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作品《脚步》,这部作品完全是肢体的律动,在律动的时候,完全是一种音乐、肢体和灯光准确的结合,观众有这种感官的享受就够了。整个舞蹈的设计是一种脚步的快速变化,那有什么意义吗?没有。可能有一些朋友愿意把自己的感触加进去,他会说他看到了城市急促的步伐,这都可以。我还有一个双人舞,是我1992年在意大利的时候创作的。当时我在意大利舞蹈团跳舞,舞蹈团有一对恋人,女孩是意大利人,男孩是西班牙人,他们俩在谈恋爱,他们俩知道我会编舞,因为我在美国刚刚获得了大奖,他们就希望我给他们编一支舞蹈。我看到他们俩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他们和我聊天的时候,是放舒伯特的宗教音乐。他们俩在这样的音乐背景下吵架。
我就把这个音乐拿来做背景音乐,表现一对恋人又爱又恨又打又吵。结果很多西方人说你怎么胆子这么大,这是一个很神圣很美的宗教音乐,你怎么用来表现现代年轻人的夫妻争斗?这可能是一个宗教的音乐,但是我不信天主教、基督教,对我来说能打动我的就是平静的音乐。这种平静和一对恋人的挣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我放在了一起。这是我的创作。在比利时演出的时候,有一位老夫人说,谢谢你的舞蹈,看了你的双人舞我知道了,上帝也会吵架的。这确实有一个视觉的反差,一段很平静的宗教音乐,和一对现实中的恋人的争吵,我把他们放在一起,让观众知道上帝也会吵架的。我觉得很多观众反馈回来的信息,完全是另外一个角度,给了我一种创作的启示。
其实每一次创作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恰恰是这种不稳定性,给艺术家带来很多的不安全感。而这又是创作最基本的东西。9月28、29日,我在东方艺术中心有一个新的作品演出,叫《中国制造游园惊梦》。这个作品是我2000年刚刚到上海的时候想创作的。因为1999年我在北京的时候,被上海请去参与排练了《牡丹亭》。
当时中国排了《牡丹亭》,是一个美籍华人做编导,但因为很多原因,最后被政府取消了。后来上海歌剧院要排一个《牡丹亭》,说要融入现代元素。我当时在北京,就找到我排《游园惊梦》。杜丽娘做梦的那一段,是一个16岁的少女从来没有见过男人而做的春梦,而且要用舞蹈表现出来。其实我很感激这个机会,因为4个月我只编这一段舞蹈,真正给我补了一堂中国古典文学课。当时编这个春梦的时候,我们的舞美老师在舞台背景上画了一个活灵活现的牡丹,画得特别好。当时我就想,古代人做爱怎么样用现代手段表现出来?我想了半天,最后音乐一响起,杜丽娘要在梦中做爱了,我说演员都下去,舞美老师在后面轻轻给我摇牡丹。演员谁也不要上场,把灯光暗一点,后面的牡丹就在动,很有感觉。明白的人全明白了,不明白的怎么也明白不了了。
领导审查了以后却说,“不行,金星我请你编舞,舞蹈演员哪去了?”我说你没有看到花在跳舞吗?牡丹都动了还没有看到吗?结果领导还是不同意,但又必须执行,怎么改?我说能不能给我放下6个绸子,就是特别像柱子的感觉。6个女孩子刚刚毕业,从内蒙古调过来了,可能还没有谈过恋爱呢。我说你们接触过男人吗?回答说没有。我说你把这个柱子当成男人,你们有没有感觉?也没有。没办法,最后我编了一个最简单的东西,领导通过了。但是最后的牡丹还是被毙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埋下了根,我要排自己的杜丽娘。2000年的时候,我把金星舞蹈团从北京搬到上海,我蠢蠢欲动要排个杜丽娘,结果当时资金也不到位,排杜丽娘也没有什么概念,只有自己的激情在酝酿着,一直没有排成。今年我有了很好的搭档,是目前亚洲最优秀的舞美灯光设计,也是北京奥运会的灯光设计师。我们两个当初谈得非常好,后来他就去国外留学了,没有了交流的对象,激情埋没了7年。7年之后,他回来了,我们今年就要排一个杜丽娘出来。
从之前到现在,跳舞跳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的想法也改变了。舞蹈的艺术是把舞台瞬间的感觉给放大。要用舞蹈讲故事,可能讲死也讲不明白。所以我选择了改变,把这么多年的经历融合起来,我就创造了《中国制造游园惊梦》。因为这么多年来,“中国制造”已经在国际上成为商标了,而且有褒有贬。中国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生产国家,在中国制造的背后有没有杜丽娘的梦?古代的小女子,从来没有和男性社会接触过,做了一个梦,把她的爱情完成了,现在有没有这种单纯的对爱情的梦想?我想用杜丽娘反思现代。所以叫《中国制造游园惊梦》。这个舞一开始,杜丽娘进了花园,但是一进花园以后,舞台翻了一个个儿,马上变成了一个纺织车间。这里运用了多媒体,设计师是从美国请的专家,他专门到上海纺织厂拍纺织女工的手和机器的变化。女人在接触“中国制造”的同时,接触这个商标的同时,她们在编织自己的梦想。杜丽娘在花园里面做了自己的春梦,现在的女工们也在做着自己的梦,古代女子的爱情和现代人的爱情价值观同时存在,这是两条线,所以就有了《中国制造游园惊梦》这个舞。
谈到作品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每一个作品都和生活有关。我经常对我的学生说,真正好的剧场背景或者是现代舞,并不是让观众猜你在干什么。观众看了你的作品,他马上有自己的想象力,这才是好的作品。在作品当中,就是强调一种感受,很多人不喜欢演员,或者不喜欢音乐,或者不喜欢服装,都没问题,有这样的感觉也足够了。
下面跟大家分享一些我的作品表达的内容。
2003年在巴黎演出的时候,我把第一个舞蹈的演出服放在地上,我穿的是独舞的服装,我就在中间转了五六分钟。然后旁边的演员把白纱捡起来,进入舞蹈的状态。有人问现代舞和芭蕾舞有什么不一样?我觉得芭蕾舞和现代舞最大的区别是现代舞是朝下使劲的,而芭蕾舞是向上使劲的,这是一个天地之别,而且芭蕾舞是尽量和观众拉开距离,让观众只有崇拜和欣赏的份儿,没有交流的份儿,而现代舞是和观众交流。
发展现代舞的时候,现代舞也不是光讲跳,因为19世纪20年代在欧洲兴起的时候,就是要摆脱芭蕾舞的束缚,因为芭蕾舞演员穿的鞋就像枷锁一样非常的痛苦,虽然看起来很美。所以一定要解放出来,第一个解放就是脱鞋,光脚跳就是要和地面接触。现代舞是19世纪在俄国发源的,但是在美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欧洲打仗了,美国没有打仗,所以很多的艺术家就跑到美国去开始了现代舞的发展。
我24岁的时候在美国编了一个作品叫《半梦》。那个时候跳和我现在40多岁再跳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动作完全没有改,但是我的演员跟了我七八年以后说,金老师今年跳的和去年还是不一样,动作没有变,但是经验告诉我们,在24岁的时候我还有炫技的状态,就是告诉你我的技术多好,我是全中国第一名。而现在不会抬得那么高,虽然很好看,但是你看的是人类的腿,不是机械的腿,这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真正好的舞蹈演员是35岁以后,很多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来考我的团,我跟他们说多玩一会儿再来吧,等你所有的事都做完了以后,你还想跳舞的话,你再来,那时候他带来的人生阅历和经验,是我启发不出来的。这样才可以在台上看到15个人,而不是训练有素的舞蹈机器。
还有一个作品是《脚步》,男女穿的服装完全一样,其实现代舞的艺术形式比较中性。在舞蹈训练上,男孩子和女孩子做同样的动作,并没有说这个动作是女性的,那个动作是男性的。这个作品的音乐是法国的作曲家写的,他的太太是非常有名的编舞家,他为他的太太创作了非常多的音乐,但是他的太太可能是灵感有限,没有编完。当这个作品流到市场上后,我们就买了版权继续创作,效果非常好。
我在1996年排了一个舞,叫《舞02》。一说《舞02》,可能很多人马上就会想到胶水,排这个舞蹈之前,我在北京和一个中国男人谈恋爱,谈了三个月,后来分开了,第二天我就创造了这个舞蹈。这个作品当时我想表现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开始并没有告诉你有什么故事,只是两个人的感觉。动作在生活当中都可以感觉出来,就是互相支撑,互相依托的。这是一前一后的双人的协调性。这个音乐的作曲家,是我比利时的一个朋友,是她自己作曲自己演奏而且是自己唱的,但是这个唱没有歌词,就是哼的,可这段音乐依然非常好听。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这个舞蹈和这段音乐是最合适的,当时听到这段音乐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要编一个双人舞,但是后来编这个双人舞的时候,我觉得这段音乐正合适,这个10分钟的作品,在两天之内就全部完成了,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过。
1996年我带着北京现代舞团的艺术总监到上海来演出。可能我跟上海有一些情节,前世一定有关系。来到上海的第二天,有人问我,你前世是上海什么人?我说可能是名妓,什么人都见得多了。我对红酒特别有感觉,那年排练完了以后,在茂名路那边喝了一些红酒,然后又喝咖啡,就编了一段舞蹈。这个舞蹈中我没有跳任何的动作,你可以把她看成一位阔太太,也可以把她看成一位小姐,她就是在期待生活的变化,非常地像上海的女人,她在期待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知道她在期待着。当酒进入她身体越多的时候,她对自己的爱也好,生活也好,也就更多地释放出来。在欧洲这个作品特别地叫好,因为他们说通过这个作品看到了中国女性的性感,她用自我的动作来表现自己的时候,就是她在最佳状态的时候。
还有《高跟鞋》,我觉得高跟鞋既是这个社会对女人的奉献,也是对女人的一种折磨,给你带来美丽的同时,也给你带来很大的痛苦。这些我也在舞蹈中表现了出来。这个作品排完了之后,我的朋友说你太胆大了,让中国男人穿上了裙子,我说其实中国男人古代就是穿裙子的,不是我让他穿的。我觉得进入剧场以后一定要放松,剧场是一个自由的空间,这个作品最后就是这个女人融入了这些红葡萄酒中,5分钟的一个作品,到现在在全世界还演得很好。
《四喜》这个作品是在北京现代舞团编的。这个9分钟的作品,最大的特点是,四个女孩都没有站起来,都是一直跪着的。我用特定的服饰、特定的环境去表现在那个时代的女人很美,却没有地位。从来没有站起来过,都是跪着的,而且她们都很满足于自己的小空间。这里有特殊的社会背景,这个节目看到最后会有一种压抑感。每一个小动作都是自然产生的,就像她们的心态一样。这4个人的角色都是4个女孩自己安排的,她们按照自己的心里感觉去演。这个作品在中国表演的时候,中国人可能习惯了舞蹈是大动作的,突然看到这四个女孩就是跪在那里,他会问这也算是舞蹈吗?但是这种舞台的语言恰恰是现代舞中运用最多的元素,给你一个画面,让你去充分地想象。
再有就是《海上探戈》,我创作这个作品的时候,觉得很难在舞台上讲好一个故事,解释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当时就采取了一种最好的语言方式,就是用照片。一开始的时候灯光一亮,大家知道是老爷和大儿子站在那里;灯光再亮起来的时候,多了一个繁漪,这是繁漪进来了;第三张多了小儿子,等到第四张的时候,照片里繁漪动作开始变了,她开始回头看向大少爷,然后他们感情的故事开始了。这就介绍清楚了这4个人的关系。对我来说,跳这个作品的时候,一定要很好地把握。我在和老爷跳的时候要表现出无奈,就像他的附属品一样;我在和大少爷跳的时候,要表现出她的青春;我在和儿子跳的时候,要表现出母爱。我用了一个滑轮的椅子,这完全是一个舞台的语言,因为舞蹈要动起来。
到第二段音乐结束了以后,就上来群舞演员,因为是《雷雨》,所以他们都要穿着雨衣上来,这一分钟没有任何的音乐,开始我非常担心,在国内表演,如果没有音乐的话,可能观众会很吵,但是当时台下非常安静。这也告诉我,我抓住了他们的心。
到舞蹈第三段的时候,不再讲故事了,后来完全是群舞,用张扬的肢体语言来表现着繁漪和大少爷不可能的矛盾着的爱情。这个时候大少爷融入到群舞当中了,是一种拉丁舞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