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风二所言,那一战可谓是死生悬于一线。能够从战场上全身而退,是他当时想都不敢想的。一百来人对上邛方千人大军,怎么算都是个死。但最后居然是邛方先逃,便是事后,除了猛汉栗交,连这些从杀阵中死里逃生的人,也觉得匪夷所思。
当时,栗交见邛方首领中箭倒地,立即大喊,也不顾首领所在正是邛方力量最厚之处,领着手下便往首领所在的方向杀去。雉宣见栗交已经扰动邛方,也领人往那一路挑杀,居然被他杀到近前,在刚刚被扶上马背的邛方将领的大腿上刺了一枪,又跌下马来。首领身边一人见雉宣、栗交等人威猛无俦,心下着慌,喝令近卫掩护,要带着首领先撤离战场。
外围邛人才听到大喊首领阵亡,这时又见战旗后撤,倒以为自己这边是真的败了,慌乱起来,任风二、危分等人在阵中往来冲突,死伤无数。风二见此势头,大喊:“援军来了,援军来了!”手下见风二这般,也跟着吆喝,果然前头林子里扬尘四起,树枝晃动。
邛人见了,再不恋战,往首领离去的方向逃走。风二等人哪敢追,生怕邛人回转,到坡上押了吕会,朝着另一个方向,也是一阵逃奔。待停下来清点人数,只余五十来人。众人犹有后怕,面面相觑,想到这次居然能活下来,均觉不可思议。
“林中援军是怎么回事?”子画当然知道风二等人不可能有援军,所以有此一问。
“哪来的援军,却是风二把马留在林子里激起尘土,又叫几个人猛力撼动树枝。”雉宣回了王子。
“风二这一手,我想不出,服!”栗交哈哈大笑,却是真心服了。
子画也知道,仓促间能想出这个,风二不愧是大才。只是纳闷,当时自己一直和风二在一起,怎么没看到他这般安排?
王子向吕侯讨了地方,连同吕会,请这劫后余生的五十三人好好地醉了一场。
又过得几日,终于等到侯虎大人。吕侯见侯虎所领大军委顿不堪,猜是战场上没讨着便宜,也不问战事如何,先将侯虎延请进屋。
侯虎才坐下,便开始大骂:“老子和邛原主力遇上,依着地势,将他的骑兵废了一半,正僵持着,听到灵石仓被焚,只好把人不当人,加力进攻,想着总要打个大的,才不枉出来一趟。眼见要赢,后面邛方又摸上来将近千人!没法打,没法打!”侯虎喝了一口酒,接着又说:“老子吃了些亏,却只能当做没事,装做要硬挺下去的样子,预备觑空退了,可怪这次邛方居然优势占尽,却先退了。”
“若是邛原和我硬拼,只怕我这条老命不保。”停了良久,侯虎叹一声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虽然邛方退了后,侯虎听了子画建议,又领兵冒雪追击了一阵,其实心里怕也是虚着。
侯虎身上到处是血污,看得出是亲自操刀上阵了的。吕侯端杯向侯虎示意,浅浅尝了一口,说:“侯虎大人此来,使我吕氏免于兵祸,解了吕邑大难,大人稍事休息后,明日此时,同备上薄酒,还望大人赏光!”
同是吕侯的私名。这次邛方入侵,吕邑虽无一战之力,却提前坚壁清野,把郊、奠清得空荡荡的,倒真没让邛方占到便宜。邛人不得已,只好围城不放,若是攻下城池,也算是不虚此行。不料卫启和子画在吕邑会合,却让邛方失算了。
此时侯虎心中兀自愤愤,总觉得此战窝心,若非灵石被焚,粮草不济,只需慢慢拖上一阵,邛人自会被他拖垮。愤愤间,对吕侯的邀请只当没听到,好在吕侯气度雍容,并不在意,若无其事地和子画说些吕地趣事。
一旁子画却明白,让侯虎大人吃了亏、抄了侯虎后路的,只怕正是从吕邑撤离的那支部队。侯虎大人面对二千来人前后夹击,犹能打出这等架势,委实能耐。
从侯虎住处出来,子画想了想,把吕会的事说给吕侯同,只略去亚羌怒气之下阉了吕会事。身处吕邑,吕会又是吕侯的胞兄,吕会到了吕邑,不说出来,以后吕侯知道,只怕会心里怪罪。
“侯虎大人如何说?”吕侯问。
“侯虎不知道吕会在此,还没来得及禀报。”子画说。“灵石仓如何被焚事,侯虎已经知道了。被焚次日,便派人向他报告了详情。”
“吕会是侯虎大人属下,如何处理,还是听侯虎大人的吧。”吕侯淡淡说道。
次日侯虎整兵,算上自己带回来的六百来号人,卫启的五百军士,不算基方人手,汇集在子画手下的二百五十来人,不过一千五百人不到。侯虎带着大军从大邑商开拔,整整齐齐的三千人,现在却只一半不到,已是折损过半。
此时大雪已深,粮草注定无法接济得上来,绝不可能再大军北探,想到此节,侯虎心中懊恼,脸色不豫。
“侯虎大人不可只看我军折损,此战中,邛方损失,比我们只大不小,更关键的是,邛方今冬明春,再无能力南侵了。”卫启心里估算了一下邛方折损,从双方首次遭遇算起,到吕邑的溃退,邛方和马方的折损该有二千人左右。对原本人口不多的邛方来说,这种人员上的损失,对邛方更是不可接受。
“灵石仓之失,非战之罪!”子画认同卫启所言,也大声对侯虎说。“从战局来看,邛方此次所有的目的都没达到,这便算得上是大胜。”子画对侯虎建议往北再追,便是要有大胜的名义。作为商王的儿子,他比任何人更期望这是一场胜利,哪怕是名义上的胜利。
侯虎听出子画言语中的意味,心中一振,心情便有些开朗了。正说话间,吕侯差人来请,并说着人宰了牛羊,已经送到侯虎的营地,犒劳众军士去了。侯虎见吕侯心思这般细密,心里受用,便回道:“请回吕侯,业愧受了。尊使且回,我随后就到。”
侯虎心情大好,觥筹交错间,自是豪迈。席间,吕侯亲自操鼓,特意为侯虎奉上万舞,堂中几对孔武有力的舞者,头上插着五彩翎子,双腿蹲踞摇摆,两手折曲上举,便似一个“卐”字。舞者手中持了刀盾,在鼓声中对峙吆喝,进退砍劈,一静一动都和着吕侯的鼓点节拍。
侯虎身处山林,任虎伯十几年来,致力向南拓土辟疆,所见者不过是血肉翻飞,何曾见过此等乐事,不由大加赞叹。却喜瞽师凑趣,将手中曲子敷衍出一段伯夷佐禹、有功社稷,被大禹重用的故事,正合了侯虎心思,也不管主人还在咚咚操鼓,当场便要赐酒给瞽师和领舞的舞者。舞者举着酒爵不喝,看向吕侯,吕侯以一个急促密集的鼓点结束了万舞,对舞者点点头,二人方恭敬喝了。
筵席将近尾声时,子画“无意”地提起吕会现在就在吕邑,侯虎皱着眉头听了,却不言语。
才雪晴,邛方传来消息,却是邛方大将邛原中箭不治,几名副将争权,无力南顾,只得草草退兵了事。抄了侯虎后路的那支邛方军队,便是闻得消息,急匆匆和邛原大军会合去的,不巧坏了侯虎的好事。
侯虎听了,后悔不迭,若早知如此,他冒雪北探便不会只是虚应故事,当日若令卫启带着吕邑的军士也兵锋北指,两边追击,未尝不可真的来一场大胜。又想到灵石仓被焚,便是追击,粮草不济,怕是也无力深入。想罢深深叹一口气。
子画却没闲着,吕侯手下小臣来诉苦了好几次,基方的人在吕邑很是给小臣们带来些麻烦,打架、强奸、抢东西,仗着自己的头是王子,肆意闹腾,倒是不怕事大。子画对基节等几个头人发了狠话,说若再惹事,要族规处置,基节等人战战兢兢地听了。子画想基人跟着自己,原也是想图些好处,又要卢保从吕侯那“借”了些货贝来,分发下去,对基节说:“有钱了便安分些,别让我非杀几个人才能安分。”
基节欢天喜地收了,连声说:“不会的,不会的。”
大军开拔的前一天,侯虎把吕侯请来,又叫人把吕会押来,说是要断了这桩案,不留到王都去。
子画自然知道侯虎已经报告了父王,在吕邑问了案,自是父王的授意。
子画试着揣测了父王的意思,只怕不是碍着吕氏一门,却是碍着和吕会的情分。
吕方原是大禹时分封的侯国,汤武革命,以商代夏时,吕国不偏不倚,待商汤称王,吕氏一门依旧掌管着吕国。吕会原是先吕侯的长子,吕侯同的胞兄,因质押王都,才让吕侯继位。吕会当时是子颂的亲卫,跟随子颂也打了好些胜仗,若是押回王都,依律自是死罪,只是商王已经在吕会继位事上已经亏欠吕会一次,要亲自下令杀了吕会,却又于心何忍?只好在吕邑,欲借吕侯的口,诛杀了吕会。
侯虎眼睛盯着吕会,问道:“吕会,可知今日何事问你?”
“为灵石仓被焚事。”吕会自火起以后,先是被亚羌临死前阉了,然后一路上被耻笑凌辱,早把原先的桀骜性子,消磨得点滴不剩,只求能有一线生机,得忍辱人世。
“你可知罪?”侯虎问。
“知罪。”这事辩无可辩,吕会老实认了。
此时他人在吕邑,想来吕侯同巴不得没了他,少个威胁。因此********都寄望在一路同行的王子画身上。毕竟事发前后,他都与王子掏心谈过,他还记得王子事前的仰慕神情和事发后的谓然一叹。
“既然知罪,可知该当何罪?”侯虎声音愈发严厉起来。
“不有功于民,依律当宫!”焚了粮仓,便是有罪于民。有罪于民,当处宫刑。“亚羌大人已经依律对我施刑了。”
这是吕会一点便宜心思,他在事后被亚羌阉割,若是能够按“不有功于民”治罪,便是已经施刑。
吕侯这时听了,方才知道吕会已经被宫。他诧异地看了一眼子画,王子和他说起此事时,可没说这一节。若是这般,他倒不怕这位哥哥对他的威胁了。哥哥早年间便去了大邑商,和他情分有限,原本他也不准备为这位哥哥说情,给自己添一份堵。但若是这种情况,他却不惧。只是不验证了,终是不妥,便幽幽道:“是如此么?”
吕侯也不管是否分所当为,叫人上前,撩开吕会下裳,掏摸了一把。吕侯手下对吕侯点头,退下。吕会跪在下首,羞愤难当,只是形势如此,却不敢言声。
“既然亚羌大人已经施刑,同却要向侯虎大人讨个差事。”吕侯缓缓对侯虎说道:“此人乃我吕氏一族,有罪于民,我当以圜土内之,警示我吕氏后人,不为此不吉不迪之事。”圜土便是监狱。吕侯之意,不过是将吕会团在自己手中,正好掌控。吕会已是阉人,想来一段不能开花的腐木,在他手里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浪。
侯虎万没想到吕侯会为吕会说项,听得吕侯这般说辞,似是有理有据,看看吕会,又看看吕侯,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汝不能敬命,当大罚殛之!”旁边子画忽然说了一句。这句话,乃是商汤所言,正是大商的最高律令。“侯虎大人派你去协防灵石仓,你却反其道而行之,亲手烧了粮仓,正当依此办理!”
子画本不欲多言,只是见吕侯说项,侯虎无奈,若是任吕侯囚了吕会,大商律令将更无效用。这里虽是吕侯地盘,侯虎大军在此,却是强势的一方,若不趁此了结此事,只怕王令从此出不了大邑商。不得已,子画只好插了一句。
“你所犯的,原是死罪,绝无可赦之情!况兵戎大事,因你而误,便依军令,也当斩你!”侯虎听了王子所言,深以为然,又恐他人横生枝节,对吕会大声喝道:“左右,把他推出去砍了!”
吕会绝想不到为他说项的居然是吕侯,而进一言而毙其命的,居然是先前抱有幻想的子画,便森森然盯着子画,咬牙道:“我吕会后人,必亡你子姓!”
子画看了一眼吕侯,见吕侯双眼似闭,像是未见未闻,也盯着吕会,语气森然:“你是提醒我,要我绝了你的后么?”
吕会眼中恨意汹汹,向子画扑将过来,被左右架住,近身不得,挣扎对着子画方向啐了一口,正中子画脖颈。
左右拖着吕会腋下,将他拉出,出得门外,犹听到吕会渐远但凄厉地嘶喊:
“我吕会后人,必亡你子姓!我吕会后人,必亡你子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