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探阅之路
比黑夜更黑暗者，吾将烛之
比人心更幽深者，吾将揭之
探阅之路上，诡秘之时空溃散于悠久的文字，探阅者们踏尽不测之幽茫
因为，有一些事情，不能被遗忘
部落纪年二十九年八月二十七日正午，幽暗城飞艇总站
“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往奥格瑞玛方向去的A1337次飞艇现在开始检票，请备好您的飞艇票及身份证件，从二号检票口依次检票登艇，现在重复……”
“往瑟伯切尔方向去的旅客请注意，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您所乘坐的原定于十三点二十分到站的T12次飞艇由于天气原因将晚点半小时，请您耐心等待，谢谢合作！”
“今日起开始预售九月五日飞艇票，九月二日、三日前往雷霆崖方向飞艇票因航空管制停止出售，特此告知，由此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非常抱歉……”
虽然已经是魔法高速飞艇广泛普及的时代，背靠洛丹伦旧都遗址、由当年的洛丹伦皇家火车站改建的幽暗城飞艇总站航站楼仍然充满蒸汽工业时代的古风，从精工雕琢的哥特式墙壁与窗户，到充满钢铁质感的全钢架顶棚，再到候艇大厅中央已有百年历史的机械老钟，整整十万平方米的建筑面积，都被旧时代的阳光染得泛黄，透出一点微微的锈迹，加上那富含中古意味的长椅、吊灯和站内商店，以及大厅两端用以装饰的两个洛丹伦时代的蒸汽火车头,坐在熙熙攘攘的候艇大厅里，听着让人昏昏欲睡的站内广播，就恍然有时光倒流百年的感觉。
而透过玻璃顶棚看上去，早已不再湛蓝的天空、围绕着航站楼兀兀高耸的五座银色机械飞艇塔和往来穿梭不息的魔法空艇，以及飞艇塔上雕刻的被遗忘者国徽，又不由分说地将怀想旧时代的人拉回脚下的时代——从飞艇塔到航站楼，只有短短数十米的距离，就浓缩了两个国家两个种族两个时代整整一百年的沧桑。
而此时，古色古香得简直像美术馆的售票大厅里，一张长椅上正坐着两个黑衣的人
“姐姐，票买到了，九月五日中午十二时出发，直达奥格瑞玛的软卧，不晚点的话，九月六日下午就能到。”
“嗯，还有几天时间……我们的最后一个目标弄清楚了没？”
“经纪人已将详细资料发到，具体位置是在皇家魔法研究所地下的六号绝密级地库内，那座地库就收藏了一样东西，很容易找到——资料上是这么说的。”
“收藏……这么说不是一个人？”
“对，它只是有一个‘神印之手’的代号，实际上……资料上说是一件魔器，而且是魔法研究所的杰作之一。”
“我还一直都以为是一个人……不过不论是人是物，能入‘作曲家’法眼的，至少都要是国之利器一级的货色，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到的。海德死后，幽暗城高层明显坐不住了，魔法研究所肯定会加强戒备，我们要小心行事……”
“没事，经纪人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万无一失。而且部落在诺森德的秋季攻势九月十五日左右就要开始，到时候幽暗城高层和军方也只有先行将我们的事搁置起来，等秋季攻势结束再说——到那时候，我们的经纪人早就把证据抹消得一干二净了。”
“但愿吧，但是，昨天上峰给我发来消息，说‘普世’的人似乎已经有所发觉了，要我们特别小心，不要被他们找到踪迹。”
“‘普世’？现在他们应该都在诺森德吧，怎么管得了这里的事？”
“不知道，总之，他们是比秘密警察和幽暗城国安局还要棘手的存在，我们在卡利姆多那边的项目就是因为他们才遇到了麻烦，所以上峰让我们蛰伏几天，九月四日动手，九月五日立即离开幽暗城。只要我们没留下痕迹，他们纵天大的本事也只能瞎撞！”
“了解！我们回去吧。”
“走。”
航站楼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川流不息，很快就溶解了那两个黑色的影子
提瑞斯法行省特产的暗绿色天空上，传来了魔法空艇隆隆的引擎低音。
八月二十七日，晨七点，皇家魔法研究所会议厅
“现在，请允许本将军，宣读幽暗城魔法事务统摄委员会、内务部和城卫军军部三部委共同出具之正式军方命令！”
洛伦兹·静刃将军那张似乎从来没有笑过的脸和法官审判犯人一般的语气，给在座的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巨石
“查自八月十二日以来，正在进行军方绝密之‘上古试验’的幽暗城皇家魔法研究所连续发生泄密及杀人等严重事件，且经初步调查发现牵连甚广、性质恶劣，已构成国家安全可能之威胁。值此北地战事未平之非常时期，命秘密警察、国家安全局及城卫军军部三方紧急执行国家强制力，介入魔法研究所内部进行调查，务要尽力澄清真相、稳定人心，魔法研究所应即时停止一切科研活动，所内暂列为军事戒严区，所内所有人员应充分配合调查人员，并无条件接受城卫军军方保护措施！着城卫军司令兼皇家首席军事顾问洛伦兹·静刃上将任军方统摄，原魔法研究所首席研究员古德曼·火心博士任代理副所长，共同负责军管期间魔法研究所一切事务，不得有误！”
进入魔研所以来头一次坐在上座的古德曼·火心一脸苦瓜相，丝毫没有升官的喜悦——八月十二日以来，研究所里包括所长和副所长在内的十一个人死于非命，执行委员会的人全吓破了胆，没人敢出来继任。最后迫于军方要求，只好从几个学术级别最高的人里边推举，于是古德曼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连升四级：跨过所长助理、执行委员和执行常委，直升副所长。
古德曼起身向洛伦兹将军鞠躬，一众研究员同情地看着他，但是没办法，政治的丑恶性即在于此：古德曼虽说升官了，但是被夹在执行委员会和军部之间，分明是个被执行委员会的懦夫们推出来两头受气的挡箭牌。
自私之心，人皆有之，更不必说久居政坛的那些老油条。
范海辛没有来，古德曼知道，他应该是去内务部了，想到这点，古德曼反而稍稍安心了些：尽管事件极为黑暗诡异，但至少探求答案的过程一直不曾停止。
古德曼由衷地希望，自己在副所长任上的第一件事，就是亲眼看着这件事结束。
八月二十七日，晨八点十三分，皇家魔法研究所电梯间
由于女王嘱咐过要秘密行事，所以德莫斯公爵故意拖了一天，此时，他站在电梯键盘前，面无表情地凝视键盘上积满了尘灰的“－5”键。
“大人，主控室刚刚解除了锁定，可以进入了。”
“出发！”
两年了，若不是近来发生的这许多事，他或许此生都不想再去那个扭曲之地
仅仅十几秒，电梯就到了，红漆的铁门訇然中开，门缝里，浓得液化的黑奔涌进来
跟着德莫斯公爵的，是一小队特刑科的秘密警察，电梯门一打开，几柱明亮的魔晶灯光将他们眼前的一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但这区区一点明亮，分明奈何不得深处莫测的黑暗和诡秘。
那是过往的深渊，当被遗忘在黑暗远方的记忆苏醒，就会从那里不可阻挡地奔流而出，裎露最为扭曲疯狂的面容。
当然，排除掉这些人心附加上去的恐怖，在灯光中，魔法研究所的地下五层仍然是一处相当庞大的地下研究设施，由于整整两年没有人来，也没有及时通风，空气中弥漫着陈腐浓重的灰雾，但还是能辨认出陈旧的铁质地板和管线、空旷黑暗的大厅和左右两边环形延伸的低矮走廊——地下五层的实验室按圆形排布，由一条环状大回廊连接所有的实验室——走廊极长极深，似乎直接联通到地狱，两旁的实验室门上贴着两年前的封条，挂满了灰尘和蛛网——这里的时间，似乎从封闭之后就没有再流逝，在绝对的黑暗和静止中死守痛苦恐怖的回忆。
德莫斯公爵带着一群人，沿悠长的地下回廊稳步向前走去：既然海德在留下的信中提到了这里，那么，他藏匿答案的地方，就只能是地下五层这个广阔庞杂的地下设施中最著名的那个地方，也是两年前那次事件的源头。
德莫斯公爵不知道自己的前任在这个被咒诅之地看见了什么，他只知道在那之后不久，他的前任老公爵就暴病而亡了，因此，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在手心。
“到了，就是这里！”
深沉的寂静中，这句陡然而出的话让众人都打了一个激灵，他们已经走到了环形走廊的最深处，面前是一扇宽大的铁门，门上交叉贴着两帖封签，挂了三把厚重的大锁，仿佛镇压着某种可怖的魔物。
铁门旁一张褪色的铭牌提醒众人：这里是位于魔法研究所地下五层的第十九号秘密实验室。
灯光中，德莫斯敏锐地发现，本该落满灰尘的门上和锁上，有些干净的痕迹，似乎就在最近，还有人从这里出入过，这使德莫斯更加相信：海德确实来过这里，而且他在这里留下了通向答案的钥匙。
有些答案，必须要揭开过往的疮疤去寻求。
德莫斯拿出魔法钥匙，打开门锁，两名城卫军士兵上前拉开了铁门，由于实验室良好的空气密封性，内外压力差产生的气流吹起漫天的尘土。
面前的实验室空空荡荡，相关的物件似乎两年前就全部搬走了。但是，地上、墙上和天花板上，到处都是巨大的塌陷和爆炸坑，还有随处可见的大片大片的焚烧过的焦黑，都提醒来到这里的人，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情。
德莫斯公爵咳嗽了几声，似乎想凭声音驱走这里浓重如铁的压抑。
“给我仔细地搜！连一片地砖都不要放过！有什么发现立即报告！”
“是！”
尘封已久的黑暗，如亡灵一般浮在空旷的实验大厅里，冷冷注视这一群两年后的不速之客。
八月二十七日晨八点十五分，幽暗城中环第二十二街区
如同一场电影里的平行蒙太奇：就在德莫斯公爵前往魔研所地下五层的同时，另一批人也出现在了幽暗城中环第二十二街区的写字楼群间，他们衣着各异，沿着街道化整为零地撒开，很快就覆盖了二十二街区的周边范围，他们看上去似乎是行人、酒客或清道夫，但是他们的视线和脚步，都不约而同地紧盯着街区东侧的一幢大楼
在灯火通明的中环第二十二街区，这幢大楼是个绝对的异类：里面既无半点灯光、也无一丝人迹，空洞洞的窗户和楼门深不可测，而由于很久无人管理，玻璃已经有不少破碎，墙壁也呈现出疏于打扫的暗色，在二十二街区光鲜林立的写字楼间，孤寂得有些怪异。
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大人，外围小组已经各就各位！”
路边的某一个路人四下张望一遍，低头对着衣领悄声说道
与此同时，在楼群中的某一条后巷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吓跑了几只暗行的小鼠，脚步声中，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
“知道了，给我盯紧点。”
内务部长格雷戈·查尔斯公爵在后巷深处的一扇大铁门前站定，硬如铁石的视线敲击着这两块厚重的金属，铮然有声。尽管灰西装、银色细框眼镜和一头灰白的短发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数学教授，但作为被整个幽暗城情报界尊为“老师”、只对女王和首相说过敬语的人，此时的他，更像是一只栖止于黑暗之中，闻见了秘密的味道的黑豹。
“打开门，把建筑内部设计图给我。”
其实不用看内部设计图格雷戈也知道，面前这幢黑暗的大楼里，有着表里两个部分，能从大门堂而皇之进入的不过是表面，而实验科学部这样的机构，是绝不会处在表面之上的。所以，自从两年前亲手带人封锁了这扇后门，他就再没想过还会再次打开它。
两名法师探员得令上前，吟诵了一段龙息咒文，很快就将门上的锁熔穿，卸下沉重的锁链，用力将铁门推开，久未保养上油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昏暗的门廊里回响不绝
“一组搜查建筑外围，二组从前门进入，搜查建筑内A区域，三组随公爵大人从后门进入，搜查建筑内B区域，四组快速前往动力室，恢复楼内供能，之后并入第三组共同行动！动作要快，尽量少开灯，搜索区域重点在B区域第九、十层，清楚了吗？”
“了解！”
“收到！”
格雷戈公爵一言不发地看着大楼的内部设计图，直到他的副手将他预先制定的方案全部传达到位，他才合上图纸，打开魔晶提灯，示意身后的一众秘密警察从后门口分成两队鱼贯而入，贴着墙壁迅速向楼上而去
楼外，下午的城顶大灯从窗洞斜斜照进废楼，空洞的走廊和楼梯间里弥散暗黄的光晕
“给我好好地搜，有任何发现马上报告！”
“是！”
九层楼梯口，格雷戈公爵铁质的声音冲起了一缕微尘
八月二十七日晨八点，皇家研究所一号研究室
范海辛凝视着桌上几卷簌簌落灰的旧卷宗
硬纸质的卷宗盒已经很陈旧，呈现出其本色为时光所染后透现的昏黄，剥落的红色油墨于粗糙纸面上列成不甚清楚的字迹，宣示它们曾经的身份和意义：幽暗城实验科学部内部保留资料
“范海辛，实验科学部的资料不是已经销毁了吗？这些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嗯……部落纪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最后一批是二十七年六月十日送达的，时间上并无问题。”
对于正在细细核对资料日期和番号的范海辛来说，古德曼刚才的询问明显声音太小
“范海辛！”
“嗯——啊。什么事？”
“我问你从哪里搞来这些资料的？”
“当然是皇家大图书馆，我去内务部申请了许可令，从一号书库里调出来的。”
“可这些实验科学部的资料，两年前不就全部销毁了吗？”
“被销毁的只是他们的大部分的绝密资料。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情报部门的一个规矩：出于悬案调查的可能需要，不论是哪个部门的绝密资料，在要求销毁前，都要由内务部派人遴选一遍，挑出其中最基本最重要的部分执行‘内部保留’，以防死无对证，”范海辛拍拍卷宗盒上的灰尘，“这些就是‘失序之夜’之前实验科学部的科研资料的内部保留部分，但愿我们能够从中还原一点真相。”
“可这也太少了吧？才四卷。”
“这四卷只是大概的目录，正文他们还没送过来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五六个秘密警察各抱着一堆同样的卷宗走进一号研究室，在地上堆成一堆褐黄的纸质小山，跟在后边的，是两个身着黑色警官服的血精灵，过分严肃的脸庞上方，都扣一顶秘密警察特刑科的黑色警帽，最后进门的是一位魅魔，穿着一身极具违和感的办公室制服——要不是她还有魅魔招牌式的魔角和翅膀，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名文静知性的办公室女性，而不是一个燃烧军团的恶魔
而在范海辛眼中，进来的人各有他们的代号：两个血精灵是秘密警察特刑科的警官，奉内务部命来协助他——和他所代表的组织进行调查，而那位魅魔，是他私人的使魔安伊恩——不同于其他术士喜欢将魅魔作为战斗力，范海辛帮助她发掘了魅魔们一直被忽视的魔法天赋，一直将她作为秘书和研究助手来差遣，从未让她参与过任何战斗。
“主人，您所需要的资料都在这里。”
安伊恩微鞠一躬，用纯正的部落通用语说道
“啊，知道了”范海辛起身走上前，和前来协助的秘密警察们依次握手“能得到各位的调查协助，在下感激不尽”
“范海辛先生，我等只是奉命行事，您不必如此，若无其它问题，我等当尽快开始。”
对于对方冷冷的回应，范海辛并不以为忤，在秘密警察这种部门做事，这种态度属于基本的职业道德之一，无可厚非，他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
“嗯，可是在开始之前，也要先知道二位如何称呼……”
“不必了。”一名警官做了一个足以截断这个话题的手势“您知道，对我们来说，名字的意义并不很大，您可以叫我A君，旁边这位是B君，余类推。”
范海辛往二人的警官服上看了几眼，就笑了起来
“二位先生，这里并非是你们常常出入的秘密情报部门，而是我们魔法研究所的一号奥术研究室，你们既然是客人，我们自然会尽地主之谊，所以实在不必如此，对吧？秘密警察特刑科副科长格拉肖·逐日阁下和您的这位助手安德鲁先生。”
资深情报人员的控制力使得这两位被突然说出了真名的血精灵只是眉头一皱，而后边的古德曼因为熟悉范海辛其人，也只是微笑了一下。
“怎么，您预先知道了？”格拉肖明显不悦，以他当前尽可能礼貌的语调问道。
“没有，我没有预先收到关于二位的任何个人资料，只是从您身上收集了一点可供分析的信息而已：您的警官服上有一条怀表的表链，而仅从表链上精工微雕的金玫瑰即可看出，那很可能是手工定做的高档品；同时，您的衣领处漏出了衬衣的一角，据我所知，所有布料中，只有顶级的‘波塞冬’丝绸能织出那种特殊的水蓝色；您身上有一股药草香味，虽然很淡薄，但我还是能判断出那是用巫师之油炮制过的太阳草叶，是上等服装最好的保养品，当然也价值不菲；而最直接的一点，在您的左胸，那里有一枚小小的绘有凤鸟与太阳的徽章，以那种造型，又被您戴在心的位置，可见它并非警察系统或是某个社团的物品，而是您的家族的家徽——‘以辛多雷为名，以达斯雷玛为名，吾等世世代代，永追随之，永护卫之……’，在下有幸，曾在家谱学中拜读过阁下逐日一族的家训和威名。那么，既然您是血精灵贵族，而且是上等贵族的直系，又是幽暗城秘密警察的官员，综上所述，我只知道有一位格拉肖子爵最符合上述条件。而您的这位助手，那就很简单了，他看来算是一个尽忠职守的人，因为他老老实实地将写有自己名字的警察铭牌戴在了他的左胸口袋上。”
以纯粹的侦探语气说完上述一大段，范海辛拿起杯子呷了一口，而两位秘密警察警官错愕地面面相觑，那种仿佛被人当众剥掉衣服的感觉使他们再难以保持先前那种冰冷的态度。
“好了，言归正传，大家可以开始了吧？”
“啊——好。”
接下来的一整天，这座促狭拥挤的办公室都沉闷无比，只有令人昏昏欲睡的翻书声和低语声，按照范海辛、格拉肖和中途来“视察”过一遍的洛伦兹将军的指示——在被范海辛一眼看穿身份后，格拉肖这位贵族警察对他和古德曼明显有些敬而远之——众人从实验科学部建部时起，一字一字、细考虫鱼地推敲那些古旧的资料，试图从过去的浩浩烟海中打捞起微茫的真相和答案。
幽暗城城顶大灯的光晕从明亮转为昏黄，从房间的一头移动到另一头，壁上的挂钟似乎终于耐不住寂寞，发出了一天来的第十九声钟响
房间里的人们还在书山字海中探阅，如一群考前苦读的学生。门口桌上，伙房中午送来的数盘菜肴早已冷透，而他们的脑髓还在故纸的迷雾中苦苦摸索：像格拉肖子爵在中午时分所说的，他们需要的不是繁芜枯燥的学术资料，而是一个实在的真相，但是，为了还原真相，就必须从那些学术资料中淘沥稀少却珍贵的信息，再连串成一个有头有尾脉络清楚的故事——连范海辛和古德曼这样的魔法学者都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极其繁重琐细的过程。
此时，即晚七点的钟声响起的时候，范海辛正和魅魔安伊恩一起翻译一段恶魔语书写的实验资料，古德曼和格拉肖在细细查阅研究所地下资料库调取的辅助资料，秘密警察们则哈欠连天地整理阅完的资料和遴选出来的关键文件。
“范海辛，找到了！”古德曼将一册翻开的大号硬壳文件夹递到范海辛面前“皇家设计院也给他们外包过实验项目，时间分别是部落纪年二十六年的二月和四月，具体项目是关于魔网能量矩阵的改良设计和轻量化设计，以及高能魔法过程的理论计算和咒术分析。”
“又是高等魔网能量？”
“没错，这是皇家设计院当时的保留资料，我粗略看了一遍，基本和我们先前的猜想一致，自部落二十四年九月起，他们的实验内容就一直锁定于高等魔网能量实验上！”
“看来，他们的这个疑点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线索，你看——”范海辛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这是我刚才和格拉肖一起对部落二十四年到二十六年初这段时间实验科学部的实验项目和当时的重大学术事件进行对比后得出的同步时间轴——二十四年九月，部落在外域的军事行动推进至虚空风暴时，实验科学部突然终止了先前的几个重要军工研发项目，第一次将高等魔网能量提上日程；半年后，二十五年三月，我们研究所和希尔瓦娜斯大学理论奥术系共同提出深层魔网能量嬗变假说和第四深地基准勘探项目，三月下旬，提瑞斯法熔炉和第四基准深地实验厅同时建成，这事你还记得吧？”
“当然。”
“好，然后你看，实验科学部二十五年四月底就开始了一系列高能魔法试验，而且他们当时的外包单位就是提瑞斯法熔炉和希尔瓦娜斯大学魔法学部；然后，二十五年九月，由于提瑞斯法熔炉一次能量流暴发，促成了上古能量理论的提出，这件事虽说没有公开，但是我们学术界内部应该是都知道的，然后你看，二十五年九月下旬，实验科学部就又开始了两个实验项目，一个是关于深地魔网能量探测，一个是关于高能魔法过程控制，但是我看了他们这两个项目的资料，怎么看都更接近于我们前段时间‘上古之井’的级别，虽然还很不完全，但是已经大大超过常规魔法试验的范畴！之后他们好像是遇到了瓶颈，后续试验大多数都失败了。”
“我刚才也看过，这是可想而知的事：虽然当时对于上古能量已经有了初步认识，但是魔法界当时尚未发现泰坦神铁和蓝龙的织法科技，即使是他们搞的那种不完全的上古能量试验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没错，于是，二十六年二月，他们似乎找到了转机，你还记得当时发生过什么吗？”
“二十六年二月份……”古德曼皱起眉头，开始搜索自己脑内的资料库，却一时找不到，只是有些模糊的印象“我记不清楚了。”
“忘了吗？那个在皇家学会引起了轰动的试验……”
古德曼心中一动，油然涌起一股令人不快的感觉
“难道是那个……人体能量化的……”
“没错！”
“啊，那个的话我比较清楚”格拉肖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那个由皇家药剂师学会搞的试验引起了很大的舆论批评，一个月后就被严令禁止，我们当时还去调查过，但是，即使是我们秘密警察，最后也没有查出任何内情，因为瓦里玛萨斯首相亲自出面干预，格雷戈大人只能下令永久终止调查。”
“嗯，然后你们看，就在同年三月，实验科学部再次突然停止先前除魔法高能试验外的所有试验，找上了幽暗城皇家医院和希尔瓦娜斯大学医学系，我刚才让我的朋友帮我查过这两个单位的资料，当时他们为实验科学部外包的全都是解剖学、人体工程学、魔法医学和魔法人类学的研究，而且，皇家医院还从殓房为实验科学部每月提供一些尸体，说是试验材料。同时，你拿来的二月份和四月份皇家设计院协助他们完成的是之前他们基本没有研究过的魔法轻量化设计——时间轴梳理到这里，你们发现了吗？从部落纪年二十四年九月起，他们的研究中心就落在了高等魔网能量，不，应该是上古能量上，尽管他们的研究中心和方向几经转变，但是都围绕着上古能量这一课题不懈地研究。后来，从二十五年十月起，他们的大规模上古能量实验遇上了技术壁垒，导致他们整个的科研行动一度陷入低迷，二十六年二月又再度以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研究方向活跃起来，这之间就刚好插入了那个著名的人体能量化的试验假说。所以，实验科学部应该从人体能量化这方面找到了他们的突破口！”
“人体能量化……”古德曼若有所思地托住下颚，教授式地向一头雾水的秘密警察们解释“人体能量化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魔法科学概念，一般来讲，当施法者的能力和学识足够高深，在法术施用上走得足够深远，会由于发展滞后的肉体跟不上不断强大的能脉经络而出现所谓‘机体破弃’现象，当高级的能量找不到一个同样高级的容器时，会自发地将自身具化成为容器，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被施法者所持有的魔法慢慢同化，成为介于物质和能量之间的存在。第五进阶以上的所有法术和言灵，例如暗影牧师的‘暗影形态’和‘消散’，冰霜法师的‘冰霜血脉’，奥术法师的‘奥能强化’等等，这些法术因为过于强大，凭咒法系施法者的躯体根本无法承受，只能破弃脆弱的肉体并以具化魔法能量来取代，否则施法者本身会毁于可怕的能量反噬。格拉肖阁下，甚至你们圣骑士众引以为傲的‘远古列王守卫’，广义上也是这样。一般来说，只要能达到‘机体破弃’的部分境界，就足够通过国家的一级魔法资质测试，在阿喀琉斯会所入册正式成为‘适格者’了。”
“既然实验科学部有军方高层的深厚背景，那么他们应该有办法秘密地使用提瑞斯法熔炉和熔炉下边的‘第四基准’深地试验厅，至于静态储存上古能量的泰坦神铁就更不是问题——因为它是由军队在开采，必定能满足实验科学部的需求，有以上两个条件，他们就必定持有着一些溢流出来的上古能量，应该说用来做人体能量化实验是足够了。而他们在这个研究方向的最终实验目的，理论上讲，应该是想实现‘适格者’在军工上的量产——不得不说，这个部门里的人确实都是不可救药的疯子，而且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一种疯子！”
尽管仍然有一年的资料没有看完，但是范海辛强烈地感觉到，实验科学部的这个疯狂的实验计划，必定一直持续到了“失序之夜”，而且直接导致了“失序之夜”的发生。就在刚才看见与人体能量化实验有关的资料时，两年前透过地下五层的大门所见的恐怖景象，就重叠于文字暴力地突然袭来，使他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惑
“范海辛，说了这么多，可我们现在查到的部分离失序之夜还有一年，仅仅能说明实验科学部做了很多疯狂且不可告人的事，但是这些事和现在的杀人事件——看上去真没多大关系。”
“万事万物都不可能毫无关系，只是关系远近深浅而已，更何况只要略微推断，就能发现现在的杀人事件和实验科学部关系极大。我相信，‘失序之夜’前夕，他们的这个实验必定进行到了关键点，因此才会动用魔法研究所的秘密实验室，而眼下的杀人事件，将当时的参与者全部肃清，我无法不将凶手的目的与两年前的事情联系起来。而且更加重要的是，我最近曾收到我们‘普世’从卡利姆多方面传来的消息：我们发现，近两个月来，在莫高雷和石爪山，有不明势力在偷偷进行上古能量性质的实验！”
从众人的表情可以看出，古德曼的大吃一惊不是装出来的，而格拉肖则没多大反应——因为“普世”第一时间就向各种族的情报部门通报了这一重大消息。
“现在，如果我们掌握的情报属实，就可以进行一个推理：存在着某个势力，这个势力出于某种目的而在进行着上古能量实验，而且从至少五年前就已经开始，在经历了数番周折之后，他们在人体能量化方向的实验一度进行到了关键的完成阶段，但是由于‘失序之夜’的打断，实验科学部被撤消，他们不得不沉寂了两年——当然，这两年里他们的地下活动绝对没有停止，海德副所长会被安插进魔法研究所内部即是证据，由此也说明实验科学部和海德不过都是这个势力的若干代理人中的两个。而最近，他们又开始在卡利姆多秘密开始活动，既然海德是他们的人，我们进行大规模上古试验的消息必定他们所知，于是派人来打探，同时也让海德副所长利用职权为他们提供各种支持——至于海德副所长的死，我相信他肯定是被他后面的人灭口了，而他盗出去的资料也很可能就是到了卡利姆多——另外也要为两年前的事件洗底，现在诺森德在打仗，可谓时机正好。那么这里又产生了新的问题：第一：这个势力为什么会对上古能量如此感兴趣？第二：这个势力与军方上层究竟有没有关系？第三：以他们派来的人的水平，不留痕迹地杀几个人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招摇地把军方引来，再在军方的眼皮底下杀人,这不是自找麻烦吗？第四……”
“呃……等等。”已经快要绕晕的古德曼纠结地打断了范海辛“无论如何，我觉得我们还是先把剩下的一年份的资料看完，或许里边有支持你推论的线索，如果在这一年里又有别的变化，你的推论不就全盘失败了吗？”
“哎，对对，确实，我太轻率了！”范海辛自省似的拍了拍额头“那个不看完，一切推理都只是瞎猜！”
范海辛说着，走到窗户边，从一排装满药草的长颈瓶里选出一只，又从窗台下的一只木箱里提出一套茶具，明黄的灯光里，骨瓷茶杯茶壶反射着釉彩斑斓的光影
“古德曼，搓点水出来，我给大家冲点提神茶。”
“啊——好好”古德曼一边打哈欠，一边引导具化水元素，范海辛一个魔能火花将水烧开，一股火棘配蓝梦叶草的微苦香味随热汽冲起，弥漫了整个房间，使贵族出身的格拉肖子爵一瞬间以为自己正坐在银月城名流沙龙的品茶室。
在房间里的挂钟秒针又转了十几圈后，古德曼的惊呼打破了宁静：
“不对！怎么没有实验资料了？”
“怎么回事？”
“你们看我手上这盒文件，竟然全都是废报纸！关键的实验资料不见了！”
范海辛等人急忙将自己手边剩下的资料夹打开，全都被眼前的事实惊呆了：“失序之夜”一年前的所有实验资料，竟然全部都是没有用的废报纸。
正当大惊失色的范海辛想去再开一盒文件时，研究室几个小时没动过的大门倏然打开了，进来一个佩戴着国安局的证件的人
“格拉肖阁下，总算找到您了！这些文件是奉格雷戈公爵大人命送来的……另外，范海辛先生在这里吗？”
“我就是。”范海辛疑惑地迎上去，接过送来的文件夹“请问有什么事？”
“德莫斯公爵阁下让您马上去见他！”
“知道了，我马上去。格拉肖先生，你们先来看看这是什么。”
“好。”
当范海辛推开研究室的大门时，格拉肖的声音从背后一下子将他拉住：
“这是……这上面写的是……海德副所长的日记？”
范海辛开门的动作瞬间静止了
范海辛看看面前的事物，又看看站在自己身前的德莫斯公爵，一脸不解的表情
“这是我们搜查魔法研究所地下第五层时，在十九号秘密实验室里找到的，同时我们还发现，那里最近明显有人出入，因此我们可以相信，这确实是海德留下的信息，而他的日记则是格雷戈公爵率人搜查实验科学部旧楼时，在他当年的办公室里找到的，影印件已经给你们送过去了。”
“嗯，我知道。”
而现在摆在范海辛面前的，是完全用金属铸造的一副头盔和两只手套，但是样式却极其诡异：所谓头盔却并没有眼孔和气孔，就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金属盖子，手套上也没有设置可供手指弯曲的铰链，在灯光下泛着一层幽暗的影子。手套和头盔上都有几个奇怪的小孔，还刻满了蝌蚪般的符咒，看上去令人很不舒服。
头盔和手套上还有一些连接孔，可见它们也仅仅是完整一套金属铠甲的一部分。
范海辛伸出手，轻轻捧起头盔，透过指尖传来了冰凉而沉重的质感，范海辛不禁想到：这种东西穿戴到人身上，更像是一种刑具，或是一种可怕的禁锢，就像他曾经在秘密警察总部见过的拷问盔甲。
“公爵大人，对此物的具体用途我不敢妄言，但是——我觉得它一定和实验科学部以及‘失序之夜’有关，否则海德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地留下它。”
一旁的内务部长格雷戈·查尔斯如一尊缄默的雕塑，正在翻阅数张海德留下日记的影印件，全身上下除眼睛和手臂之外，尽都不动如山
“这点很显然。”
“您鉴定过这东西的材质了吗？”
“当然，它是合金铸造的，成分是大约45%的泰坦神铁和55%的奥金”
“公爵大人，这上边刻的符咒，我曾在文献上见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元素符咒，通俗地说，就是所谓的古卡利姆多语的文字版，所以这应该是某种能量束缚设备，而且，它所用于束缚的能量极为古老强大，甚至可能是……上古能量！”
“有关这点，鉴定人员已经和我谈过，但是他们无法理解这个能量控制设备为何要制成这种人形，而且你看，它上面还有链接孔，也就是说，它应该属于一套完整的全身盔甲，你觉得，这样的盔甲，会是做什么用的？”
范海辛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表情显示：在得知了这些情况之后，他已经想到了一些可怕的可能性
高等魔法实验，上古能量，持续数年的恐怖研究，部落二十六年二月的禁断论文，人体能量化，存在于纸上的实验科学部，还有眼前的人形元素缚甲和海德副所长的亡灵，这些意象式的词语，在范海辛的大脑中纠缠、扭曲、错动，最后构造出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接受的结论。
“公爵大人，在下斗胆揣测：我们刚刚在保留下来的实验科学部资料中，发现他们在‘失序之夜’前夕，曾在人体能量化的研究领域取得了极大的突破，所以……综合此物的来历和材质……我觉得，它很可能是人体能量化的实验器具……准确地说，是给那些试验品准备的‘笼子’和‘祭坛’！”
范海辛握着冰冷的泰坦神铁，他似乎感觉到了：如果所料不错，被实验科学部选为试验品的人，将被这些厚重坚固的人形缚甲死死锁住，然后从那些小孔中往他们的血管和能脉里灌注必要维持生命的药剂和上古能量，强行激发‘机体破弃’的过程数百倍、数千倍地提高——不论如何，将数十年的苦练强行压缩到数十个小时的祭献，必然是一个自取灭亡的过程，更何况是比毒药还要猛烈的上古能量。
想到这里，范海辛瘦削的手指死死抓住手中的金属，痛苦地闭上眼睛：尽管身为死过一次的人，他也根本无法想象，那些试验品是在经历了多大的苦楚和绝望后灰飞烟灭的。
“你们那边调查的结果如何？查出什么了吗？”
德莫斯公爵的询问将范海辛从想象的泥沼中拉出来，这时他才想起，他还有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要想内务部长问清楚
“呃……结果稍后再谈，我们刚刚发现，保留资料里缺失了‘失序之夜’前一年的资料，而且我们相信最重要的一环就在其中，所以我想问问格雷戈公爵阁下，为什么那一年里内务部没有对实验科学部执行内部保留？为什么文件上却明显存在保留记录？为什么要这样伪装呢？”
对范海辛有点忘了身份的连续询问，格雷戈公爵笑了，一副早在预料之中的表情。
“这个问题刚才我已经和德莫斯阁下说过了，我只能告诉你，是我下令在文件上造假，因为那些文件我也没有见过，而且你们‘普世’也知道这个情况，所以你们的调查资料也是语焉不详的。至于个中原因，我现在还不能说，这点很抱歉。”
范海辛眉头一皱：看来萨菲罗利斯并不知道他发来的资料根本不能用。
这时，格雷戈公爵收敛了笑容，又面沉如水地说：
“到时候，那个人自然会告诉你们的，但是在此之前，你们最好别再问这个问题了。这背后的秘密太深，不是我们现在能够触碰得了的！”
他的语气很有些不符身份的无奈
“现在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海德生前的日记，但是很不幸，像他这样知道如此多秘密却还能活到现在的人，性格都谨慎得可怕，因此……他的日记都是用密文写的，现在我们的事情，就是看能不能将它破译出来。”
说完，他将手中所持的几张影印件扔在桌上，纸上，毫无逻辑规律可言的符号和文字乱麻般拥挤在一起，让阅读者莫测其秘。
“用密文书写并不容易，海德这么做，其实正证明了在那一年里，他目睹了多么不堪与外人道的事情，因此，现在的关键就是这本日记，能探得它的内容，我们目前掌握的零散证据和线索就能串联起来。”
“我已经下命令给情报厅破译处的人了，他们正在那里啃着呢，但愿早点出结果吧。”
“嗯……但愿吧。”
一时间，再无人说话，宽广的魔法公爵办公室里，被逼人的寂静填满
虚空中，似有无数亡者痛苦的眼瞳，在过往之深渊中，注视这几个探阅路上的行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