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杨解放是坐着吉普车进的陕村。那天，刘春燕刚刚从田里回家，正在灶房里忙中午饭，程铁锤带领了一个模样五六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小伙忽然登门。
春燕见程铁锤和两个陌生男人不约而至，以为又要出事儿了，手里握着的一把野苋菜出溜一下全掉在了地上。
程铁锤脸上隐约一抹滞涩、牵强、不知所以的笑笑，声音极轻，“这位是杨书记，……”春燕惊诧地望着杨解放，“哦，杨书记？”
“哈哈，也也没什么，杨县长来看看你们……你们娘俩。”程铁锤说着，一双眼睛笑成一缕讨好、巴结、虚伪综合起来的标记性笑纹，回头对杨解放道：“杨书记，这位就是您要找的刘春燕，她……她还有个儿子，叫张胜利。”
杨解放若有所思，微笑着朝春燕点点头，说：“春燕你好！”
春燕及不自在地，惊慌地站在那里，两只手只是使劲地握住自己的衣襟下摆，“您好，您……”
“春燕啊，你可能不认识我了。二三十年前，在你们的婚礼上，我还为你们一对新人致辞了呢！”杨解放哈哈笑着，说：“老啦，三十年了，时光如水啊！”
春燕一下子蒙了。那双曾经美丽明艳的丹凤眼一下子被泪水灌满，她禁不住用袖头沾沾泪水，惊愕滞涩地望向杨解放，迟疑地，一字一顿地说：“杨、老、师？真的是您啊！”
程铁锤不失时机地插嘴道：“杨县长是市里第一批解放的老干部，……”程铁锤话没说完，就被杨解放截断了。
“是，我就是当年的杨老师，鹏举，鹏举是我的好学生。”杨解放动情地点点头，泪水盈目地道。
那年，杨解放在她和鹏举的婚礼上致辞的场景生动地在春燕脑海里重播。春燕突然觉得天空晴朗了，她就像掉进大海溺了水的奄奄一息孩子，忽然间捞到了一根儿救命稻草。这根救命稻草不是别人，而是像她的父亲一样的杨解放——杨老师。“杨老师，坐，您坐，……”
春燕四处搜寻，想给杨老师找个像样点的凳子，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鹏举的老师。怎奈，她失败了，她尴尬地用袖子在一块儿石板上擦了擦，说：“您坐，杨老师。”
杨解放很随意地坐在春燕擦了的石凳子上，向程铁锤道：“老程，你回去吧，我和小田就在春燕家里吃顿便饭，顺便说说话儿。”
程铁锤伫立片刻，滞涩地笑着，面目有些尴尬，“那好，那我回了先，下午我再过来。”
“不用了，下午我和小田到大队部找你。”
程铁锤的背影在杨解放眼里蒸腾成一幅激烈的批斗阶级敌人的画面，那斗争的对象就是杨富、刘稼轩、李梅兰、刘春燕，那轰轰烈烈的打倒，那不择手段的鞭打，在杨解放眼里慢慢消融成一汪泪液，晶莹了滞涩的眼睛，那一瞬间，杨解放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同样经历了批斗、鞭打、关牛棚的日子的杨解放，似乎感受到身上依然在灼痛。
春燕端来了大碗茶，“杨老师，您喝水。”
杨解放如梦方醒，笑着对接过茶碗，又对站在那儿一直没有说话的秘书田源道：“小田儿，坐，你也坐呀。”
田源顺势坐在春燕同样擦了又擦的另一个石凳子上，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春燕站在那里，一直两眼泪花花地看着杨解放，千言万语塞满了她的五脏六腑，牙缝里似乎都是汇聚起疑惑的气流，使得她凝噎语塞，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这位坐在她家石凳子上，当年带走了鹏举的老师。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多么地希望知道一点儿鹏举的消息，哪怕只是一言半语，也是对她等待了三十年光阴的一种慰藉。
杨解放完全明白和理解春燕的心事，然而鹏举的事情哪里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他望着春燕，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三十年了。世事沧桑，风风雨雨，走到今天，也真是难为她了。杨解放故作轻松地笑笑，“春燕，我今儿来主要是看看你们娘俩生活的怎样，家里有什么吃的就简单做点，咱们边吃饭边说话，我还真有点饿了。”
春燕也笑笑，两颗泪滴倏然滑落面颊，“哦，您看我，只顾了……，我……我这就做饭，马上就好。”
杨解放在春燕家里（三间链接起来的牲口屋），巡视了一圈。三间屋子，照例中间是客堂，客堂里简单到了没有一把像样的凳子，只是一张脱落了油漆的老式两斗桌放在客堂的正位，正位的墙壁上贴了张家祖宗牌位，两斗桌上放了一只香炉，香炉里有残留的香灰。侧面靠墙的位置，用砖头垒砌成支架支起来两块木板，是当做凳子，或者是她们特制的椅子吧。杨解放迟疑了一下，来到东侧房门口，他站在那里朝里面望去，土坯垒砌的炕上，有一套薄薄的被褥，打了许多补丁，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了。杨解放暗自感慨：这就是当年为抗日，为解决公学堂的急难，多次慷慨解囊相助的张耀宗家的少奶奶——唯一的儿媳妇的卧室。
当年张宗耀为儿子大办婚礼的场面再次萦绕在杨解放眼前。他抬起右手揉了揉迷蒙了泪水的眼睛，来到西侧房门口。这是胜利的住室，床上的被褥明显新了一些，隐约间似乎看见那老土布印染的痕迹，那是当年他们在豫西地区游记抗日，办公学堂时期，在老乡家里常见的一种被褥的样貌。当年的张家，他不止一次地上门做客，张耀宗的开明，对于抗日工作的支持，以及张家待客的讲究和热情的影像再次萦绕在眼前，画面清晰如画；张耀宗当时为公学堂大车送粮，上千的送银元，偷偷摸摸无偿支援的情景再次感染着杨解放。今日的张家，竟落得如此凄惨寒酸，这令杨解放深感有愧于张家。
门外一阵脚步由远而近，一声含着兴奋的呼叫“娘！我回来了。”
春燕挓挲着粘了面的手，迎着儿子，嘘了一声，悄声道：“家里来客人了，是……是你爹的老师，……”
胜利愣怔了一会儿，稳定了的自己的情绪，依然忍不住向母亲道：“娘，今天，老师组织我们复习生模拟了，老师说只要不出意外，我一定能考上。”
两碗鸡蛋捞面，一盘家常豆腐，一盘炒野苋菜，端上了餐桌。餐桌也是一块农村人常用的锤布石，桌前是平整的石块做的凳子，春燕本来只是让杨解放和秘书两个客人坐在餐桌前吃饭。可是杨解放执意要胜利也和他们一起吃。
“这孩子，听说要恢复高考了，高兴疯了，非要参加……”春燕含了几分骄傲地望着儿子，说“这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那时候，鹏举……”
“有志气，这点儿就像他爸爸，……”杨解放神色黯然，顿了几秒钟，又对春燕道：“是时代耽误了这一代人啊，孩子有这种想法很好，应该支持。”
“这世道早就不时兴念书了，前些年那些有学问的人可都没少吃苦头。如今又恢复高考了，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是个啥样子啊！要是鹏举在，无论怎样都好。杨老师，当年鹏举，他……”
“鹏举毕业以后，我们就分开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牺牲的消息，鹏举表现得很出色，他带的队伍也是好样的，他们的顽强，为我们的部队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为整个战役的胜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作为他的老师，为有这样的学生而骄傲。”杨解放环视一下整个院落，脸上若有愧色道：“这次来看你们娘俩，没想到你们过得这么艰苦。我作为鹏举的老师，当年张耀宗先生帮过我们那么多，解放后，我作为党的干部，没能够照顾好你们母子，真的很有愧呀！唯一让我有所托辞的就是，前些年我自己也是被批倒批臭的一份子，被关‘牛棚’，被查历史。这一查就是十来年，劳动改造，汇报思想，交代问题，真是自顾不暇啊！不过以后会好起来的。”杨解放转而拍着胜利的肩膀，说：“好好读书，虽然是晚了几年，但不至于耽误终生，相信会有一个好的未来。”
杨解放临走时，悄声对春燕道：“也许张老先生不久就会回来了，尽管这些年我们大家都失去了很多，但张老先生还是坚持了下来。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福报！”
春燕一下晕了，公公真的要回来了。他还活着？眼底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婆婆惨死的一幕，再次如锋利的匕首刺在她的心上，一个苦楚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娘，爹要回来了，爹真的要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