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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朔风飘飘,彤云霭霭,转瞬间,时光又到了元丰三年隆冬。这几日来,玉龙飞起,琼花乱舞,很快便将一个灯红酒绿的西京城变成了银妆素裹的世界。但见州城内外、洛水上下,说不尽的冰清玉洁,看不完的晶莹明彻,妆点得那宫城中一处处亭台楼阁有如广寒胜景,显露出平日不曾见过的千万种妖娆。

由定鼎门进城,入内东去靠十字街头的地段,有一座南向邸宅。庭院中的一枝老干腊梅,正昂然怒放。它虬枝苍劲,清香四溢,不仅显出一股盎然生机,而且衬映得雪积冰凝的假山更加玲珑剔透。只是这所宅邸的主人司马光,此时却踽踽独立在曲廓栏边,面对着浑然一白的天地,毫无表情。这日一大早从用过膳点起,他就袖手背后,来到了这里,注望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发楞,似乎有着无限的心事。以至于平日里很为亲近随便的僮仆们看到这种情形,都悄悄地站到了较远的地方,惟恐打扰了他。

雪花仍在飞舞着。从那越下越大的阵势来看,简直是欲罢不能。空中间或刮起一阵冷风,更是平添了若许寒意。为着身上穿的这件火狐皮袍到底有若许年了,在寒风中站久了的司马光不由得连连打了几个冷噤。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换个地方,可那脚下却象生了根一样,难得迈动。

自从熙宁六年罢知永兴军,复又退归洛阳以来,迄今已整整七年了。其间,司马光虽不乏宴饮游历,唱酬应和,但内心中却一直悒郁不欢。想想前几年,为着那劳什子新法,他没少和昔日的好友王安石呕气。朝堂上争,私底下吵,甚至同城之中,一日三札,为的是要这倔犟夫子体恤一下人情。偏偏这个王介甫就执拗到了不能再执拗的地步,不仅听不得一点逆耳良言,相反是变本加厉,不次进用吕惠卿李定邓绾等邪佞小人,搞得朝臣侧目、百官寒心,把一个好端端的庙堂弄了个乌烟瘴气。前几年,听说这拗相公到底混不下去了,以使相出领集禧观使,退归江宁,当时满指望这下国是能稍如人意,谁承想继任者却还是他一伙的蔡确和章惇,比较昔日汴京人称“传法沙门”的韩绛和“护法善神”的吕惠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试想这事体还有好起来的指望么?蔡确也就罢了,那章惇何许人也?实乃一阴鸷小人,只是凭着斗筲之才,方得王安石的信用,居然也做到了参加政事的官儿,看恼人也不!偏生这人得志以后,便要飞扬跋扈,全不将一班元老重臣放在眼里,把那穷措大的嘴脸暴露得干干净净。

“唉——”

想到这里,司马光不禁吁了一口粗气。他觉得胸中象给塞进了一团裹着腥秽和污血的猪毛一般,乱糟糟地憋得难受极了。尽管从退归洛阳的那天起,他就知道官家的倚信王安石已成定局,谏罢新法断无可能,可是,每当有来诉者怒气冲冲或是忧心忡忡地提及此事时,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激涌。尤其是以往和王安石争得面红耳赤的场面,总要令人恼火地浮现在眼前。

熙宁元年,王安石在官家多次诏催之下,由江宁府任上入为翰林学士,旋被擢为参加政事。闻听得这位同于仁宗朝任过户部郎官的好友在越次入对时一力倡言变革时政,素以老成持重自命的司马光自然不能坐视了。仗着和王安石多年的友谊,他不待王安石有所举措,便第一个过府造访,想以利害来劝说对方秉政时务必谨慎从事。

“君实果然爽快。”听罢司马光来意,王安石微笑着表示赞许,但当对方刚刚露出矜持的笑意,将那一直悬起的心子略略放下些许时,口气又突为之一变——

“不过,要在安石看来,若欲振兴大宋,当还是一如敝人昔日上仁宗皇帝《百年无事札子》中所陈,叫做更张变法,富国强兵!”

“更张变法、富国强兵,这确是善政。”打量着王安石踌躇满志的样子,司马光在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你王介甫长时不得意,现骤被当今赏识,致身高位,如何不好大喜功,急欲一展身手?自然,这一想法是不能形于颜表的。故此,他先是重复对方的话语,有意褒扬了一句,但马上又侧过脑袋,睇视着王安石说:“然则夫子曾曰:‘仍旧贯,何必改作’又作何解呢?”他这话很明显:你王安石世称大儒,平日里言谈不离孔孟,我这里便以孔孟之道诘难之,看你如何作答。

“仍旧贯,仍善罢了,并非目睹天下大势如江河日下而仍不思改作吧?”王安石何等样人,焉有不知对方言外之意,因之目光一闪,马上接过话来,“惟其不变也不言变,方演成今日兼并之祸、穷窘之厄。”

“介甫这话只怕多少失于计较了。”瞅着对方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样子,司马光心中觉得很不是味道了。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昔时孔子罕言利,孟轲亦说何必谈利,可介甫你呢?所谓言变,不过谈利罢了。似这种聚敛民财、阴夺民私而又以富国强兵之辞来遮掩的举止,又与‘小人喻于利’有何区别?能为我辈奉行么?”

“不然!”面对司马光咄咄逼人的诘难,王安石果是个执拗夫子,不惟没有些许犹疑怯懦,精神反更加亢扬了。他因之也引经据典地反驳道:“理财为的便国,岂可一概讽之为‘小人喻于利’?一部《周礼》,言理财约过其半,君实岂能因此论定周公亦是好利之徒?”

“这——”听着王安石振振有辞的回答,司马光很是发窘了,把一张圆胖脸也胀红起来。他想,自己以儒家大义去说这倔犟夫子,未及数语,反被他说了回来,这不也太窝囊了么?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有点恼火了,那心子也加快了跳动。焦躁之间,他提高了嗓门,微微作色道:“介甫你闲居江湖之时,笔舌不离孔孟,可如今一登庙堂,便又欲秉操管商之术,这,是学儒不诚了!既如此,又何必侈谈周公?”

“君实兄此言差矣!”面对司马光如此不存客气地指责自己,王安石也有点激动了。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儒学不可不讲,但管商之术也无可厚非。管仲相齐,霸业彪炳青史,自不必说了,就是那商鞅,生于诸侯并争、群雄竟起之时,能西行入秦,辅弼明君,以刑生力,因力致强,抑兼并而富国,开阡陌而封疆,也算得一伟丈夫了,又有何可非议之处?”

“哼……”闻听王安石这一番道来,司马光一时无言可答了。但他又实不服气,故此便眼皮下垂,双唇紧闭,喉间悻悻地弄出些很不以为然的声响来。

“你——!”看到司马光这蛮不讲理的神态,王安石也有些不满了,冲动之间,顺口便将自己日前写成的一首《商君》吟诵开来——

自古驱民在信诚,

一言为重百金轻。

今人未可非商鞅,

商鞅能令政必行。

“哦——?哈哈……”

听着王安石抑扬顿挫如此这般地咏叹起来,司马光更为恼火了。但碍于面皮,发作不得,便只好干巴巴地笑开来。笑过一气,待到王安石

有所诧异地望着他时,方又突然一变脸色,冷冷地说道:“介甫公赏识这公孙鞅,可谓是无以复加了,只据我削删史籍所知,这商君虽行新法,苟获利于一时,却并不能为孝公身后之秦国君臣所容,不然,”他不无挑衅地说道:

“何以作法自毙,身首异处呢?秉政者落得如此下场,不也太可悲了么?”

“君实此话倒是不假。”听着司马光这番晓以厉害的话语,王安石焉有不知其中就里的,只是他于变法之意图已是由来以久,并不能稍为之所动。他因之回到位上,拈着颏下胡须淡淡一笑,镇静如常地说:“只是,漫道有宋一代如太祖所誓,不伤大臣,就是如商君肝脑塗地,又有何憾?须知商君虽死,秦法犹行,乃至以后始皇帝能振长策以御宇内,也莫不由奋六世之余烈啊!”说到这里,他迎着对方闪烁不定的眼神,目光炯炯地反问道:

“君实为朋辈计较,安石当然得能理会,只是为人臣者,能因自身安危置天下兴亡于不顾么?孟轲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在君实又作何解呢?”

“这——”

司马光至此,已是瞠目结舌、困窘异常了。他很是恼怒自己:平日里只有自己在他人面前侃侃而谈、挥洒自如的,殊不知今日却搜腸刮肚,寻不出一句能镇住对方的厉害的话来。偏生也怪,这王安石以往与自己交言从未有过锋芒逼人的事情,今日却气壮如牛,莫非他真个义理在握,运到时来,要大干一场,弄个天翻地复么?

……

“老爷!”

突然,一个女声低低地传了过来,冥冥幽幽地,几乎吓了他一跳。

又是这婢侍!为着尚缠扰在昔日的烦恼之中,司马光已是悒郁不宁,现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唤,更是满心不快了。他没有回头,只用眼角的余光向侧后边瞟了瞟——果然,是她,夫人特意拨往自己身边的婢女春香。此时她正低首敛衽,凝神屏息地侍立在一旁,看见他心绪似不是太坏,方又鼓着勇气,抬起头怯怯地说道:

“天气寒冷,夫人着婢子传语老爷:还是进屋的好,不要冻着身子。”

“知道了。”司马光有心不睬,但碍不过她那关切的眼神,终只得闷声闷气地应了一下。

又待了一会,那春香见司马光仍没有动作的意思,只好甚无意趣地退了下去。

“咳——!”

斜视着她袅袅而去的背影,又回望越下越大的雪花,司马光再一次粗粗地喘了口气。从为新法和王安石各执已见以后,两人交往逐见稀疏,情谊也日见淡薄,什么同游定力院、聚会相国寺这类故事,更是不复重演。王安石呢?则是在推行青苗法时以一纸《答司马谏议书》明白无误地表示了对自己的决绝态度。说实在的,失去这位至爱好友,自己确乎是很遗憾的,但真要说更痛苦的,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新法在吕惠卿、章惇、曾布等一班小人的鼓噪下,被官家首肯推行。为此,自己曾无时不在盼着王安石罢相。也是合当天怨人怒,这位拗相公终于迫于群情汹汹,不得不退归江宁。可自他罢相迄至今日,又差不多五年了,这中间,朝政又有什么起色呢?为着王安石的去职,自己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可高兴不久,很快又因政局的一成不变而趋向懊恼沮丧,而仍不得不称言著述,于斗室中危坐终日。这几天为着憋得慌,很想到同城中几户同病相怜的官宦人家宅上走走,只是一转念,去了又谈些什么呢?谈新法?这无异自寻烦恼。何况自己离朝时誓言不再谈论政事,就是官家也信了这话,对臣下说自己只是要作严子陵,不想作事,现在表现得这般热心,不是授人话柄么?还有,这朝中事体,本来就微妙得很,虽然现时王安石已退归江宁,但未必官家对他就毫无眷顾。他既能两视相事,就不能再一次卷土重来,三入中书门下?

想到这里,司马光觉得心头和那天地万物一样,此时已冰冷透彻了。而且此时脚也有些发麻,再站下去也委实有些吃不消,于是,便跺了跺脚,回到暖阁中,于书桌前坐下,提起笔,删削起那似乎是永远也整理不完的史书来。说实在的,他觉得自己于仕途上虽不得意,学术上却多少有所补偿,似这面前的《资治通鑑》一书,便已粗具规模。几年来,为了它,他整整写秃了几十枝小楷狼毫,用废的麻纸,也差不多能塞满这半间暖阁。有时候还因用功良苦,废寝忘食,和张氏夫人闹得很不愉快。不过,这些他都觉得没有什么,他只是遗憾官家既然知道自己编撰这部史书的目的,甚至还许以御笔赐名,可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效法一下史书上所列举的那些守成之君,于举大事时稍为谨慎一点呢?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声又从暖阁外传了进来。司马光下意识地回头一瞥——

还是春香,正端着一杯滚烫的茶水,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边,有所期待地望着。

“唉——”司马光手中的笔还在动着,肚子里却暗暗地叹了口气。

“老爷!”看到主人不愿理睬自己,视若不见般地管自写着文章,春香很有点伤心了。但她又不敢表露,只能忍抑着,再一次轻声唤到,“老爷请用茶。”

听到她声音发颤,司马光心中到底有些不忍了。他迟疑了一下,回答道:“知道了,放案上吧。”

看着司马光停下手中正写着的毛笔,春香以为他会伸手来接,多少感到了一点欣慰,可待他开口时,却听得原是要自己放在案头上,不觉又很是失望了。不过她晓得主人这一向来的心情,只得照办。只是就在她放下茶杯,抬起头时,恰好与主人打了照面。也就在这一瞬间,她发现司马光正注视着自己,那深沉的眼光中不无怜悯之意,不由得好一阵激动了。霎时,酸、辣、辛、涩……一齐涌上了心头。

看到春香那幽怨不已的眼神、似戚非戚的面容,司马光其实也很不自安了——这妮子,身貌姣好,天资聪慧,今日里显然是为了使他悦目开颜才靓装丽饰,特意打扮了一番的。还有这天寒送茶,更显出了她一番痴情热腸。只是,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能理解他?她真相信能使他做那不愿做也不能做的事情?

到这一年,司马光已是虚年六十有一了,可偏生膝前仍无有子嗣,颇感荒凉。尽管他自己并不太在意,但夫人张氏却十余年前就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一直自责不已。她娘家阿姐乃是本朝仁宗年间任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庞籍的夫人,闻得此事,也帮着焦急。左计议右筹划,最后在自己为数众多的丫环中精心挑选了一番,择定了这位心灵貌美的春香,打扮一番,送过府来,想指望她侍奉好司马光,有个一年半载后,接下香火。谁知司马光闻知此事,不仅不高兴,相反大为恼火,

深怪夫人多事,坚不同意此举。故此,这春香虽是连襟府上送来,打发不得,但进府至今,却不曾得到他一眼青睐,更不用说侍寝了。偏生这春香也痴得可以——往常司马光夫妇往庞府上走动的时候,她就从庞夫人口中知道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由此生成了一点钦敬之心。后来,正当她看着自己年龄一天天见大,和众多婢女一样为归宿忧愁不已的时候,忽闻主母将自己赠送与司马光,便更是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说实在的,对司马光的年龄及其它,她也不是没有顾虑和担心,但她想的更多的是,以她这种小户人家出身,又因凶事将身子典卖与了官宦人家为奴婢的女儿家,是不能对婚姻存什么奢望的,因为主人间或高兴了,将你赏配给一个鲁莽粗苯的男仆就很不错了。现在,居然能侍奉司马光,而且临过府时庞夫人还悄悄嘱以一些使女儿家耳热心跳、羞赧不已的话儿,这自然是令人有所企冀的了。只是自来这许久,主人却连正眼也没瞧她一下,这不能不使她自叹命蹇事乖,黯然神伤了。是自己长相不美,不为他所愉悦,还是禀性愚弱,不为他所赞赏?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想想往昔在庞府时,太师那样大年纪,还常常背着夫人偷偷**自己,强搂着亲个嘴摸个奶的,弄得自己面红耳赤、心惊肉跳,难道这个司马光刚过知天命之年,便没了七情六欲,不近女身不成?

眼看着司马光俯身在堆如山积的稿纸中埋头疾书,春香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有两位先生叫什么程颢、程颐的——对了,还是兄弟俩,来这里大谈什么道学理学,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等。她当时虽听不完全明白,却也多少理会得一些。现在看来,人常说食、色乃天性,主人若不是天生少有色欲,就定是二程兄弟自相标榜的那种道学先生了。可就是那程颐,不也一边讲着道学,一边将那色迷迷的眼睛间或往自己脸庞、胸脯溜睃一番么?

想到这里,春香咬了咬嘴唇,鼓着勇气走上前去,拿起案头搁着的一本书,问道:

“老爷,这是什么书?”

“嗯——?”司马光被问,身子微微一动。他瞥了一眼对方,见她目中波光流转、情意依依,心中不觉一荡,但马上又敛容庄色,沉声回答道:“此是《尚书》!”

言语甚难相洽,而且连头也没扭过来,春香真感到极无意趣了,只好怏怏地退了下去。但当她看到司马光因天冷而不断搓手跺脚的样子,便又忍不住走上前去,弯下身子,就书桌下拨弄起了火势不旺的炭薪,并试图将司马光的双脚置放在火盆沿上。

“无须劳你,老夫自会料理。”司马光虽然想着笔下正做着的文章,却也知道春香在干什么,待她双手刚刚伸将过来时,便缩回了双脚,殊不料险使她打了个趔趄。

春香不意司马光如此,早撑持不住,那眼泪看着便夺眶而出了。但她不敢出声。只一任它们无言地流淌在此时已非常苍白的脸庞上。

看到春香这样子,司马光老大不忍了。他放下笔管,叹了口气,问道:“夫人呢?今日又是她使你来这的吧?”

春香已十分伤心了,听着司马光发问,也不答腔,直到他又一次问到,方拭拭眼泪,低声回答道:“夫人被庞夫人相邀过府,观赏腊梅去了。”她很是恼恨自己,恨自己生得轻贱,更恨自己没有本事,因之口中答着话时,脸庞犹扭向一边。

打量着春香因伤戚而格外俏丽动人的面容,司马光突然感到了一阵冲动。一股热流在他的胸臆间激涌,撑扰得他很难自持。以至于当春香将她那幽怨不已的目光投过来时,他差不多要伸出手去,抓住她那双白晰柔软的小手,摩弄一番了。但是,他最终还是控制住自己。这不仅是因为于那一倏间,他同时也瞥见了自己颏下那几乎垂至案上的须髯,而且他因之想到了文彦博六十岁纳妾时舆论哗然的情形。如若他也象那不知自重的老儿一样,不就败坏了经久方积的声望,给章惇、蔡确等人以口实,并惹得素重清誉的王安石的哂笑么?

想到这里,司马光心一硬,又板起脸来,大声说道:“这婢子,今日夫人不在家,更不曾使你来此,还不快走开!”

什么?春香先见着司马光神情一变冷峻为温和,并停笔说话,以为多少有几句软言款语的,便不免又生出了几分指望,待到此时,听到的却仍是一句冷冰冰的呵斥,不由得大为伤悲了。她因之呜咽着,跌跌撞撞地向后园奔去。

“唉——”

看着她的背影,司马光嗟叹不已了。他因之好一会后,方又提起笔来。只经这一折腾,任怎么也写不下去了。那笔管拿在手中,或上或下地总不乘心。

“啪!”司马光非常烦燥地再一次放下了笔管。

我怎能为一婢侍如此心猿意马,这难道是举大事的心态么?他狠狠地责备着自己。心想那王安石昔日能不惑于美色,将一卖身女放归其夫身边,则我为什么就不能拒却春香的委身?莫非这世上独他志节高尚,为黎庶人等殚心竭力,而我辈便是胸无大志、只会卿卿我我之徒?不行,今日还是得出去走走!一为了这春香不在眼前,心中安静,二也为邀集那一班子罢官致仕之人谈谈心,兴许能再想出个对付王安石及其门徒的法子。

想到这里,司马光推开了面前的纸笔。可也就在此时,又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老爷!”

“何事?”他听出了是管家,于是索性坐一会,等着下文。

“韩维大人来访。”管家悄声走进来,望着他小心地说了一句。他刚才碰见春香,正为她的伤戚感到不解,心想莫非一大早便把老爷给得罪了,受了呵斥不成?

“咦,这韩维不是落职端明殿学士,出知外州了吧?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听着管家的回话,司马光好生纳闷了。他看看书桌上半天没写上几行字的文稿,不由得再次摇了摇头,用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声调吩咐道:

“请韩大人客厅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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