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起居习惯的民族,这点非常重要,床的重要性在家具里是第一位的。床在中国最早是招待人、待客用的,直到现在北方的一些边远地区招待客人还是请你上炕呢,不上炕显得不热情。晚清时期,中国人吸食鸦片都是在床上,所谓烟榻。他为什么不坐在椅子上吸?并不是说躺在床上好吸,是因为躺在床上是一种等级和礼遇。你看皇上的宝座,它就是一个床型而不是椅子型。对吧?
梅 辰 古人待客的最高等级是上床?
马未都 是啊,拉你上床吗。
梅 辰 这俩是一回事儿么!
马未都 床的等级高嘛!
梅 辰 所以人们特别重视买一个好品质的床,上乘的床。
马未都 对。《金瓶梅》里面有大量的床的描写,并且当时娶媳妇买张好床就像现在结婚买辆好车一样。潘金莲为床的事儿跟西门庆闹了好几回呢,嫌他买的床不好,让他重新换一个。小潘没少折腾他。过去的人非常看重床,要不也不会写到小说里的。
门窗有说道
梅 辰 观复博物馆中专设了门窗馆,古人对门窗也很有讲究?
马未都 门窗是中国人不大注意的,中国人认为建筑是工匠所为。中国人对艺术的观念很奇怪,这个说起来比较复杂,我们就不展开说了。西方人认为建筑是艺术中第一位的,它是艺术的母体,所有的艺术都与建筑有关,中国人的认识却不是这样,所以为什么中国人老爱拆房子,大概就跟这种观念意识有关。
变异双交四椀门
231cm x 65cm
观复博物馆藏
三交六椀门
226cm x 53cm
观复博物馆藏
亚字锦地窗一对
135cm x 104cm
观复博物馆藏
万字锦地窗
140cm x 106cm
观复博物馆藏
梅 辰 我在德国看到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建筑,据说它早已被日本人买下了,但德国人当初的条件就是你可以改变所有的内容,但绝不能改变这个建筑本身及其外貌,因此我们今天仍能看到这个保存完好的德式建筑。据说里面已经完全是日本风格了。
马未都 外国人的房子根本不会让你拆的,不可能的!你到欧洲去看,所有的老房子它都不会让你拆,中国是能拆的都拆了。首先是中国人对建筑的认识特别低,在过去,建筑上的构件连文物都不是,我的这些门窗就是在那个时候买的,根本就没人重视。实际上我们透过那一扇窗、一扇门就能知道当时人们的心态和富裕的程度,就能知道人们生活的所有,它反映的是整个社会的形态。“文革”时期全中国不会有一个人做这样精美的门窗,是不是?我所说的证据学指的就是这些,你光看文献上记载说“民不聊生”,可你一看老百姓的窗户做得如此精致,你能说得清楚吗?
梅 辰 您考证过《三国演义》那十八扇门是谁的吗?
马未都 考证不出来。卖给我的人说是鲁迅家的。什么鲁迅家的呀,鲁迅他们家哪儿有这东西啊!这是当初卖家为了讨好我,说:“马先生您真有眼力,这东西原来曾经是鲁迅家的。”我说:“你少说这个,第一,鲁迅他们家那么穷,根本就不趁这东西;第二,这东西早于鲁迅很多年。鲁迅是哪年的人啊?第三,鲁迅不是一方霸主,他怎么会有这东西呢。净瞎说!”我说你是不是说不出浙江还有什么别的名人了,你就跟我这儿说是鲁迅他们家的?
木雕山水人物窗八扇 局部
木雕山水人物窗八扇 局部
木雕山水人物窗八扇
清代
宽37cm高137cm
观复博物馆藏
梅 辰 门窗馆里有一组雕刻工艺精湛无比的窗,用放大镜看其上的人物连毛发都丝丝可见,堪称精绝。手艺如此高超的工匠,为什么没有留下姓名呢?
马未都 中国的艺术创作从根儿上就不注重个人成分,我们很容易地就说出西方的艺术家、雕塑家的名字,但中国你只能说出艺术,却说不出艺术家的名字。比如说中国的陶瓷艺术,你说陶瓷大家是谁?一个也说不出来。说这么精致的家具是谁做的?不知道,而西方的艺术都有对应的人。中国的文化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强调人的创作性的,人是不重要的,因此说很难留下姓名。中国历史上多多少少有一些工匠的名字留了下来,但也只是专业内的人知道,非专业的人根本就无从知晓。
木雕攒插窗一对
清代
宽178cm高155cm
观复博物馆藏
梅 辰 您收这些东西时注重的是历史年代,雕刻工艺,还是其他的什么?
马未都 我觉得是工艺。历史年代在收藏中不是最重要的,不是说东西越老就越值钱,比如汉朝的一个普通的破砖就没多大意思。我们强调的第一是文化,第二是工艺,就是说它反映了多少文化在其中。透过门窗你可以看到各种的民俗和文化,比如它在窗上刻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它告诉你生活方面的各种准则,在你幼小的时候它就教给你,这是非常民俗的。而《三国演义》的那一组门又是非常精神化的,它等于是把一部《三国演义》做成连环画雕刻在了门上,等于是把一部电视连续剧天天放在家里看,这是非常文学的。这种东西境界比较高,因此相对比较少。
从海外回购文物
梅 辰 在您的博物馆中,哪些宝物是以天价买来的?
马未都 比如说那个紫檀塔吧,是我在2003年“苏富比(Sotheby’s)入香港三十周年纪念拍卖会”上买回来的,当时是三百五十万元人民币。这个塔早年流散到英国,在英国已有一百多年了。当时苏富比在拍卖图录上并没有标明它是紫檀质的,只是在进场后每人所拿到的宣传页上才看见说明是紫檀的,但是为时已晚,因为很多重要的东西需要提前看。由于很多人都不知道,都没看,所以我没什么竞争对手,就比较便宜地买了它,
紫檀七重檐宝塔一对
清乾隆
高216cm
观复博物馆藏
等于是捡了个大便宜。三百五十万,今天来看也不算是天价了。古董现在是太贵了,我这次去香港什么都买不到了。
北京故宫博物院八十周年纪念时中央电视台拍了一部纪录片《故宫》,其中第三集中就展示了好几个这样的塔,它们大小、样式相同,只是材质有所不同,有景泰蓝的、瓷器的等,当时做了很多。它是乾隆时期,乾隆的母亲过生日,乾隆说:“皇太后的生日是一等大事。”这个紫檀塔就是献给皇太后生日的。(梅:谁献的?)大臣送的吧,没有记录,不敢瞎说。
孝道在封建社会中是使社会有秩序的第一保证,所有的事都取决于“孝”。我们今天的社会之所以秩序比较混乱,跟整个社会不存孝道有关,从根儿上社会秩序就是乱的。
梅 辰 您回购了很多流散文物?
马未都 不少。很多东西都是从海外买回来的。具体讲那个黄花梨款彩十二扇围屏,原来是由美国当代艺术品收藏家古根汉姆(Guggenheim)的侄女所收藏。古根汉姆,是一个对当代艺术品投入很大的人,在美国和世界许多地方都有古根汉姆博物馆,它主要是以收藏当代艺术品为主。这个屏风在古根汉姆过世后由古根汉姆的侄女收藏。现在他的侄女也去世了,享年一百零二岁。
我是在2003年通过拍卖会买回来的。我一是因为喜欢这个东西;二是因为它出身豪门;三是因为我知道它在当时社会的重要性。款彩是中国漆器中很重要的一种工艺,也是漆器中很重要的一个品种。款彩屏风是当时社会很重要的一类商品,它代表了当时家具的制作风格及制作水??。这种款彩的屏风在国内几乎没有完整地保存,在国内我们能查到的、已知的资料中,国家级博物馆中仅故宫、山西博物馆、南京博物馆有藏,但没有一套是保存完整的,都有残缺,像它这样保存得这么好的很少见。
黄花梨款彩十二扇围屏
清乾隆
长624.4cm 高320cm
观复博物馆藏
链接
款彩:《游宦纪闻》:“款谓阴字,是凹入者,刻画成之。”指在漆地上刻凹下去的花纹,里面再添漆色或油色以及金或银的一种装饰技法。款彩在各地有各种名称:扬州称“深刻”,北京称“刻灰”,或“大雕填”,苏州、上海称“刻漆”。
梅 辰 您买入的价格很贵吗?
马未都 整个一套的价格大约二十万美金左右吧。
梅 辰 那么大一片才二十万美金?
马未都 对,买得不贵。
梅 辰 是不是这一类的东西相对于其他文物来说本身价格就低?
马未都 不是,也挺贵的。只是人们对它的认知目前来说还比较低,大部分人不知道,因为国内的博物馆保存得较少,一般民间也没有。
我们现在的古董收藏都是信息在起作用,很多玩收藏的人实际上不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都是靠着信息的沟通。就好像某一种东西人们知道它,它可能就价格高一些。
类似的东西很多,我们大量地从海外回购文物,你比如陶瓷馆中的那个嘉靖朝的青花大盘也是从国外买回来的。
梅 辰 当时有人跟您竞拍吗?
马未都 有,但大家都是理智的,都是在一定的范围内。我觉得喜欢文物首先要理智,无论你能否把它买回来都不代表你爱不爱国,不能说你买回来了就是爱国,没买回来就是不爱国,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它和体育竞赛一样,别动不动就“打出了国威”。那输的时候呢?输的时候国威哪儿去了?中国历史上没有一项赛事是长盛不衰的,就说中国乒乓球吧,这次倒是赢了个大满贯,但历史上也有满盘皆输的时候嘛,那时候国威就没了?跟这些没关系!体育是一种竞技。收藏古董也是一样,你有能力,你又喜欢,你有认知你就可以把它收回来藏着。至于外国人藏着我认为也不是件坏事,我甚至认为历史上有很多东西,正因为是在外国人手里反而保留下来了,还是个好事呢。没外国人藏着你还看不着了呢!
青花缠枝花卉双龙纹大盘
明嘉靖
观复博物馆藏
梅 辰 不是说这国宝在外国人手里,我玩命也得把它弄回来?
马未都 我玩不了这命,也犯不着玩命。
第一次参加拍卖会
梅 辰 您第一次参加拍卖会是什么时候?
马未都 上世纪90年代初吧,在香港。早期的时候因为没去过,语言也不通,因此比较紧张。当时在香港普通话是不管用的,你说普通话人家出租车司机都不理你,他听不懂。在拍卖场上说的又都是英语,我也不懂英语,唉!特别费劲。
梅 辰 听不懂您也敢去?那可是个一掷千金的地方!
马未都 我最早参加拍卖会的时候,我都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举示牌捂着、藏着,不敢让人家看见,生怕拍卖师误会我。因为我听不懂人家拍卖师说的是什么,我就两眼紧盯着那个显示屏看。那个显示屏就像机场预告航班的翻牌一样,噼里啪啦地翻个不停。现在是特别简单了,报价与电脑是同步的,场上拍卖师说:二十万!显示屏上就立马显示二十万,那时候不是这样,拍卖师的报价与电脑是不同步的,说得快,翻得慢。
我记得特清楚,那次我看好了一件东西很想买,当时牌子上显示的叫价是十七万,因为我很想要嘛,我就想“多买一手吧”,就把那捂了半天的牌子举了起来。我一举牌,拍卖师立马就用手一指我,“梆!”就落槌了,没想到落槌后那牌子又“啪、啪、啪”地翻了三下,最后变成了二十一万了。我心里想的是以十八万买下,结果多出三万来,我那汗顿时就下来了,眼前一片红光、一片蓝光的差点儿没晕过去。
梅 辰 人家哪儿知道您听不懂啊。
马未都 后来有一阵子逼得我一进拍卖场就能听懂他说什么了。
梅 辰 回来狠下了一番工夫?
马未都 不用,就那么几个数,不是什么MILLIONS(百万),就是多少THOUSANDS(千),猜也猜出来了。或者前后报价你能听懂,也能猜出来。
梅 辰 天啊,还猜哪,再猜还得晕过去。现在呢,您是靠猜还是完全听懂了?
马未都 现在也听不懂,拍卖师说得特快,但好在现在是同步了,看牌子就行了。
我是第一个在香港拍卖市场买东西(文物)的大陆人,用毛主席的话说我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