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原本是公众的事情,你在广场做一个雕刻,画一张伟大的画,都是大众的事,是给大家看的。但是艺术最后变成个人的了,所以今天大家去看上海双年展,99.9%的画你看不懂,20世纪初的画你就看不懂了。印象派不相信视觉、不相信眼睛,眼睛是有局限的,那相信什么?相信概念,概念比视觉更重要。看到的重要还是概念重要?你看到一张椅子,说这是椅子,这比较正确,还是你脑子里知道什么是椅子正确?概念永远比看到的正确。一个东西可以叫桌子也可以叫椅子,随着情景可以转换,看概念如何定义。蓝色代表天,天为什么在人的上面?下面是桌子,桌子上有木瓜、西瓜、葡萄,为什么要按照某一个角度看到的空间来界定这个空间?为什么空间一定是这个样子?你仔细研究中国的山水画,从来不是站在一个人的角度看的,是看了很多的角度综合出来的,不然山怎么可能这么雄伟。中国人画山水画是跑来跑去,山上、山下画出综合的山水。西方人研究中国的山水画就感觉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西方一个画家看到的山一定是前面比较大,后面就淡出了,变远了,中国画不是这样的,中国画就是中国的视点。
你看到远山,看不到岩石的结构,说明什么?不仅看远方,还要看岩石怎样长成的,不仅是综合,还呼前呼后,才得到这个印象。毕加索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说,站在一个人的角度看到的世界是有问题的,我们学美术的一下子就相信了。以前我们画一条路,电线杆很长,越画电线杆越小,最后会消失在一个点上。世界上有这种路吗?这个只是分割线。电线杆越画越小,这是你站在人的角度看到的,中国画一定没有出现这样的画法,和西方是不一样的。即使现代人也是这样,电线杆从头到尾都是一样的,所以西方人是直线前进,而我们是在游玩,所以西方都是直线,中国都是曲线。
金字塔一定是西方人盖的,万里长城弯来弯去一定是中国人建的。中国是曲线的民族。你看西方所有的国旗都是直线,画成三条,总搞不清楚。东方都是曲线,中国五星也暗示了曲线,你看日本、韩国,中南半岛的阿拉伯都是大曲线,很复杂,这是冥冥中的文化符号,后面有文化根基。做国旗的时候有这样的意念吗?没有,这是民族性,一出来就是这样。20世纪人类不断探索的时候,毕加索向东方借了很多的营养,即所谓的中国思想,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尤其是通过日本大量地传递了出去。塞尚(Paul·Cézannē)研究的东西,简直就是五代汉朝和北宋山水画家的思想,几乎是一样的。但塞尚做得不够好。
同时不仅是向中国和日本,他们也向非洲黑人借营养,为什么要向他们学东西呢?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西方最强大的时代,也是西方的新民最凋敝的时代。所以,印象派都是乐观者,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莫奈(Claude Monet),都是乐观的人,都是努力赚钱,画画得很好,生活很舒服。后印象派都是悲观的,梵高(Vincent Van Gogh)就悲观,高更(Paul Gauguin)也悲观。塞尚、罗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悲观的人都离开了巴黎,乐观的人都进入上海了。高更跑到巴西比,塞尚就回到老家普罗旺斯,罗特列克没有走,住在妓院里面颓废。他们认为整个欧洲文明是一场罪恶,他们认为理性就是罪恶。
不是只有我们改进而已,欧洲还是有一些很不一样的人,就是那些欧洲的时代新民。为什么共产主义会诞生?为什么要社会主义?因为贫富不均,乐观的、悲观的,有钱的、贫困的差距太大了。人家说在维也纳,里面跳圆舞曲,外面下一场大雪,就冻死一排人,真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19世纪末的真实写照。印象派都是穷人出身,莫奈、毕加索、雷诺阿都是穷人。梵高做过牧师,高更是股市最红的经纪人,塞尚是念法律系的,罗特列克根本就是吐鲁斯王国的继承人,这些后印象派都是出身富贵,不知道念了什么书,良心特别发达,没有办法忍受这个社会,就逃离巴黎,回归心灵的故乡。他们远离巴黎、远离大都会后,就向东方、非洲世界寻找营养。因为非洲非常简单、非常有力量,没有繁文缛节,是由很简单的边和角构成的。这些就影响了立体派,所以他们就解剖非洲的这些,希望回归元素,就是追求绘画的元素,人结构的元素,这是一个变态,不能讲,讲太久就离题太远了。
当时有大量的非洲黑人雕刻,大量日本的浮世绘,大量中国山水花鸟画进入欧洲,印象派的画家就去研究。而立体派粉碎了世界,他们认为粉碎了的世界比眼睛看到的具体世界真实,画家德罗涅画的巴黎,比真正的巴黎铁塔更喧嚣、拥挤、烦躁。有一点我还要强调,不要以为看不懂的就是坏的东西。一次毕加索在德国展览,大家都看不懂,报纸都在骂烂,毕加索就说你不懂德文并不表示德文不好,不懂毕加索,并不表示毕加索不好。很多人画巴黎铁塔,画20世纪初喧嚣拥挤的巴黎,但没有比这个立体派的德罗涅画得更贴切的。世界都在碎裂中,碎裂才有元素,元素才有力量,这是现代主义非常重要的理念。
整个19世纪末,社会贫富悬殊,就是共产社会和社会主义滋生的年代,西方人对理性持怀疑态度,有一部分人认为理性不够,应该往前走。这部分人里有几个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弗洛伊德。他告诉你,艺术世界是不真实的,他发现了潜意识,他觉得潜意识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还有一个当然是尼采,尼采叫我们超越一切,解脱束缚,解脱宗教、道德、社会礼仪。他认为人类要有往上升的思想,都在追求个人心灵的提升,都想超越。回到大溪地、回到老家,是超越;回到潜意识,回到存在主义也是要超越。怎么超越?就是要找本质,什么是我们的本质?米开朗琪罗就说过肉体是精神的牢笼,我们之所以不能进化,就是因为肉体有欲望,所以要去除肉体、驱除欲望。所以从20世纪开始,人类的审美就变了,瘦才是有水准的。文艺复兴以来的美女都是胖子,到了20世纪美女、英雄都很瘦。
我在台北读书的时候买过一本书《20世纪的代表性人物》,我从小就是胖子,看到那本书封面上的50个人我就很自卑,因为都是很瘦的人,尼采、萨特、卡夫卡、甘地都很瘦,唯一的一个中国人胡适也好瘦,日子怎么过?全世界最美的红星奥黛丽·赫本,好瘦。70年代全世界最红的模特儿崔姬,175厘米,39公斤,不敢想象那个年代这种人怎么会是偶像?现代主义要本质,质胜于文。理性和欧洲文明是一场罪恶,所有的欧洲人要超越信念,最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得到信念的印证。当时的一个画家,画了一幅最有名的战争画,意思是人生是一场不断旋转直到死的悲剧,没有出路。在欧洲文明最繁盛的时代,第一次世界大战死了1000多万人,加上流离失所的有2000万人,自杀的一大堆。欧洲人从文艺复兴开始就认为,我们终究可以创造乐园。达尔文的进化论,即所谓的优胜劣汰,是他们的信仰,所以欧洲人去殖民亚洲国家,他们认为理性最后会胜利。希特勒也是在这个观念下侵略别人的。
所以针对上述的观点,就有人起来反叛,我刚刚讲世界以两个方式行动,一是欧洲人继续理性;一是反叛,就是杜尚,达达主义的大师。达达的名言就是达达非达达,是名达达。各位有没有读过《金刚经》?《金刚经》从头到尾都在讲是什么,非什么。杜尚有没有看过《金刚经》?一定看过,不然不会产生达达主义的理论。凡所有像都是虚幻之像,催促了他要破除幻想。因为理性主义的美学大师康德告诉我们,一个东西、一个事物,只要离开它的原有位置,解除了实用价值以外,专注于形象,美感就会诞生。所以杜尚就开康德的玩笑,康德何等大师?一个东西离开实用目的,只要专注形象,美就应该从这里诞生,他在嘲讽整个欧洲的美学、侮辱美学,但是杜尚后来变成了大师,西方人实在太厉害了。
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欧洲文明的不信任,有一派是反叛者,有一派是继承者,还有一派是努力探索者。所有的建筑师,在欧战之后就想一个问题,1000多万人战争之后没有房子住怎么办?很多建筑师就跑到战败国家去盖房子。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发明了一个东西叫公寓。台湾的三层公寓、四层公寓,标准是25平方米,窄窄的楼梯,拖鞋放在门口,进去客厅,旁边兼餐厅,两房、三房一厅,一套卫浴设备。每一家的厕所,一定同一位置,澡缸一样大小,窗户也一样,制式生产出来的。建筑师要在很快的时间,把欧洲人居住的问题解决,这时候,你只能解决什么?你盖房子注意什么?功能、省钱、快速,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钱,盖出最可以符合社会大众住的房子,所以创造了公寓。建筑师要做的事就是画家要做的事,也是剧作家要做的事,也是全世界当时往前走的人所要做的事,你相信吗?他们做的事就是本质。后现代有这种房子吗?我年轻的时候,台湾的建筑系上课就拿丁字尺,因为画建筑图没有曲线、圆弧,简洁、方便,符合机能就好了。所有的东西都是立方体的、正方形的,所以当时有名的建筑、最贵的建筑都是这样,后现代不会了,雕梁画栋,充满了理想性、简洁性。
现代主义的大画家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画的就是现代建筑,水平垂直,颜色添进去,当然里面和他的宗教信仰有关,这里不多讲,但会画这样的形式是有原因的。这样的建筑谁敢住?透明的,但这是伟大的建筑。现在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在往简单化走,有名的戏剧,以前都是两幕、三幕、四幕,后来都是独幕,不仅独幕,还有两个人演完全场的。我年轻的时候,是现代主义在台湾正当道的时代。一次我看一个叫《椅子》的现代剧,一个人和一把椅子演了两个小时,只有现代主义的人可以看下去,后现代主义看不下去。我看一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意大利大导演,内容就演一个男主角过街,一直过不了。进了房间跷着二郎腿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拍得太真实了。现代主义电影能让人睡着,后现代主义就让人睡不着,像《古墓奇兵》、《大白鲨》,没有一个电影可以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