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乍暖还寒,杨柳尖刚染上了点新绿,集市上却还热闹的紧,喷香的葱油饼面皮儿大馒头和着小贩儿走街串巷的吆喝,再配上碗糯齿生香的薏仁儿粥,一个清丽的早晨,就在这吴侬软语下的江南,软酥酥地过去了。
穆雨白晰眯着眼,靠在沱儿桥边的石头上,骆驼绒似的睫毛耷拉着,阳光缀在上面,泛出金的莹亮色彩。距离蓝若的死已经过去整十天了,除了第五天获知有人在江南倒卖曼陀纱的消息外,别无他信。他追着这信儿星夜赶至江南,可又五天过去了,却没有任何进展,派出去的雨鸽也接连五天都没有回信儿,穆雨白开始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开始担忧雨鸽的安危,更加开始怀疑自己。他不知道的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临近午时,穆雨白终于有了雨鸽的消息——沱儿桥西头的朱康酒家门前右边第三级台阶下的石缝里插了根镶了绿荧石的鸽羽,这是穆雨白和雨鸽早已约定好的暗号:绿荧石的鸽羽代表顺利和请求见面,约定的地点将以羽毛出现地为始,往东走三里再向行南七里即到;鸽羽若是嵌着蓝荧石,则代表极度危险,必须迅速离开。穆雨白和雨鸽的默契就在于这一绿一蓝,雨鸽是他绝对忠贞的仆从,也曾是松林宫排名第一的高手,甚至连月舒长老也不会想到,这个他曾经下令断其手脚、尽废武功的武林怪才,是他最疼爱的穆雨白的生死兄弟。
雨鸽定下的见面地点在南门外四里地的江南驿。
这是个几近废掉的驿站,三两匹瘦马嗦瑟在壁面斑驳的墙角,些许寒风裹挟着几缕衰草在半扇破门里穿梭而过,门腰上的半截木栓来回动着,阳光下的它,在黄泥的土墙上晃着剪影。穆雨白到早了——若是雨鸽先到,驿站的招牌上会有两根白色的鸽羽。他踱到驿站斜对面儿的茶棚里择了个靠边儿的座。茶棚里招呼客人的只有一个精瘦的矮个儿男人,两撇小胡子在鼻子下方画了个八字,肩膀上耷着的抹布泛出黑黄的颜色,散着茶渍和污物的双重味道,难闻的紧。穆雨白吸吸鼻子,叫了碗茶和一碟罗云果。
整间茶棚只有三两个客人。
北面蹲了个壮实的络腮胡汉子,脚边垒着两个结实的麻袋,大口连喝五碗茶水,摇晃着站起来,从腰间摸出几个铜板丢在桌上,骂了句娘希匹,拽起两个麻袋出门北行,再过四里,就进城了,那麻袋里想必是家里囤积的山货,赶上明天的集市,可以卖得个好价钱。南面儿的桌子少了半条腿儿——垒着几块砖,倒也立的安稳,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带着俩孩子,大的是女孩儿,七八岁的光景,身上的衣衫已辨不出颜色,只有羊角辫儿上的红绳儿显眼一点,小脸儿脏脏的,嘴边的灰和着刚喝的茶水,渍的满脸是泥;小的应该是男孩儿,窝在母亲的怀里,嘴里叼着妇人干瘪的**,使劲地吮吸着,时而为吸不出来嚎哭两声,继而又含着**浅浅的睡。
片刻功夫,矮个儿男人端着茶和罗云果奔到穆雨白桌前,谄着笑脸说道:“客官,这是您点的茶和罗云果,您慢点儿吃,茶管够!”眼见穆雨白瞥着那带俩孩子的妇人,矮个儿男人似乎觉得她们扰了客人吃茶的兴致,扯下抹布一个箭步冲上去就喊:“吃够了就快滚啊!把茶钱给撂下!”妇人慢慢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撵她们走的矮个儿男人。在看到妇人发髻的一刹那,穆雨白的心像被剑刺了一下——妇人靠里儿的发髻上分明别着一根嵌了枚蓝荧石的白色鸽羽!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相伴十年,这是穆雨白第二次见到雨鸽放出蓝荧石的鸽羽,第一次是三年前穆雨白为救雨鸽几乎与手持碧血令的玛蔟擦肩而过之时。
穆雨白感觉到茶棚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矮个儿男人对那妇人的喊话更像是一句号令,四周的荒土坡,通往城里的土路,特别是茶棚斜对面那间残破的驿站,都让穆雨白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小二!来碗儿茶!”棚外一个男子朗声喊道,像划破静谧的一道弧,割断了穆雨白心中紧紧绷着的弦,他静下心来,希望可以思度出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万全之策。
“来了您呐!”矮个儿男人应声跑去,还不忘指着那妇人恶狠狠地撂了句:“赶紧滚!”穆雨白明白了,矮个儿男人、带孩子的女人都是雨鸽的人,他们是来通知自己迅速离开的。深吸一口气,定定神,穆雨白掏出几枚铜钱丢在桌上,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尘土,向棚外走去,与棚外刚唤茶的男子碰了个正着——这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身着一件宝蓝色的苏绣圆领长袍,想必是某个富庶人家的子弟。见有来人,谦逊地后退一步,倒也颇显家教礼数。
穆雨白微微颔首,刚行至棚外,却发现方才晴空微阳的天空,转眼乌云密布,似乎一场大雨转瞬间必将倾盆而至。远处的云层翻滚着墨汁状的物什,穆雨白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凉,手腕处的青筋开始凸跳,这是绝非寻常的信号——这团黑云不是大雨即至的标志,那些翻滚着的墨汁状的物什准确地说是黑嘴鸦和它们的子嗣。
刚进棚的年轻人又探了出来,望着远处的黑云喃喃道:“真邪门儿,阳春三月来了雷雨!”语毕,又拍了拍穆雨白的肩膀道:“这位兄弟,店不留人天留人,你就多坐会儿吧。”
穆雨白思忖片刻,转过头来,笑道:“盛情难却,那我就再多呆一会儿。”矮个儿男人和带孩子的妇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未动声色。
“萍水相逢,小可韩俅,北邙人士,敢问兄台贵姓?”这自称韩俅的年轻人依旧彬彬有礼。
“在下姓穆,祖居并州。”
“哦,原来是穆兄,小可不才,会掐指算褂,您可愿一试?”
穆雨白颔首应允,伸出左手,掌心向上。
沉默片刻,韩俅缓缓地问了句:“您的名字里,有‘雨’字,对吗?”不等穆雨白回答,他又道:“前面的黑云是黑嘴鸦。”
这书生!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的他,轻轻的落语,却把穆雨白惊出了一身冷汗。雨鸽接连五天没有任何消息,都不曾让他如此不安,自问不是没历过风浪的人,但今天的事实在是太不寻常了。绿、蓝荧石的鸽羽在同一天出现是与雨鸽认识十年来的第一次,仍未现身的雨鸽,越飞越近的黑嘴鸦群,还有眼前这个居然能一语道破的自称韩俅的年轻人,都让穆雨白感到到深深的不安,有种在云端行走、踏不着地的漂浮之感。
韩俅继续道:“想要脱离险境,韩某愿助兄一臂之力。”
矮个儿男人闻声喊道:“少主,这犊子来历不明,可不要信了他!”带孩子的妇人也点头附和。
韩俅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指着那二人说道:“你这宜桦殿的矮鼠三叔也胆敢在此聒噪?我韩俅就是为了救穆少主而来,一般人还轮不到本尊出手。还有你,花苠殿的云夕娘,这俩孩子的魂儿可以收起来了吧,别老把他们放在阳间,吸了太多阳气的小鬼很难调教的!”
矮个儿男人和带孩子的妇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只见那带孩子的妇人从包裹里顺出两把晶莹透亮、拳头大小的青鱼儿双槌,放在桌上,闭上眼,嘴里念叨了几句咒语,怀里抱着和桌前站着的两个小孩儿转瞬间化作柳絮状的烟尘飞入这青鱼儿槌的把儿中,左边槌儿的把儿上多了条红色的细线,穆雨白认得,正是那小女孩儿的头绳。
云夕娘摆摆手,将青鱼儿槌放回包袱里,抬头道:“这位兄弟,真是好眼力!黑嘴鸦已近,不知兄弟有何妙计可以救得少主?”
韩俅笑道:“这有何难?只要我想走,这天下还没有地方可以困住我。”说着,他从袖子里舞出三样东西——“这是绕魂带,世间一切有灵魂的东西都可以被绕住,黑嘴鸦也不例外,尽管它们是巫圣泰鹋调教出来的杂种。但是它只能耗上一柱香的时间;这是离魂埙,一会儿我会吹奏它,把诸位的魂魄吸进去,肉身就放在这里,我会在诸位额头上破一红杠,做成你们已被艽嫣神婆害死的样子,泰鹋和神婆素来不和,借神婆的手,夺了泰鹋想杀的人,后果如何,自然可想而知,况且黑嘴鸦对没魂的人压根儿就没兴趣;这是引魂灯,等泰鹋的黑嘴鸦散去,我会找个背风之处用它把你们各自的魂魄送回肉身,神不知鬼不觉,你们还是你们,离魂术之金蝉脱壳。”
“那你如何脱身?”穆雨白看着这三样东西不解地问。
“我?”韩俅扑哧一笑,道:“穆少主真是菩萨心肠,自身都难保,还有管我如何脱身的闲心。也罢,告也无妨。”说着,韩俅又拿出一样东西——一个碧绿色的小布包,“这里面是灿砷粉,掷地则腾雾,是我的脱身利器。怎么样,各位该放心了吧?”
棚外黑嘴鸦的嘶鸣声越来越近了,晕天旋地的狂风也卷着落叶残枝呼啸而至,茶棚前写着“茶”字儿的招牌在狂风里翻卷了无数个来回。当机立断,穆雨白努努嘴道:“行,就听你的。”
语罢,三人围着最南边的桌子坐定。韩俅一手缠着绕魂带,一手点亮火石将绕魂带的一头点着,微睁着眼,一边默念咒语,一边向棚外走去。只见他在棚口的土路中央站定,面朝黑嘴鸦群飞来的方向,绕魂带燃烧后的黑灰色粉末在咒语的萦绕里升腾起来,和着漫天飞舞的落叶残枝,绽成旋涡状的螺旋飞物,朝黑嘴鸦群急速而去,将那一群黑色的杂种凝固在内,转瞬间,在距茶棚仅两里的地方竖起一尊直插天庭的旋状飞物,只有喙留于外的黑嘴鸦还发出一两声吱呀的叫声。韩俅知道,他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到时绕魂带散去,黑嘴鸦会吸聚绕魂带的力量会在三炷香的时间内变的更加强大,而他,还不具备抵御吸聚了绕魂带力量的黑嘴鸦的能力,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韩俅疾步退回茶棚内,吹起离魂埙——春离苑的曲子,江南新晋的欢苑瑭人沅秋的拿手曲目:非花非雾下江南,江南雨歇待人还;春风难驻浣女笑,遥想当年采莲船;东亭花谢杨柳岸,不晓为谁昨夜倦;旁人哪懂蔟花语,春雨来时怨江南。
穆雨白三人的魂魄伴着乐曲游出体外,从埙上的小孔流入埙内。韩俅用龟蜡将小孔仔细封好,揣进兜里,只一指划过,俯于桌上的三人额头都伤了条红杠——这是艽嫣神婆最惯用的灵刑法。自成永元年算起,死于此法的已不下百人,这艽嫣神婆可是新王潺靖座下的宠儿,原名荳黍,是青霞山中一位炼丹采药的司药小官,潺靖攻打巫国时,曾在青霞山下与巫国骁将泰鹋激战数日,身负重伤。荳黍被士兵抓来为其疗伤,荳黍是居于巫国的苗疆人,虽被抓来,但其心念仁慈,仍悉心救治潺靖,不日,潺靖克城称王,便尊她为圣士,赐房屋百间,良田千亩,可她只取青霞山一座废弃数年的庙宇作为修炼之所,因而更引潺靖钦佩,赐名“艽嫣神婆”。转眼间,潺靖已称王二十余年,昔日清婉宅心的荳黍早已脱胎换骨,艽嫣神婆的名号在江湖上愈发令人闻风丧胆,素有“黄花令现,必死无疑”的传言,而这灵刑法便是与黄花令一道同助其道的不二法门。
韩俅将这三人的肉身一一细心摆好,尽量做成他们在无任何防备下被艽嫣神婆一击致命的状貌,而后掷一把灿砷粉,茶棚内升腾起一团灰白色的烟尘。烟尘散去,小小的茶棚内只留下三具“尸体”。穆雨白这四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被斜对面那个破旧的江南驿中的一个人看在眼里,他一直躲在那半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后,冷冷地望着这间茶棚。
待韩俅走后,这个黑影蹿进茶棚,他需要从云夕娘身上取走两样能证明他来过这里的东西:一是云夕娘的命,另一件就是云夕娘发髻上插的那根嵌着蓝荧石的白色鸽羽。
香尽咒收,黑嘴鸦开始继续前行,两里地转瞬即到,为首的黑嘴鸦头领围着茶棚转了三圈,没嗅到魂魄的香气,便扑腾着翅膀往回飞,鸦群吱呀叫着跟随。吸聚了绕魂带力量的黑嘴鸦飞行速度提升很快,只三刻便飞了回去。为首的黑嘴鸦沮丧地落于主人肩膀上,泰鹋抚摸着它头顶的白色羽线,喃喃道:“白儿,它们是来接你回家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