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秦家大院沉沉的笼罩在暗夜的漩涡中,似天罗地网般,将人围的密不透风。
今日是谷城唱大戏的日子,秦家是谷城的大家族,这戏自然在秦府操办。
秦筝转着目光到处张望,前几日便听说了,孙妙于是今晚唱戏的旦角色。
自她五岁离开家中,至秦家,便鲜少与那边联系,但血缘至亲,心中难免惦念。
当初分别实属无奈,十年未见,她终究是不能忘了他们!
“筝儿,”青染在身后唤她,“晚上凉,加件衣裳再去吧。”
秦筝扫了眼她手中拿着的外衣,银色的海绒外套正配她的海蓝长裙。
她低眉扫了眼自己,飘逸的衣衫简单、利落。青染的眼光一向很好!
青染打理好她颈后微皱的衣衫,她突然抖了抖。青染停下手中的活。
“怎么了?”
“没事儿,”秦筝不自在的笑,“衣服还是单薄些舒服,就是外院晚上太冷了。”
海绒外套虽然漂亮,但是太过厚重,她穿着不太适应。
“对了,源希何时来?”她突然问。
青染正专注的打理着她的衣服,口中边温柔的应声,“他去夫人那儿了,估计这会儿该来了。”
秦筝正在思忖着什么,漫不经心的“哦“了声,漂浮的目光无意的落在自己纯净的银色海绒外套上。
“这外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她的衣服一向由青染亲自打理,她虽然不曾过问,但这衣服挺显眼,若是以前有,她定然认得。
“这衣服是夫人命人才送来的,我见晚上看戏凉,穿着正好,就给拿过来了。怎么了?”
青染不太懂她的话,秦筝沉默着,没有应声。观音果?海绒?这些稀罕的物资只能来自三城之首的海城。
“青染,你知道昨天来拜访母亲的是什么人吗?”
她倏地想起昨日在正院出现的身影,秦家如此的神秘,怕是与他们有什么联系。
青染征了一下,“昨日来的是海城傅家,夫人不让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你还是不要管,不然夫人该生气了。”
海城傅家?三城四镇坐落于将军岭,由四大家族掌权,谷城秦家,樊城缪家,芬海周家,这为首的便是海城傅家。
秦筝有些不相信,那样安静、恬淡的身影竟也出自政治独裁、权欲滔天的傅家。
“青染,”,她还未来得及问,“姐姐,”耳边倏地传来清脆的一声,远远的楼台之下,孙妙于正笑盈盈的望着她,朝她的方向款步过来。
转眼一瞬,盛世芳华!一袭雪白轻罗裙,芙蓉如面,娇艳惊人,款步姗姗,丽质自然天成。
一代佳人,一代容华,真真是女大十八变,一变绝色染人间!
秦筝莞尔一笑,步履轻盈的迎了过去。
“姐姐可还认得我?”女孩语笑嫣然,精致的眼眸妩媚、婉转,不似十四岁的清澈无华!
女子少年老成,世故圆滑,终归是可怜可叹的!
“哪有姐姐不认得妹妹的,对了,前几日不是说要来吗,怎么突然失约了?”
秦筝牵着她,在一旁的黑色方椅上落座,方台上盛放着各色的茶果,乖巧的躺着等待客人的光临。
“本来是想提前来看你,但西园突然有事儿,我就先赶了过去。”
“原来是这样,对了,爹娘还好吗?”
“家中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心。”
孙妙于得体的应着,嘴边的笑意不多不少,活脱脱的对着秦家小姐的态度,仿若那般热络的一声“姐姐”只是秦筝幻梦一场。
秦筝思忖着挑眉,沉了目光,不过瞬间如常。也许编织的幻梦永远比实际更美好。
如果可以,她宁愿记忆永远在那一刻停留,记忆中的他们也只残留单纯、简单的笑靥。
想问什么?不想问什么?未见时,千言万语;再见时,竟无语言说。
气氛透着一丝尴尬,秦筝原想仔细询问樊城家中的情况,可现在浑然没有了心情,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的给憋了回去。
秦筝随意的将手放在黑色方桌上,失焦的视线淡淡的落在几米高的戏台上。
孙妙于静静的落了目光,盯着她手腕上的那跟流银手钏,精致的眼眸流淌着别样的神采。
“姐,”身旁的女孩倏地唤了声,秦筝淡淡的收回目光。
“怎么了?”她目光温柔的望着自己最小的妹妹,心中的柔意无法言说。
孙妙于瞥了眼她洁白如玉的手腕,“你能把手钏取下来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秦筝低眉扫了眼自己手中的手钏,利落的将它取下。
“给,”秦筝将手钏随意的递给她,孙妙于佯装好奇,仔细的打量。
“这手钏看着挺熟。”她不痛不痒的来了这么一句。
“是吗?”秦筝重新将手钏戴在手上,“许是我以前戴的时候,你见过吧。”
“都过了这么久,姐姐一定是不记得很多事情了。”
她突然这样说,秦筝望着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知是何意?
“那时候还小,是有许多事忘记了。”秦筝掩饰好自己的情绪,淡淡的应了声,心中有些不悦。
孙妙于闻声,嘴角莫名的一扬,虽是笑靥如花,却让人不觉半分温暖,只有脚底生凉的感觉。
一声冷意,“是吗?”孙妙于想的失神,目光陡然变得悠远而透着淡淡的忧伤,说到别处去了。
十年前,孙家别院!
“依依,追我呀—”小于跑在前面,脸红扑扑的,脏兮兮的脸上覆着一层细微的汗珠。
“等等我,啊。”依依在后面兴奋的喊,“啪”的一声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小于被吓了一跳,趔趄着跑了过去,“没事吧。”她将依依小心的扶起来,依依白皙的膝盖微微的渗出鲜红的血丝。
“你摔跤了,我们不玩儿了,找姐姐去。”
依依抿着小嘴,眼中隐藏着清亮的光,可怜兮兮的点头。
小于小心的扶着她,转身欲走,“那是什么,”好奇的目光被地上发着光的东西瞬间吸引。
依依疑惑的转身,脚边上的莹白色手钏在日光下自在的躺着,熠熠生辉。
手钏不知何时掉下来了?
依依原想低下头去捡,“嗯!”的一声,膝盖的疼不容忽视,她微微痛呼。
“没事儿,我给你捡。”小于利落的蹲下去,又快速的起身,手中清亮的光一闪一闪的,她稚气的脸上满含好奇,兴奋的瞅了瞅。
依依伸手去拿。小于一下子避了过去,“给我看看嘛?”她看的愈发有兴致,良久,她还没有还给依依的意思,手中握的紧紧的。
“你把手钏还给我,”依依撇撇嘴,斜着圆圆的眼睛,怒瞪着她。
“就不还给你。”小于愤愤的把鼻子一扬,索性不还给她。
“你不还,我找姥爷去。”
小巧的鼻子呼着怒气,小于原本只是开玩笑,听她这般说,立即来了气,朝她做了个鬼脸,调笑着跑开了。
轻盈的身影,一溜烟的不见了,依依跛着腿往前拐了几步便停下来,摔伤的膝盖隐隐的酸痛,刺激她的神经。
她撇撇嘴,莹白的晶莹在眼中不断的刺溜溜打着转,女孩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憋住的眼泪奔涌而来。
依依大哭着,倍感委屈,踉跄着进了屋。
小于调笑着跑了出去,跑了不远,半路便又折了回来。
小小的身子藏在外院往里屋瞧,她原只是打算跟依依开个玩笑,没想到真的把她弄哭了。
家中母亲一向严厉,回去肯定少不了一顿打!
妙涵小心的抱起依依,心疼的哄她,母亲望着依依也是一副满是心疼的样子。
他们越心疼,小亚看在眼里就越害怕,心里忐忑的打鼓。
“小于,”母亲在里屋唤她,冷冷的声音听得她心里发颤,左右都逃不过一顿打。
片刻,黑亮的眼睛狐狸般的转了转,脚步利索的往外院后墙跑。在破落外墙的拐弯处,随手将手钏丢了过去,不偏不倚的距离,刚好挡住别人的视线。
她迈着步子往前跑,几步之后又不放心的往身后瞥了眼,目光所至,远远的一袭蓝色的小身影刚巧从外墙过来。
小于沉了目光,神色紧张,里屋母亲冷厉的喝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她来不及多加思忖,便匆匆忙忙的往里屋跑。
秦筝静静的望着小于,安然的坐着,耳边轻柔,透着冷冽的声音倏地戛然而止。
孙妙于淡淡的敛了缥缈的目光,嘴边重新染上娇艳欲滴的笑意,浅浅淡淡,妩媚、迷人。
“现在你知道了吧。”平淡的声音似礼堂的钟声,肃穆而沉重,仿佛来自心底的另一个世界。
知道?她该知道什么吗?秦筝不懂!
“知道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不禁的咬唇,疑惑的沉眉,目光无意的落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眸光倏地一闪,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你以为这个手钏是依依的,你丢掉的那串?”
小于竟是这样想,秦筝原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不想是误会一场!
“我没有,”她想辩驳。
“没有什么?”小于冷淡的接过她口中的话,“你如今成了秦家小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如果当年,我没有把手钏丢掉,今天在这里的或许就是我。”
命运也许真的只是刹那间的擦肩而过!
那时秦筝走了几年后的事了,孙家日益困顿,父亲是有骨气的人,不愿去蹭秦家的脸面。
苦于生计,年仅十岁的孙妙于无奈的被父亲送进戏园学艺,多少能挣口饭吃。
之后整日的奔波忙碌,仿若乞讨一般的生活,磨损了她全部的善意与芳华,心中的嫉妒野草般疯长,恨意与日俱生。
孙妙于愈发羡慕秦筝的好运气,那时的她虽然懊恼,却也不曾怨恨过上苍的不公。
直到那一日,秦筝十岁生辰,母亲心中记挂,便托卫氏捎些东西过去,多少算一份心意。
两人在里屋关门聊着家常,实在神秘,她刚巧从戏园回来,无意的在墙角驻足。
卫氏说:“那女卜师还真是灵验——这样稀罕的手钏,没想到你家姑娘还真有。也是小筝跟秦家夫人有缘,是她的福气—”
福气?是秦筝的福气!
千言万语,孙妙于只听到了这句话,似魔音般,日日夜夜都在她的耳边萦绕。
她无数次乞求上天,让她彻底的忘了这句话!可是上天依旧这么残忍,没有给她这份仁慈!
尽管她知道秦筝是无辜的,并无过错,但嫉妒也许真的是一剂无药可解的天毒。她沾染了,那份黑暗便成了她生命中全部的动力,即便是万劫不复,她也无法放弃和乞求永生。
秦筝还在望着她,卫氏的这些话,她没有告诉秦筝,也不准备告诉她。
小于冷冷的挑了下目光,“拿了就拿了,运气本来就没规定一定是谁的。老天从来都这么不公平不是吗?”
运气?生活!它会敛尽一个人全部的信仰与光芒,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她从来都是知道的。
了然小于心中真正的心结!秦筝望着她良久,知晓自己即使辩驳也是无力,但依旧选择一字一顿的的解释:“这手钏是小时候,我遇见的一个姐姐给我的。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拿你的那串。”
这便是人生的讽刺,信或者不信,有什么区别!孙妙于抬头望了她一眼,片刻沉默,目光深沉。
青染远远的候在一旁,终于觉察到两人神情的不对,立刻焦灼的过来。
“孙家姑娘,你该去准备了,这戏怕是要开始了。”
她轻声提醒,两人皆望向她,随即相顾而视,淡淡的视线,有些话其实谁都明白,但有些事情不是谁都能决定。
孙妙于悠扬的起身,朝秦筝淡淡点了下头,“我先走了。”转身离去,檀口灿若樱桃,终于没有了那声娇软的“姐姐,”。
“筝儿,你没事吧。”
青染担忧的望着她,秦筝目光轻抬,瞬间黯然的眼眸透着淡淡的忧伤,悠远而刻骨。
耳边的款款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如她们的曾经!刹那别离,伤痕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