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明天你就要回学校了,你准备好了吗?”爸爸挑着眉毛,脸上是一片兴致勃勃的生气,他挥舞着拳头,仿佛前方站着一个大怪兽等着他去打倒一样,浑身充满了干劲。
我茫然而无措,明天?明天,我就要回学校了。在休整了半个月后,我终于又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可是只要一想到回学校,我的内心深处就有一种恐惧的颤栗,我局促地咬着手指头,紧紧地闭上眼睛,睫毛不可抑制地颤抖。
爸爸的大手按着我的肩膀,宽大而湿热,温暖了我半个心窝,“Ashley,我和你妈妈谈过这个问题。我们一致认为,对于现阶段的你来说,学业不是最大的问题。你最大的问题是人际交往,你的性子太沉了,小孩子就应该开朗活泼一点。事实上,很多时候,如果你不主动走过去和别人交谈,你是不会交到朋友,也不会得到机会的。而现在你还小,性格的改变还有可能,我们觉得一定要给你压力,让你主动走出去。你能做到吗?”
“意思就是说,我明天还要回学校。”面对幽默调皮的爸爸,我渐渐放开了,说话也带着点没大没小。
爸爸大笑起来,嘴巴咧得老大,我觉得能把我的两个小拳头都塞进去,“对!对!没错。”爸爸朝我挤了下眼睛,“你还蛮有幽默因子的嘛,还有,勇气!”爸爸就像一个竖起了他的吉他,想象自己是个战士的摇滚明星,“而你就要把你的这份勇气拿出来,打败邪恶的同学,找到善良的被欺压者,然后打遍天下无敌手,宇宙无敌!”
“唉。”我轻声叹了口气,拖着我的小步子沉重而默默地向楼上走去。
我坐在窗边,看夜色渐渐笼罩,有一种愤怒到疲惫的无力感。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一切,这该死的困境!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好像无数只愤怒的小虫子从我的手指上往上钻,我酸涩得发抖,他们的行径卑劣得令人发指。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够这样子对我!?这不公平。可是,最后,我还是要去面对,要我继续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天呐,要我怎么能做得到?
又是新的一天,Jessica横冲直撞的喧闹把我从疲惫的梦境里摇醒。我竟然坐在窗边的大理石地板上睡了一夜,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不在叫嚣。窗外,天空聚集了一片片乌云,窒息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收拾了东西,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爸爸和Sophia。我们才上车,滂沱大雨就像开了闸门似的泻了下来,一道道闪电划过天空,响雷一个接着一个,震耳欲溃,让人打心底战栗。爸爸把车子开动,把雨刮打到最大,可是车子前面好像有一道永远也刮不尽的雨帘,伴随着烟雾缭绕,阻挡着我们的视线。爸爸不得不双手扶着方向盘,身子前倾,全神贯注地开车。
天色十分昏黑,片片乌云仿佛要压下来一样,黑压压的。还不时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好像有一只只怪兽在低声咆哮,狞笑着,欢迎着我的回归。
我觉得我快要不能呼吸了,这时,车子终于到了。无数的车子排着长龙挤在了学校门口,爸爸不得不把车子停在远处,让我们跑过去。Sophia带着我奔向学校大门。地上有无数深深浅浅的积水,大雨无情地打在我的身上,雨水混着泥污飞溅在我的裙沿,当我历经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抵达学校门口的时候,岂是一个狼狈了得!腰际以下,我的裙摆上全都沾满了大大小小的泥污,我全身湿透,像只斗败的公鸡,我的鞋子湿滑又扎脚,无数泥沙被我踩在脚底。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我可以想象,我的头发一定乱糟糟的,湿答答的,像个疯婆子一样,像....就像这个大厅里大部分人一样。Sophia已经回教室了,而我还要留在这里等爸爸,因为他“非常非常需要”和我的老师聊聊。
爸爸抵达大厅的时候,他的衬衫西裤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不过至少他没有乱糟糟湿淋淋的头发,因为它们太短了。“Ms.....?”爸爸人模人样地带上了笑容,居然不是那个傻气的大笑。
“ABBY。您可以叫我Abby,我是Ashley的班级老师,我希望她现在好很多了。我们已经把....那个....你知道的,调皮的孩子找出来了。他已经得到他应有的教训,我会让他和你道歉的。我希望你们能和平相处,不管怎么样,你们还是同学,接下来四五年的同学。”Abby老师面带微笑,和蔼而充满鼓励地看着我。
“Abby小姐,Ash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带她看了医生,说她有轻微的自闭症,这和她超高的智商有关系,我们希望您能在日常教学中,或者生活中,照顾一下Ashley。她是个好孩子,她一定能够走出来,您知道,她一定能....嗯.....交到朋友,变得开朗活泼。像一个正常的六岁小孩。但是现在她需要,非常需要您的帮助。”爸爸一边说还一边不自觉地点头,我不记得从哪里看到,这种行为叫做,自我肯定,这说明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话,他的身体在试图说服自己。真有趣。其实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相信,在未来的四年里,我会和他们中的一个成为朋友什么的,听着就很,玄幻。
“超高智商,您的意思是,天才吗?”Abby老师温柔和蔼的表情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的右眉间跳了一下,而后又恢复了那和蔼善良,平易近人的温柔表情,虽然在我日益被无视的日子里,她并不曾试图做出任何改变,直到...出事。“中国孩子,聪明的中国人。我懂了。”她温柔地看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后脑勺,让我几乎以为那一闪而逝的蔑视是错觉,“我会的,好好照顾她。天才总是有点不同的,不是吗?来吧,孩子,我们回课堂。”她牵起我的手,示意我和爸爸说再见。
“我们的Ashley回来了,我们掌声欢迎她!我们的掌声在哪里?我们的掌声在哪里?”她挂着温柔和蔼的微笑,脸上是微微的懊恼与失望,三番两次地问,终于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她无奈而歉意地看向我。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这一幕,好像在提醒着我,我是多么地不受欢迎。半个月,那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怀念我,噢,不,应该说,没有一个人欢迎我回来。Abby老师甚至要三番两次地问,才有那么几个不情不愿的掌声响起来。
“Harry,你能站起来吗?”随着老师的声音,一个深橙红色头发的男生站了起来,他满脸雀斑,挑着嘴角,“我很抱歉,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幼稚的行为,我们之后还能够和平相处。”他像是背了一段长长的台词,脸上没有歉意,没有懊恼,但是也没有蔑视,嘲讽,我甚至不记得有这么一个男生的存在。我不记得我卑微的短暂的学习生涯中和他有任何冲突,甚至交集,为什么?我想问,为什么。
“Ashley,你不原谅他吗?”Abby老师关切地看着我。
我默了一会儿,我想问为什么,我知道如果我想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但是,看着老师关切担忧的目光,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我....原谅你。”
“Ashley,我们发现,是一个天才,就是非常聪明,能学东西学得非常快,比我们常人要快很多倍。所以,她的性格有些拘谨,大家也要理解。让我们一起来帮助我们的天才Ashley,好吗?”
又是那种眼神,那种我来学校第一天受到的注目礼,新奇,打量,好像我是某种特殊的奇特的动物似的。我觉得我和他们的距离不仅没有拉近,反而更远了。就好像一道无形和鸿沟横跨在我和他们之间,不可逾越。我咽下我的苦涩,我宁愿不要是天才,我想像Sophia一样,周末有人邀请我去她家玩,我的秘密和快乐有人分享,仅此而已。
可是事实上,这个简单的愿望与我却好像不可完成的任务。
“什么都会的天才吗?”金发三人组的Alina缓步向我走来,她低声轻语,好像在问我,又好像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