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心,绝望。
昔岚在父亲的语气中只读到这个信息,难道父亲一点都不顾念父子之情吗?如果是这样,他怎么甘心?
“父亲,我已经是个废人,怎么可能杀鬼长老?鬼长老是被昔翼的冰魄所害,他为了嫁祸给我而自残,为的是引来大哥前来救我。从一开始,昔翼就在算计大哥,大哥从来就淡薄名利,那些罪名他可以无所谓,只是这个谎言解开,昔翼就必死无疑,大哥只是守着兄弟之谊,不愿揭穿昔翼。如果大哥不愿揭穿,此次若是前来,他就有死无回。父亲难道就愿看到大哥枉死?”
见父亲只是木然听着,昔岚心中一痛,父亲还是不相信自己,深吸一口气,昔岚也不再解释。
“父亲可还记得曾对我说过昔翼的生世?如果要凤族安生,父亲一定要小心昔翼,昔翼有冰魄在身,一定另有蹊跷,大哥的冤屈我无物可证,父亲若还信昔岚一分,就请父亲查个明白,替大哥洗刷冤屈。昔岚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还请父亲多多保重!”
说完一把接过女子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昔柬迟疑的端起酒,饮了下去,几千年的父子之情,怎么可能就会应为这些无所谓的误会而磨灭,昔柬何尝不愿听见昔岚亲口说出事实,只是当昔岚说出真相之后,他又能做什么?
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昔炎何止对他是知遇之恩,同样是几千年的兄弟之义,更何况昔炎对他还有救命之恩。他又怎么可以为了自己儿子的性命,枉顾君臣之道,枉顾他的兄弟之义?
凭暮魂的聪明睿智,他若真要找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难道还不容易吗?
听了昔岚一番话,他也明白暮魂的难处,长叹一声,道:“为臣之道,你还是不懂啊……昔岚,是父亲对不住你……”
为臣之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昔岚心中苦笑,守着为臣之道就应该纵使行凶者逍遥法外,奸佞胡作非为?
昔岚无言。
看到父亲缓步离开石室的背影,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
青衣侍女也退了下去,走到门口还不忘回身看了一眼昔岚,面色忧郁,水灵的一双眼,似有泪光闪动。
“昔岚,我不要你有事,万箭穿心,你会死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魂少主一定能救你的,我现在就去找他,昔岚,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听得声音,昔岚猛的抬起了头,可是等他反应过来之时,石门已经缓缓合上,不见了任何人踪影。
千山孤鸟人踪迹,霜风影残,零落挥舞,凝似花累积。
不见六出时节春融融,唯见寒山无一物。
君不见相思凭断零泪无人任飘零,青竹一叶琼枝白。
君可见寒江有雪徒见冰花空萦转,流连散漫不依枝。
暮魂靠在一棵雪松上,雪花,飘在手心,慢慢变小,变小,最后只在手心留下一点湿润。让他想起了那曲《雪吟》,箫声不经意间飘出,就如回春舞雪,欢悦的背后隐藏的是无尽的忧伤。
寒风袭来,透着冷意,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冷风飘入鼻息,暮魂停下了手中的箫。
“冥寒?”
暮魂站了起来,那个淡淡蓝色的身影,总有一种流溢飘动着的淡淡忧伤,在皑皑白雪中愈加显得盈盈一握,仿佛随时都会如雪融化一般。
看到冥寒不说话,只是定定的望着他,暮魂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方才遇到一位故人。”冥寒这才转过脸,淡淡道。
故人?是什么样的故人让冥寒迫不及待的跟去?
暮魂没有多想,“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里是去寒水之渊的必经之路,龙傲没有为难你?”冥寒奇道。
摇摇头,暮魂靠在雪松上,显得有些倦:“恐怕是少虞违抗龙傲的命令,放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被我连累?”
少虞让他在千雪山等他,只是他等了一日,还是没有见到少虞的身影,昔岚也不知去了哪里?
微微点点头,冥寒似乎不关心这些。
沉默。
暮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种潜藏许久的淡淡忧伤,现在愈发浓烈。只有在这般冷漠的地方,那些记忆才会没脑的全浮现出来,几百年的相思如今泛起,就像决堤的洪水,让他防不胜防。
十岁那年,落花如梦凄迷,那与冥寒在曲花苑共度的三年,也曾是一脸冷漠的她,却是对他体贴入微。
“跟我走吧!萧……”
冥寒突然道,原本寒冷如霜雪的眼神笼上了淡淡的忧伤,“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就像在曲花苑,没有人打扰,没有世事的纷乱,我们只要安静的生活。你我月下黄昏,看花飞花谢,品酒赏花,那才是你应该有的生活。”
错愕,诧异。
暮魂痴痴的盯着冥寒,冥寒凄迷的笑意总像是梦,让人心碎的梦。如今再次见到,他有一种恍然在梦的感觉,只怕伸手一碰,便会碎的梦。
轻轻唤了声“冥寒”,暮魂有些不忍看见冥寒这种凄然若梦,如烟似幻的神情,他宁愿冥寒一直寒冷如冰。
没有理睬暮魂错愕的表情,冥寒犹自幽幽道:“天涯海角,忘川之滨,我们可以远离这里。在你看破红尘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吗?我们走吧……我们只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如果离开可以解救你,我们可以去冥界,守着那一片曼沙殊华,曾经为情而死的她,如今孤苦无依,涂夜不会阻止我们的……”
“冥寒……”
暮魂越听越听不懂冥寒的话,冥寒,是在担心什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看着漫天飞扬零落的雪花,有一种昨是今非的悲凉之感。
冥寒知道这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不能告诉暮魂等待他的是什么,更不能改变他的命运,她只是一路陪着他就好。人世无常,不能太过执着,更不能如此哀恸。
或许,一切并不那么糟糕……
一声清丽凤鸣,一只青鸟盘旋落定,一身翠羽,青丝如瀑,体态轻盈,显得娇小可怜的青衣女子落在皑皑白雪中,见到暮魂,已经站立不稳,声音哽咽:“魂少主,小鸾总算找到你了!”
“小鸾?”
“小鸾,是不是出事了?”
见到小鸾,暮魂也是一脸惊讶,小鸾本是他的侍女,自己走后,也没来得及和她交待什么,见小鸾一脸焦急和倦容,想来她寻自己寻得辛苦,一种不祥之感立时涌上心头。
“魂少主,昔岚,昔岚……”小鸾越是想说越是哽咽难语,竟说不出一句话。
昔岚?
暮魂陡然一惊,他担心的事就是昔岚,昔岚性急,而且心直口快,若真是和二哥发生纠缠,吃亏的总会是昔岚。不由急道:“昔岚怎么了?小鸾,你先别急,慢慢说。”
哽咽几声,小鸾还是哽咽难言,脸色苍白之极,暮魂一脸凝重,道:“小鸾,你听我说便是。昔岚是不是回了凤凰谷?”
小鸾点点头。
暮魂脸色一变,心陡然沉到低谷,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缓缓道:“昔岚他,是不是,杀了二哥?”
小鸾一愣,摇了摇头:“是,是二少主押着昔岚回去的。还说……”
“嗯?”暮魂疑惑的盯着小鸾,等待下文。
“魂少主不知道吗?”小鸾盯着暮魂,奇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小鸾,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便,我想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昔岚回去,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然他也不必留下朱雀令。怪只怪他当时因为冥寒而心不在焉,没有想到昔岚的小小心眼,他竟然利用二哥昔翼回凤凰谷。
他只是奇怪,二哥昔翼押昔岚回去,又会找什么借口?
小鸾嗯了一声,用力点点头道:“昨天,是大少主和二少主一起押着昔岚回了凤凰谷,听说,少主你和龙少虞联手杀了鬼长老之后逃之夭夭,昔岚是被鬼长老所伤,才被二少主所擒。灵主已经定了昔岚的罪,今日就要到鸾凤之巅行刑。昨天晚上,我随着柬将军去刑牢见过昔岚,柬将军都没有救他的意思。”
“什么……”
暮魂脸色惨白,连连退到身后的雪松上,震得雪簌簌的下落。
父亲就这样定了昔岚的罪吗?父亲,还是不相信自己,还是,父亲明明知道,只是要保住二哥?不管怎样,父亲这样做都不明智。
“魂少主,小鸾出身卑微,求不动谁,只能来找魂少主,昔岚对小鸾不薄,小鸾不想看到昔岚死,魂少主救救他吧……”小鸾迭声央求,已经泪如泉涌,声音哽咽。
“谣言止于智者,父亲怎生糊涂起来,这些事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时,父亲如何面对群禽质疑?”暮魂喃喃自语。
见暮魂自语,小鸾急道:“魂少主……”
“昔岚还不是鬼长老的对手,何况,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里半步,怎么可能去杀鬼长老?小鸾……”
暮魂突然住口,目光停在冥寒凄怨的眼神之上。
几百年,那不也是自己多年的想法和期盼?
看破红尘,他怎么能看破?怎么看得破?
曼沙殊华,不也是看不破红尘,才甘愿守在冥界吗?
寒风夹裹着点点冰凉,吹过冥寒雪白如玉的脸庞,落在她如瀑青丝之上,点缀着她原本幽冷的身影,冥寒微凉的眼光落在暮魂的眼中,两个人相对无语。
“你不能去。”
冥寒的眼神突然变得默然,先前凄婉哀怨的眼神已经寻不到踪迹,像冥寒那样的女子,不会说出缠绵悱恻的情话,她就只把自己的情绪掩埋在自己的冰霜容颜之下吗?
暮魂慨然。
小鸾这才注意到眼前静若幽兰的女子,她?
“昔岚是因他受过,我若不去,昔岚就会枉死,就算逃到忘川之滨,你认为忘川之水就能洗掉这些记忆和愧疚,冥寒,若昔岚有事,我又怎么能安心?”
暮魂无奈。
冥寒,他能答应什么?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还是天长地久,此情可追忆?
泪光闪动,冥寒有些气愤,更为暮魂叹息,他说得对,忘川水虽然无情,却洗不到他的记忆,暮魂一辈子活在愧疚中,她又怎么安心?
“魂少主,午时就要行刑,我们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小鸾从暮魂话语中已经得知暮魂肯救昔岚,心中一喜,就迫不及待,毕竟时间不多。
暮魂看看天色,现在辰时,离午时还有几个时辰,天南地北,他在寒水之渊,也没有把握能在午时赶回去,况且,就算回去,他也不一定能闯进凤凰谷。
“事不宜迟,冥寒……”暮魂欲言又止,对小鸾道:“小鸾,你一路寻我不易,就留在这里如何?”
“不,少主,小鸾和你一起去,还能有一个照应。”小鸾一急,立时晕了过去。
暮魂一惊,也知道小鸾一路寻自己寻得辛苦,将小鸾交到冥寒手里,有些迟疑道:“冥寒,如果……”
还没说完,一个黑影袭来,暮魂下意识接住,摊手一看:朱雀神令!
不由哑然,冥寒还是一眼便能看穿自己的心思。
话,到嘴边,暮魂还是吞了回去,此次回去。若不能沉冤得雪,便是九死一生,什么承诺都是枉然,还不如不留下任何期盼,他深知等待的相思之苦,又怎么忍心让冥寒承受,神色一黯,转身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良久,冥寒才转过身,看着暮魂离去,眼波流转,情深切切。手一挥,长笛脱手而出,砰砰几声,几株古老松柏应声折断。广袖一拂,条条松柏木自然而成一间木屋。
“晓寒居”
冥寒用手中长笛在一块松柏木上轻轻刻下三个字,幽幽一叹,信手一掷,木板稳稳停在就木屋之上。
“你想说等你吗?就算等到这白雪融化,成水成烟,你若真能回来,我又何苦要带你远奔天涯,屈身冥界……
若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不然一路相随,是生是死,自有天命!“步步深陷在皑皑白雪之中,冥寒看上去比雪还冷,每走一步都是如此沉重。
前方一白色身影,月白色的衣衫和白雪相辉映。
人,忧郁哀婉,看着冥寒的眼神,满眼怜惜。
冥寒骤然停住。
月罄楼!
鸾凤之巅上,祭坛高设,香烟缭绕,向云霄飘散,待祭拜各位朱雀神族神灵之后,昔炎一挥手,便有人押来昔岚。
今日恐怕是朱雀族几千年来的第一次壮烈景观,上一次在这里行刑,似乎好像已经距离如今尚有千年之久,有人铭刻了那一幕惊天动地,有人却铭刻于心。
昔岚扫视周围,鸾凤之巅,可谓草木甚稀,一片荒芜,除了新设的祭坛,鸾凤之巅偌大一片山顶,全是巨大怪异的石头散乱分布,只有一片空地之上,四方四尊四灵神像巍然屹立,空地中央,高大刑台打磨得光滑剔透,映着阳光,发出刺眼之光。连祭坛都没有特意修整过。
昔炎,昔姻,昔瑶,六位长老都在,九位少主也在,昔岚扫视众人一眼,目光触及婵缦的投来的目光,微微愣了愣,居然还有人关心他,昔岚心中也算释然,目光停留片刻,便停在了最外边的父亲昔柬的身上。
鸾凤之巅是朱雀族神圣不可侵犯之地,自然不会有闲杂之人到来。
昔岚心中冷笑:既然是叛族大罪,万箭穿心,就应该百鸟围观,以儆效尤才对,怎么会设在鸾凤之巅,这种丑事,看来还是不愿外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