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万物养人，人无一善谢天。--佚名。
第一发，第二发...在韩勋人力式的校准下，我把前后七发炮弹发射了出去。这种法国产的81毫米布郎得迫击炮的炮弹击发后坐力对活人有多大的冲击我并未有过亲身感受。然而从韩勋的面部表情来看，确实是过于难受了些，以至于到了第七次装填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都发生了扭曲。
“炮弹！”徒手抓空后，我没有目标的喊。见没有人回应，我四下扫视，我的众位同僚都匐在壕沟上为手里的步枪寻找着撕咬的目标，唯独只有大四喜蜷缩着身子无所事事猫在战壕内。然后我用手指着他，再指着没多远的木制弹箱，“还缩着小日本刺刀就捅你面门上来了！给老子搬炮弹！”
大四喜诚惶诚恐地看着我，恐惧的来源或是因为周边不断炸响的日军炮弹还是我红了眼的竭嘶底里。他刚想动，就又有一发炮弹炸响在了他周围，掀起一大堆泥土和某个倒霉鬼的残肢断臂，接着他又蜷缩在原地。
我急得内脏都要撕开喉咙冲出来，直接就把身上背着的步枪对着大四喜砸了过去，“去啊！让你自己对我们还有点用！动啊！动起来会不会？你小子要不想那么早死就动起来，把那边该死的炮弹给老子送过来！”
终于，大概是被我骂醒了，或者是被我骂怕了。大四喜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躬着身子向着弹药箱晃晃跌跌地摇了过去。
趁此间隙，我扭开腰上的水壶准备给韩勋脑袋上倒下去给那家伙醒醒神。偏偏就这个时候又在不远处炸了一枚对岸日军打过来的炮弹，只觉得手里一下剧烈的震动，握着水壶的虎口一发麻，等我低头去看时，发现刚才还好端端的水壶此时只剩下一个了手里还捏着的一个瓶口，整大半个瓶身被炮弹碎片给削得不知所踪。
吃了半响清凉的韩勋迷糊着抬头来看，瞧我还惊魂未定的样子，竟然咧嘴一笑，“你，你小，小子，命大大。”他说的结结巴巴，也不知是被炮弹震的还是炮管的后坐力震的。
“狗日的。”我骂了一句。大四喜已经把一箱炮弹连拖带拉送到我眼巴前。我边骂着边又把几枚炮弹填进炮管回敬给了对面的日军。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在我扭头拿炮弹的时候炸响在身边。我感到脸上唰唰扑来一阵尘土，像一堆破碎的刀片子在我面门所暴露的位置刺了个遍，若是其中夹杂着炮弹碎片，那我半个脸肯定已经感觉不到这密密麻麻的刺痛，所以我断定只是溅起的泥土渣子。
“六子！”我抓着瞎喊了一声。但回答我的是紧接着而来的又几声爆炸。铺盖天地，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了完全与世隔绝的另一个空间世界，满脑子的轰鸣和隔开炮弹和子弹飞梭的静凝，直到感觉到自己重重摔在了地上...
迷迷糊糊中我伸手想抹去眼前的黑暗，又从手掌抹过的面颊上传来更是刺心的酥麻和阵痛。
“抹不得，烂啦！”我听到六子喊。“医护兵！”
“别啦！林子两边的死人够他们忙得叫祖宗。”我强忍着把眼睛睁开一丝小缝，用手扶住六子凑过来的臂膀，看见方才还猫我前边填弹的一个迫击炮炮手已经被刚才的爆炸炸得飞离开了原来的发射位置，胸口血肉模糊一片往外冒着血泡子。他还在大声的喘气，但也仅仅是挣扎了数秒，甚至连蠕动手都没了力气，最后从他口腔内喘出来一串长长的血泡...
“大四喜！？”我在那个胸口被炸成快变两半的同僚身下，发现了一个被泥土掩埋得只剩一只黑溜溜手爪的大四喜。而后在我和六子连刨带扒把大四喜给拖了出来。
六子用手放在大四喜鼻孔处，另一只手摊平在他胸口重重一压，抬头说，“大的死啦，小的昏了。”
看着那个阵亡的同僚，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倘若不是他在我前面挡住了炸响的炮弹碎片和大部分的爆炸冲击，现在开膛破肚躺那压着大四喜的应该是我才对。
我又摸索着要去找韩勋，还没站得起来，韩勋就自己从另一堆泥土中爬了起来。我看到他大腿插了两块尖长的弹片，却一点没察觉，反是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炮呢？”
我指着他大腿说，“别管你的炮啦。”
兴许是还处在那一阵晕麻里，经我一提醒，韩勋疑惑着低头一看，接着就两腿一软瘫坐在我旁边，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那家伙却从腰上解下自己的水壶，冲着我脸一顿撒，叫道，“别跟死人样坐这，你没死。”
半壶清水洗去了我脸上过半的血迹，除了依旧是脱皮钻心的痛，起码这下算是能睁开眼睛看看这混蛋的情况了，我操起步枪回到战壕射击位置，韩勋也爬到死人身边捡起步枪，“你要是死了，我保证替你打死第一个跨进这个战壕的小日本。”
“老天开眼，缅甸这破地儿可不会收我这条中国过来的魂儿！”枪炮声嘈杂，我只能用喊回应韩勋，我身后的这位看似文酸酸的连长。这算得上是对他的抗议，但我还没射出去第一枪，就又感觉这种抗议像是有点儿文不对题，于是我再回头想要更正和补充一下，但在我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他已经把头低了下去--他大腿上的弹片创伤已经把身下的泥土给染湿了一大圈。
“医护兵！”我大声喊，喊得比六子更是撕心裂肺。喊得被炮弹轰得抬不起头的孙四品和六子一起看着我，也顺眼看到了瘫坐在我身后的韩勋连长。
孙四品把一横，我看见两个从两侧林子阵地抱头回溜的挎着腰箱的家伙，也就是在他横手的那一下，孙四品猴一样的窜了出去，把险些就要溜过我们身边的两个医护兵横着身体拦腰扑了下来，而后对我喊，“你就是我爷爷呀！喊啥有啥，看能不能把对面日本人的炮弹给嚎停喽？”然后身形彪悍的孙四品像夹小鸡一样左右各一猫着身子把人送来了我跟前。
“死啦！两边人都差不多死完啦！”其中一个家伙喊，他们压根就没注意到坐在地上的韩勋。
我把他俩脑袋压低凑到韩勋跟前，“没让你管那些死的，给老子招呼好这个有机会活下去的！--他是连长！”
直到两个医护兵一前一后把韩勋拔出弹片抬送到后方医疗处，我才趴回自己原先的射击位置。
没待我扶正步枪，就听到前方喊起一阵扯破了喉咙的吼叫，“坦克！坦克！坦克！”一连三声，话音落下，河对面日军的炮击也跟着停了下来。
除了依稀还在还击的枪声，一阵阵机械--隆隆隆--的发动声几乎快要冲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防线。
也在这时，我开始觉得不久前对韩勋的文不对题的抗议似乎并不是文不对题，那肯定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不情愿。在听到坦克的越渐逼近和清晰的轰鸣声下，我的同僚们都忘记了再次扣动手中的扳机和对恐惧的互相讽刺。
在以我们这种装备的步兵对坦克的作战记忆中，我们仅有的回忆就是--恐惧。
在愣着的时候，一个怒目金刚挺着身子迂回到了我们跟前-马进义。他没有头盔的额头上已经缠上了一圈绷带，连带着下巴，把他那一撮最具标示性的小胡子都连带着缠在了绑带下，上衣左边臂膀也剪去了衣袖，露出青筋分明黑黝黝的肌肉，同样也是缠上了一圈绷带，带着渗透的血迹。
他又肩扛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背上斜背着那柄砍刀，“爷爷们嘞！傻不拉几站着挡不住小鬼子过桥，我敢保证，等眼巴前这座桥丢了，你们会一万个把自己悔死，还想尝尝被小鬼子猫抓耗子一样撵着到处亡命吗？啊！？那特务排就给老子顶前面去，跟我来！--炮班，把你们剩下的炮弹全给我集中起来，等我命令，就对着桥中间给我轰！”说罢，他头也不回的往已经堆满了死人的桥头边冲去。
这次，我没有一丁点心思想再去冒犯马进义那屡次被人冒犯的官威。我甚至开始崇拜他，尽管这种崇拜之感早已产生，但那时这个词一定是跟心不在焉等字眼浑浊不清的，这次来的很独特，独特得让人心甘情愿不带半点反抗的去给他做一回真真正正的炮灰渣子。跟我们形容他时所说的话一样来形容我们就是--疯子！
跃出战壕往桥头靠拢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失去了快半个排的属下。但相比两侧最临近桥头阵地的同僚们来说，我们那直面桥头的靠后战壕，不亚于天堂。短短的路途中我肚子里发出饥肠辘辘的轰鸣，那是因为有一股又香又焦的味道一直在战壕里弥漫。我吸了吸鼻子，由衷的觉得我这五脏庙给我带来的生理反应实在是罪大恶极和不可饶恕--那是尸体在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