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惶然之忆
**聆听黑暗的脚步
黑暗的步伐,很轻,轻得几乎透明,若夜雾乘风
似从无尽藏之遥远踽踽而来
欲追寻兮?暗夜重重何可寻,往事渺渺莫可追
欲杀伐兮?独行静寂待天坠,磨刀霍霍却为谁
当记忆深处的恐惧重现,黑城中的徘徊者们,不知所往
死者骨未寒,生者犹彷徨
还是幽暗城
还是被溟濛的暗影兀兀镶嵌于城之一角的幽邃街巷,
还是那人工阳光完全奈何不得的,顽固栖居于城市背面的黑,微风吹起地上残破的纸屑,两旁紧闭的门窗如不忍卒视的紧闭眼眸
深处不见人影,昏暗的巷衢中,只有微风吹雪般的细语在飘飞。
“你那边进行得怎样了?”
“还算顺利,快要收工了”
翻动纸片的脆响传过来
“嗯……报纸上到现在还没有相关的报道呢……看来他们封锁了消息啊”
“我们出手之后,他们就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封锁消息是初步的也是肯定的。”
“我已经和乐队新的‘经纪人’联络过了,他说一切顺利,我们之前搞的事情已经促使元老们对那个研究所进行军管了。”
“那些事我们不必知道,我们演奏完我们的‘小提琴曲’就可以退场了。”
“可是,上边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想起去清理两年前的事情呢?”
声音停止了一会
“就因为是现在!”
“嗯……”
“上边来了新的指示,我们还要在这座城市潜伏几天,做好收尾工作”
“我记得还剩三个人了吧”
“呃,准确地说,是三个人加一只‘手’”
“什么意思?”
“小杂兵还剩两个,有个人是追加任务,还有一个嘛……上边说是一只手”
“莫名其妙!”
“上边指名让我去狩猎‘手’,看来……他们是要‘冷鲜’的”
“还冷鲜!他们拿来干嘛啊?做炖蹄花还是烤猪手啊?”
黑暗中传来一阵笑声
“不知道啊,‘作曲家’的想法,一贯就很诡异!”
“那……另外几个就我去吧”
“好吧,万事小心!”
“有资料吗?”
“杂兵的在旅馆,回去给你,追加的那个嘛,就是我们的前一任‘经纪人’!”
“海德·吉基尔?”
“海德·吉基尔!”
“我就知道……”
声音的浓度被黑暗稀释,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和茫茫漠漠的空街暗巷融成了一体
城顶大灯的角度早已偏西,和地上的阳光同步的灯光也越来越暗,在空远的穹窿顶昏黄地明灭,如一群空洞混浊的眼眸,注视着城市深处说不清看不明的一切
远远传来了下午六点的钟声
远远传来了早上九点的钟声
浑厚沉郁的钟声,静静搅动了促狭的研究室内几乎静止的事物,还有三尊暂时雕像化的人。
“嗯,已经九点了……”
某一尊雕像活过来了,发出沙石质地的嗓音
古德曼少有地没有待在奥术研究部的实验室里工作,而是坐在自己的一号研究室里,坐在被山一般的资料和文件捆堆得几无立锥之地的研究桌前,味同嚼蜡地盯着桌上的一本大部头的奥术理论书典。显然,他丝毫没有搞学术研究的兴趣。
几天来接连发生的妖异的事件,像某种慢性神经毒素,在他的左右脑叶里兴风作浪,搅得他迷迷糊糊,飘飘忽忽,什么都不想去碰,更什么都不想去做。
而且,研究所奉命暂停了所有魔法科研项目,甚至连深地试验厅里的上古之井也被搁置了,平时一直绷得紧紧的弦索一旦放松,就让人们更加不想再工作了。
或许这就是沿袭了很久的理所当然的日常被突然搅乱后,从无所适从的心中涌出的空虚吧。而且,所里突然死了好几个同事,无论站在谁的立场上,现在都不应该还是若无其事埋首工作的时候。
古德曼抬眼看向默坐在对面研究桌的范海辛,还有窗户边已经花了两个小时看着同一篇新闻的军方代表阿瑞斯·光誓,人倒都还是熟人,但气氛却异常凝重
范海辛的视线毫无意义地盯着古旧的地板,眼神极重,静滞得连一点微尘都不曾扰动
古德曼不打算去打扰他,他知道这种事情在范海辛心中的重量,因为体认过生命之脆弱,像这种经历过很多死亡的人,最后往往会变得极度看重一切死亡。
没有过这种经历的古德曼,觉得还是不要轻易去触碰别人的心境比较好。
其实,大家应该都在思考,思考着几天来不断加深的诡暗,三个人就这样僵持了两个多小时,只等着有谁首先提出看法。
宁静似在凝聚,和室内被隔离的时间一起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喂,古德曼……”
陡然的语言冲淡了压抑,尽管声音十分淡薄
古德曼抬起头,范海辛却还紧盯着空无的地板,眉头紧蹙,看来正在努力地组织语言。
面前这尊思想者雕塑,看来只有嘴和大脑活过来了
“从第一件奇怪的事发生到现在……过了几天了?”
“今天十七号,如果从报纸泄密算起的话……整整六天了”
窗台边看报纸的军人雕塑也活过来了,放下了手上的报纸,视线机械地投过来
思想者开始述说
“我刚才……把这六天里的事情挨个过了一遍,你们看,十一日上古试验被莫名其妙泄密,十五号白天所里失踪了七个人,晚上则是所长失踪,十六号下午是上古试验,然后我们就找到了那七个人的尸粉,当然所长还没找到,不过我认为凶多吉少!然后就是现在的军方完全接管了研究所!”
范海辛用画家画速写似的粗疏语气一气说完
“你的意思是?”
“你们觉得这些事件会有联系吗?”
“这个怎么说呢……不是说万事万物都有其内在联系吗?何况是这几天里诡异事件的密集轰炸啊,怎么看都是同一个人——或同一群人干的吧。”
“这没错……但是从时间轴上看,你们觉不觉得八月十一日的泄密事件太突兀了,而且看起来……分量也太轻了。”
“这应该很正常啊,先在暗地里作好种种准备,进行种种活动,做好周密计划,至于什么泄密事件不过是被我们提前所见的一部分准备工作而已,其他的则都隐没了。等到时机成熟……”
阿瑞斯也发话了,作了一个战场上的进攻手势
“就总爆发了!”
“但是……前后事件的关系明显有些不足,虽然我的想法可能不周密,但是我更觉得泄密事件和杀人事件没有关系,只是刚好发生在一起而已”古德曼喝了一口水“那个泄密事件,怎么看都不应该是杀人的准备吧,如果要在某处杀人,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大张旗鼓地将这个地方推到舆论关注的焦点呢,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不,准确地说,这里存在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二者连同上古试验都存在从属或准备关系,另一种就是根本互相没有可考虑的联系。但是我们现在不知道始作俑者,不知道目的和过程,更加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这种他人在暗我们在明的揣测,必定是片面的”范海辛以典型的研究者式语调说“不过,根据我们所知的部分,我倒是比较倾向于阿瑞斯的意见:这几天发生的事,肯定暗地里被某一条不可明见的线索牵引着,而且,我认为一定还会有事情发生!”
“嗯……”
“呃……”
“阿瑞斯,其实那天晚上和你一起吃饭我就觉得不对,你说上边派你们来,就是因为那个泄密报道?”
“没错啊。其实本来是决定缓期两天,不打算干扰你们的上古试验,但是就在那会出了泄密者,上边觉得不对,认为有必要先摸摸底,才‘提前’派我们来了。”
“那么……那篇泄密报道可以看作是引出你们这些‘玉’的‘砖’吗?”
“挺好的比喻呢……反正我有点像这样想,泄密报道似乎是刻意要引起上层对魔法研究所的注意,然后再一个一个杀给我们……和他们看?”
古德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合上了面前桌上的砖头书
“这……太荒谬了吧,是谁要干这么些事情,干了之后又要得到什么呢?”
“在现在这个万事都还如在雾中的时候,讨论动机意义不大,等到具体的犯罪手法和明确的证据啊,线索啊,目击者证词啊这么些信息清楚了之后,再来细细侧写犯罪动机什么的也不迟啊!”范海辛摆摆手,似乎想要赶走古德曼提出的无头命题“死者的社会关系听说还在调查中,不过估计查了也没什么用,这几个死者的共同点,就我所知只有一个!”
相对比较明亮的城顶大灯光从窗口投射在范海辛的脸上。但是,另外两人明显可以看见一层暗雾在他的眼神中渐渐弥散,直到完全凝结了他的表情
“在我的记忆中,两年前……两年前……他们都去过地下五层!”
两年前,从事件初始就幽幽缠绕在背面的恶鬼
但是,范海辛不明白,究竟是恶鬼披着回忆的外衣显灵,还是回忆本身就是恶鬼?
他只知道,两年前的回忆,是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门
“范海辛,你发现了吗?”古德曼的嘴角翘起一个苦笑的弧度
“这些事情背后,就是有这个我们都不愿意见到的黑影哪!”
“我知道,四天前它还只是我神经过敏的幻象,但是昨天,在验尸房里看见同事们的粉末时……那种感觉……我就完全确定了!”
两年前,六月二十日,“失序之夜”
虽然仅仅是两年前的记忆,但是范海辛每次想起来,它都像是发生在很久远很渺茫的时空中,需要仔细思索才能在大脑中还原些微琐碎的片断。
因为他的常识与理性在拒绝那样的回忆,大脑在尽力地将其消隐于虚无,无论那是多么真实多么鲜明的曾经,也会被大脑强行推入噩梦和臆想的领域
但是,有些黑暗是遗忘不了的,尤其是黑暗重现的时候
“范海辛,两年前,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啊?”
几天来一直听着这个词语想着这个词语的阿瑞斯,终于想到要问了
古德曼瞧着范海辛,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开口
“古德曼,虽说这件事是机密,但是毕竟已经两年了,现在既然出了这么多事,我想……可以对阿瑞斯说一些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哪”
古德曼耸耸肩,表示默许
“我说说‘一些’,是因为我只知道‘一些’,只是我的亲身所见所闻,其他的嘛,我是真的不知道,知道的人昨天差不多也都死了!”
四缕视线全都汇聚在范海辛的脸上,他们似乎看见了过往的重门打开的一条小缝,从中映出了真实得虚空的所谓“回忆”
“两年前,我记得是五月份下旬还是四月,当时外域的远征才结束不久,幽暗城刚刚举行过庆祝黑暗神殿攻陷的庆功大典!”
“庆功大典是五月十七日!”古德曼清楚地补充道“我还和我当时的上司去观过礼呢。”
“那就是五月二十日左右,当时似乎是军方上层下达了某种实验研究课题,要我们动用魔法研究所的资源来快速进行研究,然后嘛……然后好像是在地下五层干了些什么……”范海辛努力地编织着被潜意识地淆乱了的回忆“应该是启用了当时位居地下五层的秘密实验室来进行,当时所里的人还在偷偷的传说,说什么是要进行某些高度机密的军工研究,直接负责人是十一座厅的军事元老,还涉及禁忌的人体试验等等,反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言传啦!但是,有一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在为他们作理论计算时发现,那种研究课题的研究风格是相当令人厌恶的!甚至在某些方面近于疯狂和反人类!当然,我们是不许提出意见的,但是,幽暗城法术界会提起那种研究课题的,除了皇家药剂师学会外,就只能是……当年的那所‘幽暗城实验魔法科学管理部’里边的疯子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古德曼似乎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阿瑞斯一脸茫然
“喂喂,那个什么管理局是干嘛的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范海辛面沉如水地说“‘幽暗城实验魔法科学管理部’,曾经简称‘实验科学部’,里边的人,据说全都是被我们法术界放逐的疯狂科学家,后来就成为了军方上层的秘密科研机构,总之——是个秘密太多的地方,但是……就在两年前的那件事后不久,这个部门就被撤消了!”
“这种三流悬疑小说的桥段是怎么回事?可疑得太明显了吧!”
“这种桥段之所以会从三流小说来到现实,是因为三流小说里往往没有一种叫做‘上层’的,会让你‘被’看不见和‘被’想不到的奇妙玩意儿!”
“两年前……我还只是个首席研究员助理,知道的没有范海辛那么多,但是地下五层从那时起就‘非公莫入’了我倒是还记得,据说是上层人物直接负责,只借用我们的研究设备和人员,别的连所长也无权过问。”
古德曼顺着范海辛的意思补了一句
“地下五层是从前的第一实验室,而且是专门做高阶魔法试验的,机密管制之后,我们无权进入的人也没让闲着,被命令协助地下五层的人进行基本的理论计算,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做了很多……高能魔法分析和……人体工学的研究,研究方式也很莫名其妙,是地下五层给我们送来即时的数据和资料,让我们处理,处理结果再反馈回去,但是都不知道他们想拿来干嘛,当然更不敢问”
“喂喂,他们把数据和资料给你们,那他们在干些什么……你们不也都知道了吗?”
“那些数据……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他们等于是把最繁琐也最基础的工作‘外包’给我们了,至于位居核心的东西,当然不是我等所能目睹的,我们当然也不想去刺探。所以一开始还是各安其事,该干嘛干嘛,后来,我大概是六月上旬的时候,所里就开始有些不安了,内容无非是些不知何来的传言,研究员们开始纷纷传说……地下五层的试验,是上层一些人和实验科学部偷偷搞的极高禁忌实验,所以才移到我们这个比较远离政治的机构来搞,但好像还是被十一座厅和魔法学会发现了”
“哼,动用权力和保密机制让一整个研究所给自己埋头干活吗?而且又是最后被发现之类的老套桥段!”
“然后就是众所周知的部分了,不知道是谁匿名向报社披露了一部分情况,至于报社是怎么采纳了又怎么刊登出来的,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以后闹得满城都是传言,于是在六月……十九号,别西卜所长给全所下了最高等级的封口令,接着就开始了内部调查”
范海辛似乎理通了思路
“然后,六月二十日,所长命令我们停止所有向地下五层提供的研究协助,他好像……是直接去面见十一座厅的元老们,请他们给一个解释,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晚上回来的,然后就带着一支城卫军小队——还有我们,直接到地下五层去,说是……要把里边的项目强行停止掉,似乎得到了十一座厅长老的首肯,反正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冲进去了,我们研究人员在四层待命,我们大概在四层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吧,然后就听见下边传来巨响,可是当我们赶到时,都被所长带人堵在了楼梯口,不准我们进入地下五层,就在那时,我……看见了”
范海辛的声音重重一沉,记忆深渊的恐怖再一次攫住了他
“看见了?”
“当时……所长好像是打开了紧急门禁系统,我在门关上之前尽力往楼门里边看,却并没有看完全当时地下五层内的样子,只是记得里面好像增设了一些我从没见过的仪器,还有很怪诞的柱子……和罐子什么的,唉,记不清了,反正当时情况很混乱,然后,我看见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实验室天花板上吊着许多以前没有的大水晶缸,里边……”
范海辛的脸色阴得可怕
“里边……是蜷曲着的……人”
“人?!”
“对!人!而且应该是死人!我见过许多恐怖的死者,但是当时我竟然像是被恐惧魇住了,胸腔里的那个也莫名其妙地搏动不止,像是催促我马上离开,结果……我就真的不由自主地转身逃跑了,到现在也忘记不了当时心里那种恐惧和憎恶的感觉!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地下五层!”
阿瑞斯和古德曼死死盯着面前的叙述者,他们现在只有听的兴趣
“那之后,地下五层就被军方永久封锁了,里边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全部都不得而知。对外则宣称是发现重大违规渎职事件云云,当然参加过那些实验的人也全都被抓去鞫问了好几天,也全都沉默了。反正处分了一批人,抹杀了一批证据,封存了一批秘密之后,这事也就算过去了。结果昨天我在验尸房看见那些人粉时,那种感觉,竟然又出现了,虽然没有当时那么剧烈,但是那种感觉我是不会记错的!”
“也就是说,你觉得当时的事件和现在的事件有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说出我自己的感觉,这里边模糊不清的东西太多了。”
“唉,姑且不论你的感觉是否正确,可是我们现在明显是谜团一大堆线索一小撮,而且我们也不是警察系统的,这样瞎想也没用啊。”古德曼不置可否地说
“这……倒也是……”
范海辛没有再说话,却仍然在困惑于眼前的问题
“怪诞啊,太怪诞了,比起冥思苦想这些让人不快的问题,我还是喝杯茶来得爽快!范海辛,你们的茶叶呢?”
似乎想要规避这些莫名的事情,阿瑞斯站起身,四下找着茶叶
“啊,阿瑞斯先生,茶叶的话,就在你背后的窗台上”
看到已经在椅子上入定的思考狂,古德曼有些无奈地代为回答了
“嗯……银叶草茶,宁神花茶,一级雨燕草……你们这怎么这么多种类啊?”阿瑞斯惊喜地盯着窗台上的一排明显是炼金学用的大肚瓶,而且更惊喜地拿起其中一个装着许多蓝底紫纹的长叶子的瓶子“而且连这种限量供应的梦叶草茶都有?这里真的不是高级药茶店吗?”
“都是范海辛的,他有朋友在幽暗城皇家药剂师学会任职,这家伙常给他们修机器,顺便就去人家的原药仓库淘茶叶,他家更甚,真的可以开店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前在达拉然的时候,他也没事就到学院炼金房要药草泡茶,后来发展到天天都去软磨硬泡。结果把炼金房的人搞烦了,于是给了他一袋墓地苔骗他说是新货,然后……”
“墓地苔?不、不是传说吃了那个会鬼上身吗?”
“对啊,然后他就杯具了嘛!”
“哈哈哈哈”
范海辛也忍不住笑了
“范海辛,你的梦叶草茶我就不客气了啊!”
“谅你也喝不完,我家还一麻袋呢!”
“你们研究所的开水房在哪啊?”阿瑞斯没在房间里看见任何水壶状物体,问道
“这房间里两个会魔法的,你何必还去开水房呢?古德曼,搓点水出来!”
“好好!正好我也想喝了”
“那就泡三杯!反正今天没事!”
古德曼从抽屉里拉出一盒杯子,取出三只放在桌上,阿瑞斯非常熟练地往每只杯子里恰到好处地抓了一撮梦叶草,然后古德曼伸出手指碰触杯壁,轻轻地吟出一句咒语,然后,甚至连法阵都没有出现,三道清澈的水流就从他的指尖上方小鸟一般飞入了杯子,在杯中冲出水蓝的漩涡。范海辛接着打了一个响指,指间飞出几粒绿色的火星,杯中水旋即就沸腾了,梦叶草叶在水中羽毛一般上下翻滚,房间里顿时弥散开一缕明澈悠远的隐香,似有若无,却令人心旷神怡。
“嗯……这味道……空灵明净,应该是森林香茶,但后劲却很甘美,是卡利姆多大陆产的梦叶草吧,你小子品位不错呐!”阿瑞斯吸了吸鼻子,品酌了一番,鉴赏家式地赞叹道
“你不愧是贵族哪,没错,这是药剂师学会从安戈洛环形山运来的,我就顺手搞了点,咱也喝点好的嘛”范海辛一脸自豪的表情
“还‘顺手’呢!你知不知道这一瓶至少值你一个多月的工资啊?”
“哎……这个嘛……哈哈哈哈”
三个人都端起了茶杯对饮,当馥郁温润的茶水落进肚中后,又激起了一阵赞叹和笑语。而直到这时,范海辛才发现,自己已经整整两天没有笑过了
就在三人准备续水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
“三位先生,你们都在啊,太好了,副所长和洛伦兹将军让你们马上过去!”
“什么事啊到底?”
“好像是找到别西卜所长了!”
三个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血迹已经凝固了。”
“而且全身上下就这么几点血迹,可见毫无多余的动作啊。”
又是秘密警察总部,又是苍白色的验尸房,又是同样一板一眼的白袍验尸官
第二次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梦魇,拉着范海辛往过去的深渊里步步滑去,现在似乎是梦魇的继续,而且或许还会有第三次或第四次梦魇,直至噩梦最终成为惨烈的现实
范海辛痛苦地闭上眼睛,本能地拒绝再看面前的东西一眼,但是又强迫自己睁开眼,强迫自己从这个东西上寻找些许可能的痕迹
幽暗城皇家魔法研究所所长,前奥格瑞玛大萨满,兽人大法师别西卜·玛门,验尸台上的事物曾经有过这样的代号,但是,当这个代号被死亡所褫夺,严格地说,它就只是一堆兽人形状的肉,不再具有任何人间的意义。
但是,范海辛不这样想,在他心中,任何死亡,都必须是严重的,是必须有其理由有其意义的,所以,他面对这样不知所以的死者时,心中总会涌起异常深沉的悲哀,然后一次又一次回溯记忆的血河,从中看见那早已归于虚无的六百多名同学和老师。
为什么
“这是第八位了吧,加上箱子里粉状的那七个”
“所长失踪时,我就预料到了,没想到真的……”
“嗯,经过解剖检验,致死原因很单纯,他的喉部被穿透了。只有一个相当小的伤口,却非常精准地切断了脊柱神经,而且切口极为光滑,下手的人看来手艺相当的高超。”
“岂止是高超。别西卜所长将奥术能量用来极大提高身体机能和产生兵器,是非常少见的近战型法师啊。能这样杀死他的人,要不是他的尸体现在就在面前,我肯定会坚决否认其存在的!”
“范海辛先生,如果要说诡异,您的发现只是小儿科啊”
“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致死原因是气管被切开,但是在他死后,杀他的人对他做了这个”
验尸官说着戴上了手套,打开了旁边的一盏检验灯,白光下,尸体的左胸处,浮现出一痕非常细的伤口,若不是调整了光线的方向,这道伤口几不可见
“这是……”
“您马上就知道了!”验尸官拿过两只医用钩,仔细却毫不费力地插进那道伤口里,然后双手轻轻一拉。
伤口像一张嘴一般豁开了,黑洞洞地注视着范海辛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伤口没有一滴血,切口处本该是鲜红的血肉都成了诡异的枯白色,而胸腔里边,数根肋骨和胸骨的一部分,以及肺的一部分被齐崭崭地切去了,在肋骨和肺的藩篱上开了一个洞
而洞里面,本来该是心包和心脏的地方,空空如也,空得可怕
心脏被取走了,徒留下无用的肉囊
范海辛感到自己的左胸深处一紧
“我的泰坦神啊!”
“刚好切去了对应心脏位置的人体组织,而且不得不说,手法和切工都是资深外科医师也比不上的,反正我是切不到这么好,而且更加诡异的是——”验尸官说着调了调检验灯的角度,让光线直射入胸腔“要取心脏就必须切断这些大动脉,肯定会血流满地的,但是现场没有血迹,他身上的血迹寥寥可数,甚至胸腔里的血也非常少!结果我们发现,切过部分的血管,无论大小,统统都被冷冻了!”
这时,范海辛才看清楚,胸腔里的组织和大动脉断口,都呈现出低温缺血梗塞的色泽,而且本来依附在大血管束上的能脉,也被全部切断了。
“能脉又被切断了……看来和杀那七个人的是同一个人,要不就是拥有同样的能力!”
“为什么要取去心脏呢?”
“这个……”范海辛看上去快到极限了,正在努力地稳住自己“这个……无非就是……两种情况,一,纯粹心理变态,但是我觉得肯定没有这么简单,第二……就是要……收取他的能力,至于是收取去做什么,我……不敢想!”
“可是……你们魔法师的法力核心,不是在大脑里吗?”受范海辛的影响,验尸官也有些错愕了。
“那是我们这种传统意义上的魔法师,我们的施法载体是语言和文字,以思维来编织法力,核心就在大脑。而别西卜所长不同,他既然属于力量型的法师,而且曾经是萨满祭司,那么他的施法载体就是他自己的身体。他摒弃了复杂的咒文和法阵图,而以血液、肌肉、神经和器官取而代之,所以,他的法力核心才会在心脏!这种体质可以免疫已知的绝大多数禁魔手段,在法术界里,拥有的人屈指可数!”
“但是……我最想不通的是……在他死之前,知道他的法力核心在心脏的人也屈指可数啊,怎么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杀手,就知道直接取其心呢……”
范海辛再一次陷入沉思,他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存在,在将他的思绪缓缓牵引至某个地方
一切的日常被尽数搅乱,身边的人则一个一个死得莫名其妙,而且那个尘封的幽鬼不知被什么所复活,从过去的墓墟里爬出来纠缠着他,纠缠着已无法置身事外的所有人。
他不想再问是谁或是为什么了,他现在只想这一切尽快结束,否则迟早会崩坏……不论是自己,还是身边好不容易维持住的一切。
验尸房里一片寂静
验尸官盯着检验报告,范海辛盯着曾经叫做别西卜的尸体
而尸体盯着天花板上虚空的大灯,在已经枯萎的混浊眼瞳里沉淀一汪悲哀的惨白
恍然间,四方皆白
雪崩一般的破碎声自寂静深处传来
阿瑞斯的声音从空房子里传来
“真惨烈啊,打得这么厉害,竟然没有任何目击者吗?”
“这一带本来就是新建的街区,还没有什么人住,这条巷子里基本上都是空房,而且德莫斯公爵说别西卜所长离开时已经过了午夜,那种时候,就算是有人也听不见吧。”
阿瑞斯走到窗口,窗户已经没了,连同周围的一片墙壁,原来是窗户的地方,现在是由四条刀痕切出来的一个大洞,阿瑞斯站在“窗”前,仔细观察那几道切开了建筑物的刀痕,楼下,秘密警察的鉴识人员已经验毕两位恶魔卫士的尸体,八个秘密警察正非常吃力地将恶魔卫士们牛高马大的尸体抬上马车。
刀痕从外透里,非常光滑齐整,粗糙厚实的墙壁在这里的感觉就像豆腐。阿瑞斯知道,再锋利的实体刀剑也无法斩出这样的效果,有可能的,只能是非常强力的能量剑刃
“这几下斩击非常犀利啊,竟然强行将墙壁切开了!”
“啊,那个的话,我们之前就鉴识过了,还残留有一部分法力,而且竟然是奥术和自然能量的完美共存,嗯……根据死者所在的魔法研究所给我们的资料,证实是其所长别西卜的风怒魔剑的能量组成。所以这几刀应该是受害人斩的。”
“天啊,身为法师,剑术却比我这个死亡骑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个所长是怪物吗?”
“子爵,我觉得那个杀了他的人才是真的怪物吧,就我们对现场的分析,那个所长和护卫他的恶魔卫士,全部都是被人一击就毙命,没有其他伤口,除了这里和下边的巷子里,也没有过多的反抗痕迹。而且反抗痕迹目前所见的都是被害人造成的,这个现场非常单纯。”
没错,现场很单纯也很完整,但是一想到受害人的水准,阿瑞斯就觉得这种单纯非常不祥。
面对受害人这样的对手,阿瑞斯觉得自己应该会陷入苦战,可能要使用死神形态才能勉强取胜吧,那样的话,估计一整栋楼都要被夷平了。
但是这个杀手,似乎只出了三招,而留下的痕迹,就是三个受害者的致命伤
胜似闲庭信步、风卷流云
如果真的见到这种对手,理智点的话还是逃跑为上吧,但是想跑也跑不了吧,这种杀手如果认真地要杀一个人,估计大多数人会死得连自己都不明不白
阿瑞斯自嘲似的这样想着,心中的不祥之感却越来越浓,从来不怕冷的他,背脊骨竟然隐隐发寒,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个潜藏在未知之中的莫大的恐怖。
这样想着,阿瑞斯从二楼翻身跳到巷子里,鉴识人员正在给地上的痕迹拍照,地上到处都是湿润的水痕,墙壁上还有一些像是冲击出来的凹坑和擦痕
“这里怎么这么多水啊?”
“不是水,子爵先生,发现尸体的时候,这里是满地还没化完的碎冰!”
“冰?”
“没错,冰!”一位似乎是警官的被遗忘者走过来“而且我的手下刚才去附近的住家询问情况时,很多都说昨天晚上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但是有人跟我们说,说昨晚大概是凌晨时分,突然变得非常地冷,被冷醒之后,竟然发现天上在下雪哪!您说这会是什么情况?”
“这里是地下城市啊”阿瑞斯抬头望向尽上边的地下穹窿“这种地方竟然会下雪的话,除了是人为我也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如果是以前,阿瑞斯觉得自己一定会先怀疑那些目击者所谓看到雪的证词,但是自从昨天在验尸房看到了那些被尘化的尸骸,现在这一点不正常反而显得顺理成章。
“难道杀手也是法师,而且是冰法?”
“不,我觉得,如果这里的事件和之前的七人尘化的事件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个人绝不是‘法师’那么简单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阿瑞斯想起了天灾军团的大巫妖,但几乎同时就否定了,他很确定自己目睹的东西是巫妖和死亡骑士都无法触及的领域。
全是魔法研究所的人,现在所长也死了
你们研究所,又要成为事件的中心了,阿瑞斯记得自己曾经这样和范海辛说过。
事情会走到现在的境地,范海辛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的阿瑞斯则更加没有想到,虽然自己并不属于事件的中心,但是他仍然感到了漩涡一般的吸力,使他难以自拔
尤其是……听范海辛说了那件两年前的事情之后
阿瑞斯疲惫地举眼望天,身旁来往穿梭的鉴识人员们还在纷纷忙忙地进行现场调查
穹顶深处是未知的黑,大雾一般弥漫
恍然间,四方皆暗
不知从何来的幽风,隐秘地吹动了一缕微尘
幽幽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明目张胆的掀起了桌上的资料
“今晚怎么风这么大?”一个声音移动过去,啪地关上了窗户
“几点了?”
“不知道,应该快十点了吧,人都走光了。”
“靠,这种时候还让我们值班!”
“死了七个弟兄……所长也死了,这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谁知道!”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是……快吓破胆了”声音有些颤抖“如果再出点什么事,我……我就辞职走人,回奥格瑞玛去!”
“你不是那么胆小吧!而且你都在这里干了快五年了吧,再坚持会儿就可以凭资历升迁了,到时候还不想去哪去哪?”
“话是如此,但是……但是……”声音战栗着低沉下去“听他们传言,这次被杀的人都是参加过两年前那个魔鬼试验的人哪!”
“怎么?你参加过?”另一个声音明显有些不屑
“也不算参加吧,只是我是工程人员,经常下去给他们维修实验仪器啥的,但是每次去都是他们直接把坏机器从封闭实验室里拿出来让我修,而且那些机器也非常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我也不知道里边在干什么,应该……不会找上我吧……”声音仿佛在发泄压力似的,倒了一堆充满忧惧的话出来。
“哼,那又如何,我当时也下去给他们算了两周多的法术解析,也不知道他们在鼓捣些什么,然后后来所长就来找我谈话,让我不许说出去什么的,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现在所长死了”
“嗐,没事的,就算有人想害当时下去过的人,可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上边也早就惊动了,你没看见外边天天有军队在守着啊,就是你要回趟家,也有三四个人跟着!”另一个声音有些笑意“不过出门就有三四个城卫军当保镖,感觉还是蛮不错的,嘿嘿嘿……”
“得了吧,我宁愿平平安安的!”
“算了,反正就值个通宵嘛,我去泡杯茶!”
抽屉干燥的摩擦声,杯瓶碰撞的清脆响声,树叶般的沙沙声,然后是开门关门时粗粝的木质声
尔后还是寂静
寂静持续了好一会
“怎么……回事儿?泡杯茶泡到哪里去了?”
声音发虚,听上去有些害怕
又是一段寂静填进来
“可恶,那小子干嘛去了?”
仿佛是椅子挪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最后还是开门关门时那种粗木质地的声音
门外似乎有淅淅的,幻觉般的水声
然后,是彻底的,广大而幽深的寂静,空洞得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森罗万象尽在其里
“倒数……第二个!”
研究所外的夜,清寒如刃,万籁俱寂之中,降下来缥缈如雨的声音
又过了一段时间,准确地说,是三十六小时之后,幽暗城议会大厦,元老办公厅,魔法事务办公室里,魔法公爵德莫斯·暗炎,正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痛苦表情盯着面前菲薄的一纸材料,材料上黝黑的字母呼啸着朝他扑面而来:
……验尸结果表明,死者死亡时间为十七日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死亡地点为幽暗城皇家魔法研究所三楼理论学术区二号研究大厅,死因为利器贯穿心脏,然没有在现场找到凶器。两名死者皆为魔法研究所高级魔法工程师,现场无任何线索,可能和之前七人杀害为同一人所为……截至目前,魔法研究所已有九人被杀害……经研究所内部调查,此九人,包括前所长在内,皆为两年前六月二十日极大试验事故之直接或间接关系人及知情人……现在尚无法肯定此次连续杀害事件及两年前之重大事故与天灾军团或暮光教派等部落之敌有无直接联系……此材料由秘密警察总部特殊刑事调查科出具,仅限特刑科内部人员及有关高级官员查阅。以上。
刑事级别:极严重
外部查阅级:皇室议员、十一座厅元老及以上
“女王知道这事儿吗?”
“公爵大人,最近几天的进展她应该还不知道”
“可恶!”
德莫斯说着,毫不犹豫地伸手拿起桌上的通讯用水晶球
“喂喂,是皇家办公大厅吗?”
“德莫斯公爵大人,您有什么事吗?”
“请你们帮我通报一声,我有重要事要面见希尔瓦娜斯女王!”
“这……女王陛下正在小憩,您可以稍等一会吗?等她醒了我们会第一时间为您通报的!”
“好吧,拜托了!”
“是!”
挂断了通讯水晶,德莫斯公爵稍稍想了一会,又按通了一条魔法通讯频道
“喂?内务部吗?”
“是的,这里是内务部!”
“我是魔法公爵德莫斯,请立即帮我接内务部长!尽快!”
“请您稍等!”
从议会大厦出发的魔法通讯波,瞬间横越了幽暗城没有天空的天空,在某一片黑暗中与两个渊黑的身影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