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左腿终于能够抬高一厘米的时候,夏天的气温骤然升高了十几度,这让我不禁联想到高中地理,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十几度足以让海平面上升好几厘米。试想随着我腿部骨折的不断康复,即便不能像体操队员那样将其高举过顶,恐怕也足以促使海平面上升到一个极其可怕的高度,促使海水淹没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陆地,到时候除了珠穆朗玛峰,大概就没有立锥之地了。
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唯二能够让人忘掉酷热的就是冷气和游戏。冷气就别指望了,因为我住的是普通病房,普通病房是不可能有冷气存在的,偶尔倒是会遭遇护士美眉的冷眼和冷嘲,惊出我一身的冷汗,但毕竟只是偶尔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要知道护士美眉是很忙的,还要急着给别的普通病房降温,所以这个算不上常规制冷手段。
既然没有冷气,就只能倾心游戏,将注意力从炎热的天气上转移开,以达到“心静自然凉”的境界。一开始胡子为我准备了一副象棋,虽然我尚不能明确象棋究竟是划归体育还是游戏,但我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它能让人玩,给人带来乐趣,这就足够了。
有了象棋以后,我一直苦于没有对手,这个没有对手自然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意思,而是我的对面始终没有出现一双会摆棋盘的手。这让人倍感痛苦,每当我望着棋盘长吁短叹的时候,璐坐在我身边就会神情懊恼起来。
我对璐说:“来,咱俩来一局,我让你车马炮。”
璐摇摇头说:“我不会玩,要不你让我个将吧。”
我说:“这个不能让,让了我就输了。”
璐撅起嘴说:“这么小气,那我不玩了。”
我说:“别着啊!玩吧,玩吧,我教你。你看,这个是马,走‘日’字的……”
璐好奇地问:“那这个大象走什么字?”
我很纳闷地说:“这不是动物棋,哪里来的大象。”
璐很不服气地说:“胡说没有大象,我这边明明有两个,不信你看?”说着把“象”拿到我眼前,兀自又嘀咕了一句:“象棋怎么可能没大象呢?”
我笑着说:“这个不叫大象,你的‘象’和我的‘相’是相对的,都是丞相的意思,为了区分开才写成这样的。”
璐又问:“那‘象棋’的‘象’字怎么不是你说的那个‘相’?”
我正欲杜撰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璐根本不给我一个进行合理想象的机会,接着问道:“为什么要把这种棋命名为‘象棋’啊,车这么厉害,应该叫‘车棋’才对。”
我感到茫然无措。蓦然想起若干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的一位表哥被雨困在家中而不得见女朋友,趁此机会我死缠烂打要他教我下象棋,估计他当时眼见约会无望,破天荒地答应下来。可是就在我学着他将棋盘摆好之后却说了一句没事倒霉催的话,这句话让我痛失与象棋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并且促使我的这位表哥终于下定决心冒雨去见他的女朋友。我记得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干嘛要把这种棋叫作“象棋”啊,卒子这么多,应该叫“卒棋”才对。
如今我终于能够体会表哥曾经的痛苦,这种痛苦无异于一对男女干柴烈火互相褪去衣服激情正待燃烧之时女方忽然伸出手来说:“你还没给钱呢!”所带给人的扫兴。于是我低头、皱眉、耷拉着眼皮,双手一摊,无力地说:“我不想玩了,下次再教你吧。”
璐却在兴头上,拉着我的胳膊一边摇一边说:“别着啊!玩嘛,陪我玩嘛,你还没告诉我‘象’该怎么走呢。”
我说:“‘象’飞‘田’。”
璐一脸天真地看着我,惊奇地说:“啊,大象这么重,居然还能飞天?”
此番我猝不及防,彻底被击垮,仰面瘫倒在床,两眼发直,大脑仿佛遭遇雷击,轰然作响。
翌日,当胡子来探望我的时候,我颤抖地取出那副象棋,几近央求地让他一定要带走,并告之如不照此去做,我极有由骨折上升为脑梗的危险。
在远离象棋的日子里,我的痛苦消失殆尽,反之无聊却与时俱进。璐吵着嚷着让我教她象棋,我就冲她说:“象飞天了,没有象棋了。”她便撇起嘴,不再说话。
当我和璐终日无所事事端坐病房大眼瞪小眼感到美好的时光无可挽回地流逝的时候,黄辉宏为无聊的我们带来了生活的福音。这是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午后,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撞开,黄辉宏抱着一台19英寸的电视机破门而入,脸憋得通红,大口喘着粗气问我:“这个放哪儿?”
我颇感意外,急忙说:“就那儿,就那儿,你后面那个桌子。”
黄辉宏将电视放下,然后从包里取出一个外观陈旧的玩意儿,递给我一看,原来是“小霸王”游戏机。
我笑着说:“你小子能耐不小啊,这古董都能翻出来。”
黄辉宏嘿嘿一笑,说:“东西是老了点,不过好歹也能凑合着解解闷儿。”
我说:“行,给我留下吧!”
这时,璐终于认出黄辉宏就是开出租的那小子,又见我们话语间颇有默契,满脸狐疑地瞪着我。而我早把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又对之后的事缺乏足够的预见性,这样没头没脑地活着是注定要受伤的。果不其然,璐无比纤细白皙的小手先是温柔地摸在我大腿上,摸得我心里直痒痒。哪知这只是表面营造出来的假象,意在让我放松警惕,消除戒心,然后璐笑里藏刀猛然铆足力气使劲一掐,突如其来的疼痛令我两股颤颤,一刹那儿竟不由地想起我妈,我实在是搞不懂,怎么女人都擅长使这招?
我很没男人气概地惨叫一声:“啊——”
紧接着,病房门被一把推开,前些日子就曾出没的那位护士走了进来,气势汹汹地问:“谁在这儿吼这么高声的?医院重地要保持安静,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告诉你们吗?咦?你不就是上次那个?”
我赶紧把嘴闭上,陪个笑脸,心下猜想这家伙的工作不会是整天监督哪个病房的噪音分贝过高吧,现在的职业分工真是越来越细了,保不准哪天拉屎都得雇个脱裤子的。
可能是刚才喊缺氧了,我深吸一口气,说:“大姐,实在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把手夹了,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护士有点生气:“还有完没完,上次就告诉你别高喊乱叫,口口声声说注意注意,你注意什么了?”
我说:“大姐,都是我的不对,以后再也不敢了。”
护士说:“反正你就是敢,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我说:“我真的不敢了。”
护士说:“那下次再夹了手怎么办?”
我说:“下次再夹手,我就把手含在嘴里。”
护士终于无话可说,凌厉地瞅我一眼,摔门而去。虽然我从小就曾遭遇过无数人的白眼,被各级各科班干部戏虐为“人见人衰,花见花败,车见车爆胎”,但此等都不及这一眼所带给我的震撼,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可以想象的是,如果某位病人准备开刀动手术之前幸运地接触到此类眼神,就完全无需再费事地打什么麻药,而被迫节省一项必要的开支,这在医疗费用与日俱增的今天,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无疑将具有极为深远的现实意义。
我的目光辗转,最后落在璐略显自责的脸上,刚才的一幕似乎让她受到一丝惊吓,我轻轻晃动她的肩膀,璐抬起头懊恼地看着我,乖巧地挽起我的胳膊,关切地问:“还疼吗?”
我外表平静得有如一潭死水,虽仍感到大腿上火辣辣的像被犁过一样,但却依然泰然镇定地回答:“一点儿也不。”
“死鬼,别硬撑着了。”璐意图把我逗乐。
“我已经被你整麻木了。”
“嘿,这才哪跟哪,以后还有你好受的。”
我缓慢地捏起璐细腻的小手,在眼前认真端详起来。从小时候被女生抓脸至今,种种的生活阅历让我总结得出这样的结论:女人的手属非常规武器,表面看起来纤细小巧,极易为人所忽视,其实五毒俱全,杀伤力巨大,并且其变化无端,可掐可扭可捏可拧,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可一阳指一指定乾坤,可谓高深莫测,令人防不胜防。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的手啊!”璐把手缩到背后。
“美女的手倒是见过不少,大娘,像您这样干瘪的手,说实话,我还真是第一次见。”我一本正经地说。
“讨厌吧你。”璐嘴噘得有三层“巨无霸”那么厚。
忽然,我意识到这房间应该不只独有我和璐两个人,茫然四顾,发现黄辉宏这小子早已悄然隐退,只留下古董级的“小霸王”游戏机完好地连接在电视上。我凑过去一看,只见画面中出现两个持枪的小人儿奋勇地从直升机上跳下,紧接着又赶来大批恐怖分子,当然都是很****的那种,只会朝着犄角旮旯的方向瞎****乱打一通。
“嘿嘿,魂斗罗!”我欣喜若狂。
“不许玩!”璐有点垂帘听政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玩?”
“你得先告诉我,刚才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哦,你是说黄辉宏啊。”
“胡编乱扯些什么黄飞鸿啊方世玉呀的,别想岔开话题。”
“我没想岔开话题,那家伙是叫黄辉宏。”
“管他叫什么,我问你,你怎么能认贼作父呢?”话一出口,璐感到意思表达得有点偏差,急忙更正道:“怎么能与贼为友呢?”
“话不能这么说,新时代的年轻人在成长的过程中犯一点小错误有一点小过失搞一点小叛逆,我们应该给予足够的理解和谅解,应该积极地引导,而不是一味地批评指责。你刚才也看到了,经过我这么一改造,多么厚道的一个小伙子啊!”
“我怎么没看出来。”
“要不说你眼拙呢。就拿我说吧,我的大半个高中生涯都围着你转了,你硬是没发现我这块璞玉。”
“什么玉不玉的,不就一破瓦片嘛,还真就是我啊,眼拙得厉害。”
“你也别太自责了。”我说着抓起床边的手柄。
“不许动,把手柄放下。”璐对垂帘听政似乎已经失去了足够的兴趣,更有点抢班夺权的意思。
“你要问的我不都告诉你了吗?怎么还不能玩?”
“你把手柄给我,我就告诉你为什么。”璐眉眼轻轻一挑,神秘兮兮地看着我。我很快招架不住这种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温柔和妩媚,于是拱手交出。男人啊男人,到底是经不住诱惑。
璐一把接过手柄,满脸坏笑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慢慢养成‘女士优先’的好习惯,培养你的绅士风度。”
我目瞪口呆,终于明白为什么社会上流传说:做女人挺好。
璐自顾自地打开游戏,回头冲我说:“来啊,快看我玩‘超级玛丽’。这个难度有点大,一会儿想学我教你。”
我在听完这句之后头脑登时混乱,两眼发黑,很想就此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