形怎么样?给我说说吧。为什么这么久不给我写信?不过,你先给我讲讲这里的乡亲们怎么样?学校办得怎么样?”
“一切都很好,”李家辉慢吞吞地说,“人们渴望学习的劲头令人感动。孩子们白天上学,所有成年人都来上夜校。”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他讲下去。她想,这个地方还不错。有足够的空间供人呼吸和居住、游玩。我应该喜欢这个地方。她这样下着决心,但又犹豫不决。说实话,她心里想,这里如果有电影院、火车、出租汽车、电车、咖啡馆、跳舞会和晚会的话,你会喜欢这里的。老老实实地承认吧,如果能把国外发展搬到这儿,你会喜欢它的。不过,有一个好的工作,她稍稍严肃一些想,也许你会在这里坚持下去。如果你象李家辉一样,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十分有意义,认为你是在把文化带给需要它的人们……她忽然微笑起来。
你并不诚实,她对自己说,你是在欺骗自己。你试图把自己的意愿说得更合情理,好来满足他就要向你提出的留下来的要求,这才是你真实的想法。
她斜着眼睛看了看李家辉的脸,这才发现,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他只说了那么很少的几句话,就闭上了嘴巴。这可不象李家辉。创办这所学校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在国外发展,他就滔滔不绝地为此大发议论。除此而外,他对教育很感兴趣。
“斯凯米德问候你。”王珊珊说。
“多谢。他怎么样?”
“对我们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她笑着说,“还记得琼尼?盅斯吗?上个月斯凯米德对他大发脾气。谁也不知道盅斯犯了什么过失,可是斯凯米德有一个礼拜不让他上课。你知道,斯凯米德生气的时候是怎样团团乱转的。他整整一个上午,转来转去。”
李家辉笑了。他可以想见老斯凯米德的样子。
“第二天,琼尼没有来上课。讲完了课,斯凯米德在教室外面碰见了他,问他为什么缺席了。琼尼告诉他:‘是你不让我来的呀,教授!’你要是看见这当儿斯凯米德那副样子才好玩儿呢!他把书本扔在一边,朝着琼尼乱打起来。这真是一场精彩的拳击比赛。琼尼拚命自卫,留神着别伤了这个老小孩儿。而斯凯米德却不断袭击。全班同学站在四周给斯凯米德加油,出主意,告诉他怎样击败琼尼。这使我想起他曾在教室里同你来的那场拳击比赛。”
王珊珊哈哈大笑,李家辉也笑了。
“他为什么对琼尼生气呢?”李家辉问。
“为了和你同样的一件事情。他说自从你走了以后,琼尼是全班脑子最好使的一个。他大大夸奖你,因为你已经走了,这个老滑头!”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李家辉柔声说。
“是的,很棒!”王珊珊说。
他们俩沉默了。他们已经爬上了那座小山。夏天的太阳已低低地沉落在小山后面,只有落日的余辉映照着天空。他们身后飘起一阵沙尘,在渐渐昏暗的暮色中,它特有的虹彩消失了,迅速地飞散和飘落。
我们似乎还未真正融合在一起,王珊珊想,在我们之间,好象有一道无形的蕃篱。
李家辉想着李丽梅,他今晚必须去会她。有王珊珊在这儿,可真不大好办。但他还是必须同她见面的。
“我们歇一会儿好吗?” 王珊珊问,她并不累,可是一支香烟?或者小坐片刻也许能使他们亲近起来。她希望亲近一些。
他们离开沙土路,在草地上坐下。李家辉掏出香烟和火柴,他们静静地吸烟。李家辉的眼睛望着空旷的远方,王珊珊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他的面容改变了,有些东西起了变化。她说不清是什么变化,不过可以肯定,他有了变化。
忽然,地想到是不是他另外有了女朋友。这个想法似乎荒谬可笑,但她还是朝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而且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她又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
“李家辉。”她轻声说。
他静静地等着。
“你还没有吻我呢。”
他转过脸望着她。她发现自己很难理解他眼里的表情。他朝她倾过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他爱上另外一个姑娘了,王珊珊告诉自己。
她两腿蜷缩着,用手环抱着,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凝望着旷野,一无所视。
她感到寂寞和空虚。这种感觉紧紧地缠绕着她的心,充塞着她的喉咙。没有别的,只有空虚和寂寥。并非不幸,只是孤独。没法思索,难以感觉。
我怎么告诉她呢?李家辉思忖着,但是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出来。
他没有办法告诉她。王珊珊回过神来,她觉得好象整过一年,她看了看手丧,发现他们离开小路到草地休息,不过才儿分钟的时问。短短的几分钟。
她抬起头又看了李家辉一眼,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她要讲述、要请求、要抗议、要提醒他那些往事;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他们分事的那些欢笑和幸福,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她闭上眼睛扭转了头。忍住,姑娘!她对自己说,死死忍住!眼泪没有用处,忍住你必须忍住。就象要决定你的命运那样狠命的忍住。不要同他吵。他不说话,你就别开口。她努力地忍着……她又睁开眼睛,远望那太阳沉落的地方。她抽烟的时候。手指颤抖着。她赶快扔掉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义转过脸嚣替李家辉。她微笑着,眼睛闪闪发亮。
“我们可以走了吧?”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他们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沿着沙土路走着。道路显得更狭窄了。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下去,大地笼罩着朦胧的夜色。这是美好的时刻。每一样东西在柔和的暮霭中依然清晰可见。太阳落山了,月亮和星星还没有出来。白昼还在留连,黑夜举步将临?明冥交界,这正是生命的活跃与静止相替的时捌。两个极端的事物在静静的互相渗透中融合为一体。这真具有难以形容的美。他们就在这一片静谧中慢慢地走着。
“王珊珊,李家辉诚挚地说;一边搜寻着合适的词句去跟她谈李丽梅的事。
她看见他脸上痛苦的神色,觉得高兴。
“嗯?
“王珊珊,我……”
现在,她不再为李家辉的痛苦高兴了,瞬息间的残酷心理消失了。
“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什么。”她平静地说, “你要告诉我,你在这儿有另外一个女朋友了,对吗?”
他点点头,“我很抱歉,王珊珊。”他转过脸,一双郁郁不乐的眼睛望着她。
她想笑,但笑声卡在嗓子眼儿里,“这没什么可抱歉的……这种事情常常发生。要忍住啊,姑娘,要尽一切努力忍住……她朝他微笑了一下,“说这件事不使我伤心那是假活,李家辉。你知道,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我们分享着青春的年华,相互深深地了解。了解她的爱人,并且发现两人之间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喜欢同样的东西,欣赏同样的人,这样的爱情有多么深啊!现在,这一切却要突然结束了,这是多么叫人伤心……”
“我很抱歉,王珊珊。”
“我明白,我并不责怪你,别再说你很抱歉的话了。”忍住啊,别对他叫喊,沉住气!“你把她的情形告诉我好吗?我想我有权利知道。”
“我们互相爱着。”
“我想我们也曾相爱过。”
“我很抱歉,王珊珊。”
“就是这些吗?”
“是的……请你,别再让我谈这件事了。”
她尽了最大努力才压抑住没有和他大吵大闹,没有告诉他,别以为他不乐意说这件事,这事就会轻易了结。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她的名字。”她激动地说。
“李丽梅,李丽梅。”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现在,这个小镇就在他们脚下。朝右拐,是老农民们的小铺,朝左拐,远处小山上就是小庄园。
马沙克在小铺的门廊注视着他们走过。关于王珊珊要来的流言,在这天早些时候已经传进他的耳朵。这个村庄所有的新闻,或迟或早总会传到他这儿。马沙克沉思地微笑着,把李家辉的事放在心里想来想去。他想到李丽梅,想到这个从国外发展来的、爱着李家辉的姑娘。
“我想今晚我要去参加晚会。”他说着走进屋,把这个小镇发生的事情写在日记上。
现在,他们看见的村里的房屋。人们正急急忙忙地干自己的事情。王珊珊碰了碰李家辉的胳膊。他望着她。
“高兴些,李家辉,为了以往的情谊,啊?别再为我抱愧和不快了,这种事是常常发生的。”
“你真好,王珊珊,这样豁达大度。”
啊……好一个豁达大度!她伤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