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后来的中国历史来说,这个航海时代为我们带来了深远影响,比如鸦片战争,比如让国人痛心疾首的一次次丧权辱国。说起这一切,后人总是习惯的说“鸦片战争打开古老中国的大门”。而事实是,在此之前,一扇新的大门,早就横亘在这个时代的面前——台湾。
之前我们用了这么多的笔墨,去梳理十四,十五两个世纪东西方交通的演变历史,原因正是在此:在这个大航海时代的早期,中国不是置身事外的,绵延两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也同样面临这个时代的风暴。这个历史的新纪元,伴随着西方航海家们的风帆,也在隆隆的向中国东南沿海驶来。台湾的命运,将在这段历史中成为主角。
而就像欧洲这时代发生的蝉变一样,明王朝这个古老的大农庄,自身也在悄悄的改变。
明王朝的立国政策,绵延的是中国历代的“重农抑商”。但饶是明朝历代皇帝一再的“抑”,改变却是不可避免。中国的东南沿海,在经过了中国十五世纪的“休养生息”之后,经济早已蓬勃发展。明朝立国初期,长期战乱导致经济凋敝,所以“重农抑商”比较好办:吃喝都发愁,种地当然是正事。但后来经济发展了,有钱人多了,贫富分化大了,原先的政策,也就越发的行不通了。比如明朝立国早期,严禁老百姓随便流动,出村都要政府批准,可到了十五世纪中期,明朝土地兼并严重,无地农民增多,内地农民为了躲避赋税,纷纷逃亡谋生,成了“流民”,相当多的“流民”,都跑到经济发达的东南沿海找生计,成了最早的“无产阶级”。
有了“无产阶级”,当然也就有“资产阶级”,沿海的商人集团日益增多,赚钱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国内市场”的钱赚到了,自然也就开始打“国际市场”的主意。但明朝厉行海禁,垄断海外贸易,“新富”的沿海士绅越来越多,巨大的外贸利润,不眼红是不可能的,搞个走私贩运,也就越来越普遍了。说到明朝十五世纪下半叶的历史,大家津津乐道的大多是“土木堡之变”这类大事,其实明朝的东南沿海,从十五世纪中叶明英宗在位起,就不断发生暴动,比如福建的邓茂七起义,历史书上普遍说“农民起义”,其实参与者相当多是沿海私商。到了后来,许多东南沿海的地方官也与私商勾结,合谋走私坐地分赃。私商,成了明朝自开国起,到明朝中叶,一个日益汹涌且发展壮大的暗流。原本被朱元璋封锁的严严实实的中国东南沿海,早已经出现了千百个小窟窿。
在明朝“私商日炽”“奸民日多”的背景下,台湾也越来越多的见诸于史料,不过就像从前“跑龙套”一样,十五世纪中叶至十六世纪末的台湾,一样还有很多种名字,通俗的叫法还是叫“东番”,也有叫“鸡笼”“淡水”等称呼的。最早记录比较多的,是沿海的商民们,经常有人私下里和台湾岛的部落贸易,交换货物,而和内地往来最频繁的台湾本岛原住民部落,就是居住在台湾岛南部安平,平甫一带的“台窝湾”部落,后世许多学者都认为,这一支部落的名称“台窝湾”,就是后来“台湾”一词的由来。对于这种和台湾部落的私商往来行为,按照早期明朝的“海禁”政策,是要厉行打击的,但早在十五世纪末的明朝弘治年间,这种情况就已经到了“令不能行”的地步。从明朝成化(1465—1487年)时期,与台湾毗邻的福建,早就出现了大量的“乡集”,所谓的“乡集”,就是违背明朝政府垄断禁令下的“黑市”,在这些“黑市”里,来自台湾的鹿皮,甘蔗等货物应有尽有。两岸之间的经济联系,并未因为早期的“被搬家”而割裂,相反越发的密切。
在东南沿海的这些改变背后,是明朝人观念的改变,早期的明朝人,对待商人基本是鄙视的。商人的地位也比较低,国家的行政政策,也一直是“农为本,商为末”。政府的财政收入来源,主要是农业税。可是重商主义的思潮,在明朝中期就出现了,最著名的当属明孝宗(1487—1505年在位)时期的名臣邱浚,他在其著作《大学衍义补》中提出了一个石破惊天的观点:“食货者,生民之根本也。”翻译成白话就是:商业,是国民经济的根本。而从明朝景泰(1450—1457年)年间开始,内阁大学士徐有贞就提出放松海禁,之后到明朝嘉靖年间,明朝的“海禁”政策时紧时松,总的趋势,却是越来越松,从事“私商”贸易的群体,从早期的商人,士绅,官员,到最后也有了底层的平民。到西方人不远万里,冒着死亡的威胁寻找走向东方的航线时,大洋彼岸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也在尝试着冲开沿海的屏障,走出一条新的生存道路。两者的交汇之处,就是台湾。
说台湾是一个“交汇”,看看地图就知道了,台湾岛与中国大陆东南沿海隔海相望,一个岛屿足够屏蔽中国东南五省,对于一心冲破海禁,走向远洋的早期中国私商,台湾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对于不远万里开辟航路,一心敲开中国大门的西方殖民者,台湾,却也同样是他们的第一站。一个要走出去,一个要打进来,两股力量的碰撞,势必演变成一场化学反应。当西方殖民者来到中国沿海后,这场“化学反应”就迅速爆发了—倭寇之乱。
对于明朝时期的中国来说,倭寇不是个新鲜词,早在元朝末年就有了,从明朝建国之后,一直都是小打小闹,今天劫掠个州县,明天打劫个团伙,明朝虽然一直在“抗倭”,也不过是把他们当做土匪。然而,就是在西方殖民者到达东方之后,倭寇,却也从此变得不一样。变的更强大,破坏范围更广,破坏力更强,特别是在明朝嘉靖(1520年——1566年)年间,倭寇,成为了一场波及整个东南沿海,持续四十多年,兵连祸结的大害。之所以如此不一样,是因为此倭寇非彼倭寇。
明朝初年的倭寇,虽然也间或有中国人参加,但主要成员基本都是日本人。但嘉靖时期的倭寇,却有日本人,中国,葡萄牙人,甚至还有东南亚人,成分五花八门,装备更鸟枪换炮,用上了当时连明朝正规军都没有的鸟铳和佛郎机炮,战船也不是当年的小帆船,甚至有了比明朝水师更大型的武装炮船。团伙前后累积更有数百股,大的团伙居然有上万人。比起早年倭寇打一枪换个地方,见了正规军就跑,嘉靖年间的倭寇,很多时候却把正规军打的狂逃。比起普通的土匪来,这群又猛又复杂的团伙,几乎成了怪胎。
“怪胎”的产生,当然是拜日本所赐,嘉靖年间的日本比起之前来,“战国时代”越打越热闹,日本的“中央政府”早歇菜了,各路诸侯撒丫子没人管,一边抢地盘一边跑到中国打劫,忙的不亦乐乎。规模和数量,自然要大的多。但日本人只是催化剂,根子却还出在中国自己这边。这时期东南沿海走私猖獗,沿海各地私商林立,明王朝对“海禁”的打击也日严,甚至有了“举家连坐”的法律,但打击越严,反弹就越厉害。为牟巨利,一直在拼命冲破“海禁”的沿海私商们,早就纷纷结成团伙,组建武装。这时候恰是西方殖民者东来的时期,葡萄牙人从明朝正德年间开始,就屡次窜犯东南沿海,一面通过走私收购中国的货物,一面趁机大肆劫掠。这自然和私商们一拍即合。外加这时期倭寇猖獗,几股势力合流,也就有了“倭寇”这个怪胎。这时期的沿海私商们,几乎都有自己的武装团伙,游走于明朝政府,西方殖民者,倭寇之间,大部分都是“有奶就是娘”,谁给好处多久和谁合作。于是从明朝嘉靖二年开始,大规模的东南沿海倭寇暴乱就越演越烈,大批人口被掳掠,无数村镇化成灰烬。海防废弛的明朝沿海军队屡屡溃不成军,巨大的“化学反应”,是中国东南沿海的一场灾难。
这场持续几十年的灾难,为历史留下了诸多记忆:比如惨无人道的倭寇暴行,比如明王朝的抗倭战争,戚家军,俞家军荡气回肠的战斗,然而对于灾难中遭受荼毒甚深的台湾岛来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促成了台湾岛命运的改变。
“明嘉靖四十四年,林道乾寇乱边海,都督俞大猷逐道乾于台,因设巡检守之。”也就是说,在这一年,一个叫林道乾的海盗骚扰沿海,被当时的福建都督俞大猷驱逐入台湾,明朝遂重新设立澎湖巡检司,加强防卫。从明朝洪武年间开始废止近二百年的澎湖巡检司,就这样恢复了。
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后来证明,成为了一件影响明末清初台湾命运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