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临渊扶着醉意朦胧的程伯走回相馆时，沈先生已在店堂里等候多时了。
大戏散场后，为了答谢班主和教习，以及上得了台面的若干戏子，程伯张罗着，在享堂东侧的翠烟阁摆了三桌酒席。
临渊被族中的一帮长老硬拖着，在族长右侧落了座，几杯酒下肚，族长老迈的脸上就绽开了两片干巴巴的驼红，在桌子底下死攥住临渊的手，用另一只手指恣肆、哆哆嗦嗦的老树皮似的巴掌在临渊眼前来回煽着，嘴里也像含了一颗乱滚的枣核，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着他父亲黄秋水当年是怎样体面的一个后生，把家族独创的老字号从渔梁一路开到上海滩，又如何为家乡人争足了脸面。
临渊在这边不停地点头应承，眼睛却不住地瞥着阁楼下的甬道。打点好祠堂里的一应事务，程伯就亲自到后台去邀请梅教习，他也算答应了，至少那张精致得宛如细陶的冷脸上没有显出太多反感的神色，可到了现在他也没露面。
这时，族长忽然用那只乱抖的巴掌捂住脸，哽咽着哭起来，临渊一时慌了神，一边拍着族长隆起的后背，一边把手边的毛巾递上去，却被族长推开了，从巴掌后面露出的是一张涕泪混淆在一起，都流入了枝节丛生的皱纹里的湿呼呼的脸，衬托着腮下两片软软的坠肉，不知为什么，让衰老的族长看起来竟像个任性的孩子。
族长比比划划地说着，他是如何的难过，如何的舍不得……黄秋水这个后生怎么还没到天命之年，就匆匆地撒手而去了！
后面的话虽然被抽泣声搅乱了，让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可一桌子的人都跟着落下泪来，程伯红着眼睛摇摇头，就起身出去了。
等他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只梅瓶，瓶里插着一朵初绽的莲花，美得好像是从深潭里捞起的一捧纯色的雨花石子，不动不摇的，却凝结了太多的妖娆。
他把梅瓶放在桌上，就引来了一阵惊呼。族长用那只乱抖的手指着，激动地高声嚷道：“这……这不是梅教习的宝贝嘛？”
“可不，在梅教习眼里，这瓶子比他那座价值连城的戏台还要精贵呢！”程伯眉开眼笑地应了一句，就转向临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与好奇，嗓音也无意间拔高了几分，好让在座的人都听见，慢悠悠地对他说：“这是梅教习给你的，哎哟，真想不到啊！质地如此之好，款式又这样别致的德州白瓷，在我们渔梁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他怎么就送给你了？难不成，你们之前就有什么交情？”
“这……这……这……”临渊一时语塞，有些话他是不能在这里说的。所以，他只好尴尬地笑笑，像为了掩饰什么，又像真的有些急不可耐，慌忙站起身，探头向门外看去：“梅教习怎么没来？”
“他把这瓶子塞到我怀里，留下一句话，就急匆匆走了，都没容我问一句。不过，看他的样子，像是在楼下盘桓好一会儿了。”
听了这话，临渊赶忙转头去瞧，楼下的甬道上只浮飘着一片树影，迷迷乱乱的，仿佛什么样的脚步和身影都会被它们不动声色地抹去了。
“我就料到了，他是不会上来的，他那个性子啊，最怕这种应酬的场面了，来了也不说话，只往旁边一坐，你怎么跟他客套，他只回你一张一尘不变的冷脸。可你说也怪了，这样怕热闹，又不擅表情达义的人，怎么就进了梨园行？这不是太不相衬了嘛？”族长说着，已从怀里掏出一只夹鼻镜，颤微微地捅进眼窝里，目光炯炯地端详起了桌上的梅瓶，嘴里还止不住地啧啧称赞。
程伯那疑惑的视线又在临渊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是在等着他做答。临渊只是含蓄地一笑，就低下头抿起了杯子里的酒。
到最后，程伯被班主、教习和数十个戏子轮番敬酒，灌得大醉不醒，在阁楼里歇到现在，已是子夜时分了，才迷迷糊糊醒来，由着临渊架起他虚胖的身子，磕磕绊绊地走出了祠堂。
夜风像含在女子口中的温存的泉水，轻柔地喷洒在脸上，程伯半仰起头，眼神迷离地“嗯”了一声，他的视线还是涣散的，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一片，像裹在一团茫茫的雾里，所以当他借着屋檐下的黄澄澄的灯光看到沈先生那一身酱色的长袍时，他竟以为是墙上的杉木壁板在他神经质的醉眼里鼓突了起来，于是他使劲摇了摇头，嘴里发出“呜噜噜”一阵乱响。
“醉了……真是醉了……临渊啊，扶我回房去吧！”
程伯的身子往前挣着，猛地一下，伸出去的那只手臂又甩回来，“叭”地打在临渊的身上。
“你怎么站着不动？扶我进去啊！”
临渊只管站在那儿，架着程伯乱晃的身子，由着他挣扎。
相馆里的那位老者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去祠堂路上的一番遭遇又浮现在眼前，当时老者一看到他就惊恐得撞在身后的墙上，随后又歇斯底里般哭喊起来，抱头向旁边的巷子里逃去。可这会儿，整座古镇都已沉沉睡去，夜深得就像随时都可能失足跌入的无底的深谷。他却一脸泰然地出现在这里，站在关闭了一整天，空寂得好像会发出莫名回响的店堂里，笑盈盈地打量着墙上的一幅幅照片，一边还在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像是在嘀咕：“这一张我也见过，这照片里的人当时呀，正做着什么，想着什么，我全知道，就像他们的生平和遭计我也全都心知肚明！”
这就让临渊感到了一种混乱的错愕，难道早上那番难堪的遭遇不曾发生过？还是自己一时心慌意乱，居然认错了人？
他在等着老者转过头来，他要从老者眼中最先闪现的神情里察看出最隐密的端倪。
可他哪里知道，就在他跟程伯走进老街的那一刻，沈先生已经远远听到了他们拖沓的脚步声。夜真是静啊，静得就像一马平川的荒原，什么都掩藏不了。
所以他早已摆出了这副姿态，像个在这里出入自如的熟客，在店堂里悠闲地打量着墙上泛黄的照片，可他的视线每次碰触到相片中临渊的那张脸——虽然他及力躲避，可目光却像被一股诡异的力量吸引着、撕扯着，总会向那边移去——他的心就“咯噔”作响，在闷热的胸膛里猛然一跳。
临渊一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子就绷紧了，一层冷汗从毛孔里细蛇般滑腻地钻出，**随后就像破旧的、软绵绵的鳞片，紧紧吸附在他的身上。
要怎么转过头去才能显得自然，才不会暴露出他的慌乱和胆怯？
他实在不敢去面对那双梦魇般的眼睛，那真的会要了他的命！可他已察觉到，那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后生正在目光犀利地打量着自己，就像两柄利剑逼在他僵直的脊背上。
再不转身，就显得太奇怪了，而他麻木的脸也实在挤不出一点笑容了。
沈先生深吸一口气，把两只手在袖子里攥成了冰冷又湿呼呼的拳头，暗自一咬牙，觉得脸上的肉皮多少松驰些了，就勉强装出一副略显惊讶的表情，向门口转过身去。
可就在这时，从挂满灰吊的房梁上跳下一个庞大的、肉乎乎的黑影，尖利地嘶吼着，落在沈先生浑圆的脑袋上，沈先生的身子刚转到一半，就顺势撩起浮肿的眼皮，向上看了一眼。只见一双妖绿色的、鬼火般的眼睛正恼怒地逼视着他，而那一张血红的大嘴里突现着四颗尖利的牙齿，怒张在一张毛绒绒的黑脸上，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头茹毛饮血的野兽。
沈先生惊叫了一声，抬起手臂去护自己的脸，这个举动像是彻底击怒了那只野性十足的、肥大的黑猫，它扬起两只前爪，不由分说地挠上去，眨眼的功夫就在沈先生的手背和额头上留下了几道血淋淋的细长的伤口。
沈先生向后退去，可肥胖的身子却像一堆软弱无力的死肉，“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后脑勺撞在通往里院的门边的壁板上，又是“咣”的一声，整个店堂都跟着颤抖起来。
“哟，这不是沈先生嘛！”程伯总算醒过神来，睁开血丝密布的醉眼，惊慌地向店堂里看去。
那只黑猫趁沈先生倒下的功夫，从他的脑袋上跳下来，无声地落到地上，又嘶哑地惨叫了一声，窜出店堂，擦着临渊的脚边，发疯般逃进漆黑的巷子，一转眼的功夫儿就不见了。
临渊望着留在深巷里的那一片空洞洞的幽暗，一时竟觉得那只黑猫对沈先生的偷袭是有预谋的，“这绝不是一只普通的猫！”第一眼看到它时，临渊就有这样的感觉，可一只猫又怎会对人心怀如此有目的的仇恨？说来真的令人不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