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晒上屁股,人们早已开始了一天火热的生活的时候,刘晓依然睡着。
他睡得并不香甜,甚至恶梦连连。热汗冷汗虚汗实汗将他并不茁壮的那副身子骨浸得透湿,但他依然睡着。从窗户缝里硬挤进来的纷乱嘈杂企图吵醒他,也同样是痴心妄想。
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样东西——铃声,手机的铃声,刘晓的手机的铃声。这时候,铃声真的响起了,手机的铃声,而且,正是刘晓的手机的铃声。
刘晓睁开眼,理直气壮的日光逼得眼皮心虚地半掩着。他花了足足六秒钟才确信,那声音并没有回荡在阴森可怕的山谷,也不发自怪兽横行的街角。
铃声再次响起,帮助他准确地定位手机的位置——卧室外面的客厅。
他又一遍地深刻检讨,要养成临睡前将需要的东西都摆放在床边的好习惯。手机应该在西服上衣的口袋里,而西服上衣此刻应该是躺在客厅凌乱的沙发上。
房间里的空调没有打开。昨晚入睡时,并不觉得寒冷。现在,他可要后悔了。
铃声地不断催促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唔得浑身热气蒸腾的鸭绒被掀开,百米冲刺地跑向客厅,掏出手机,然后迅速折回,哆哆嗦嗦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温暖的怀抱。
他攥住手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体会着热血象蚂蚁一样重新爬遍全身每一寸肌肤的愉悦感觉。
铃声一直响着。打电话的人似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耐心。
屏幕上显示的是公司的号码。会是哪位大佬呢?
不容细想,他迅速调整好情绪,秀出青春饱满的男中音。
“喂,你好!请问是哪一位?”
嗓音里完全听不出刚刚被人吵醒的困倦和沙哑,给人的印象仿佛他刚刚从与客户的重要会议中抽身出来。
“刘晓,还不快来受死!”听筒里传来一个故意憋住喉咙冒充男声的女孩的声音。
是钱盼盼,公司的秘书。刘晓顿时如泻了气的皮球,恢复了倦怠颓废的面目。——对于他的这个小秘密,钱盼盼一清二楚,自然也就用不着再装了。
“一大早的,闹什么呀!”口气里听不出一丝对于人家将自己从垂死的梦境中解救出来的感激。
“还早啊!”
现在的确是不算早了。至少已过了公司规定的上班时间。一般来讲,这个时候,钱盼盼都会很知趣地尽量不去打搅他的恶梦——再恶的梦也是梦。有什么事不能等到了办公室再说呢?作为公司的老资格的销售人员,睡懒觉仅仅是他无数有形无形的特权中最不显眼的一项。
“大小姐,是不是你家着火了?”没刷牙的嘴巴当然是很臭的。
“你家才着火了呢。Charles(查尔斯)通知,九点四十到公司开会。”
“今天又不是星期一。什么事啊?”
“不-知-道。我只知道,某些人要挨老板的骂。“钱盼盼没好气地说。
“谁呀?”
“就是你。傻瓜!你只剩三十分钟了。”她痛快开心地宣布。
刘晓似乎还沉浸在梦中,喃喃地自语道:“三十分钟怕什么?你以为我会怕吗?不就是迟个到嘛,我又不是没迟过。……况且,我不是正跟客户开着会嘛?”
“尽骗人。小心哪天我把你戳穿了。”
“别,别,别,大小姐。你可别把我吃饭的家伙砸了。”
“除非,你把我的嘴给堵上。”
“好,中午我请你吃排骨藕汤。”刘晓心疼地摩挲着自己的搓衣板。
“我可不吃那个,正减肥呢。”钱大小姐却并不领情。
“那你想吃什么?”
“醉鸡。”
“好,就醉鸡。”
“这还差不多。”
“到底开会什么事啊?”
“好像……听Charles(查尔斯)说了一句,地税什么的。”
“地税?……”
这两个字,如同大夫在急救室里攥着的那两只高压电极,一经触碰到他的躯体,他就抽搐般腾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地税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快起来吧。你现在还剩二十八分零五秒了。”
话音未落,他已掀起被子,一头扎进了浴室。
橘黄色的灯光下,镜子里顿时浮现出一张蜡黄萎靡还有些浮肿的脸;乱蓬蓬的一头衰草和深陷的眼窝里两只失魂落魄的眼珠相映成趣;眼皮被积累起来的眼屎拉扯着,有些抬不起来,他从袖管里抽出左手,用食指的背部使劲揉着。
拿起牙膏……或者……牙膏皮,从尾部一点点往前挤,终于积攒起黄豆大小的一粒,用牙刷接住,牙刷上的毛也好像与他头上的那丛草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他打开水龙头,弯腰用嘴直接接了一口,咕隆了一阵,轻轻吐出,漱口的杯子赌气地呆坐在镜前的玻璃台面上。他闪电般地刷完牙,又接了一口水,咕隆咕隆,狠命吐出。在镜子前将嘴角使劲抬起,露出两排有些错落的大牙。重新埋下头,掬一捧水,冲刷着那张画皮的脸;当头再一次抬起,镜中的面庞虽淋漓不堪,但却已血潮涌动,初具人形了。
用毛巾将脸擦干后,他又抄起一柄梳子,一边沾着水,一边在乱草上捣鼓着;不出一分钟,那里已井然有序了。他赶紧从旁边的格子里拿出一瓶啫哩水,将劳动成果快速保存下来。又拿起菲利普的电动剃须刀,在嘴唇周围,下巴和两鬓上滑动着,直到电机的噪声从嘈杂变得平静。
来到卧室,在衣柜里搜寻着。很快,愤怒地转过身。――昨天晚上,才把积攒的两大袋衣服拿去对面的干洗店洗,留下的自然是空城一座。他奔向客厅的沙发,将昨晚弃之如鄙履的行头重新拾起。衬衣是浅蓝色的,牛津纺,不算太差,除了在左边的袖子中间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黑色印渍。――昨晚,他一边脱衣服,一边用那支万宝龙的笔手忙脚乱地记下一个客户的号码。
他得出两点结论:第一,万宝龙的笔质量的确不错,只轻轻地一点,就马上浸润出醒目的一块。一般的签字笔绝不会有这样完美的效果;第二,在同一时间,最好只做一件事。
好在现在不是炎热的夏季,他可以套上外套,用不着死乞白赖地非把袖上的黑渍秀给人看。
西服是定制的,黑色暗条纹的羊毛面料令人舒适。更重要的是,它是免熨的。
还有领带,这是他唯一可以有选择的。它们挂在衣柜的架子上,达二十条之多,如兵营里整奇摆放着的一杆杆钢枪接受首长的检阅。他的手指在领带间划拉着,犹豫着。却又恰似在众位美女期待的目光下权衡着今晚约会的对象。
他其实永远也搞不清该配哪一条领带,只知道,绝不能和昨天的一样。——男人的领带就如同女人的手袋,要勤换。
至于如何搭配。如果恰好与流行的审美同呼吸共命运,人家自然会夸你有品位;如果缺乏时尚的敏感度,也不用担心,只要自信一点,坦然一点,千万千万不可心虚气短。当你昂首从众人面前走过,人家一定会被你的气势所压倒,刚冒头的鄙视瞬间化作对你选料大胆眼光独到的夸赞,一边还在心里暗暗怀疑起他们自己的品位来。
想到此,刘晓随便抓下一条套在脖子上。
收拾停当,在落地镜前转了一圈。镜中神采奕奕的仪表,已与十分钟前的自己大异其趣。整洁,笔挺,自信,一丝不苟,这才是自己应该有的样子。还有那双明光可鉴的皮鞋,昨天刚擦过的。――一定要天天擦!
刘晓拿起电脑包——这是他最重要的行头——带上门。
五星级的凯达假日酒店是T市最顶级的奢华场所,坐落在闹市的中心。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经过的人们都会远远地被她的富丽堂皇所吸引,忍不住驻足观看。
虽然没有明写着“衣衫不整谢绝入内”,但好奇的人们还是会将自己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他们也许会担心,门口那个谦卑地向进出的宾客们鞠躬致意的门僮,碰上自己就会换了另一副面孔。
于是,在酒店的门前,人们被无声地分成了两类:能走进去的和不能走进去的。
穿过自动旋转门步入大堂,明亮巨大的玻璃吊灯将这里的一切映照得灿烂辉煌。旁边的酒吧安静典雅,是谈论私人话题的最佳去处。
酒店的二楼是多功能的会议厅。能根据需要,选择同时容纳数千人开一个会议,或者多个会议同时举行。一切都能应付自如。
在酒店的三楼,离电梯不远的角落里,有一间并不起眼的办公室。
透过厚厚的玻璃门,第一眼看见的是接待小姐迷人的微笑。
办公室不太大,也不豪华,但十分精致,细节的把握无可挑剔。每一部分都尽力体现出低调,稳重,追求完美。整个风格,符合简约,典雅的时尚。丝毫不会透出哪怕一点点暴发户式的张扬。
房间的装修从设计到施工都是请的香港公司。所有家具也都是进口的。——当然不会有人看得上那些贴有GD生产标签的二流货色,即使他们知道这些打着进口品牌的家具也同样产自GD。Whocares(谁在乎呢?)!
的确,这么多钱不是白花的:墙上的贴纸一丝不苟,色调淡雅;暗红的地毯上看不到一块污渍;占据整面墙的落地大窗,将外面的一切尽收眼底,站在窗前,你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统驭宇内,傲视群雄的满足;黑色的转椅和米色的写字桌搭配协调而不显突兀。那些椅子据说有十种功能:上下可调,靠垫角度可变,扶手间距可改,从没有人能将这十种功能全找出来,在这样的椅子上坐一坐,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呢?桌上的电话绝不会是TCL或其它什么杂牌子,而是朗讯的——您大概现在才知道,朗讯还生产普通的程控电话机;房间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整套煮咖啡的器具。咖啡这种舶来品,自东渐以来,虽历经百余年,但仍不改其时尚,高贵的气质。在办公室里摆这么一套东西,充分说明,风格化的追求不是仅仅依靠努力就可以做到的。
在那些桌子旁有条不紊地忙碌的人们,大多数都配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你看着他们一边双手敲击着键盘,一边还在对着肩膀和脑袋间夹着的电话听筒说着什么,你一定会十分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
房间的左边被隔出两三间大小不一的会议室。透过被帘子遮掩的门窗的缝隙,你会看到巨大的投影屏幕。上面显示的内容是你不太看得懂的;它反射的光芒,将所有人的脸照得花花绿绿,但大家依然庄严而固执地将眼睛死盯在屏幕上,聆听着屏幕旁站着的那个人慷慨激昂地演讲。
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男女从旁边经过。男人一定是西服革履,不苟言笑;女人则衣着端庄,气质高雅。
置身其间,你一定会产生一种感觉:所有的精英都荟萃于此。而你,只是精英耳朵里的一小块耳屎。
——所有这一切都在明白无误地提醒我们:这是一家大名鼎鼎的外企,而绝不是国内的哪家小公司。
这里,就是全球顶尖的IT公司BMQ在T市的分公司所在地,刘晓战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