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风,滂沱的雨,浓雾驱散的天,阴霾尽褪的地。
凄怆悲惋的笛音在茈恽古祠上空袅袅盘旋着,不绝于耳。音色越奏越悲凉,越鸣越玄诡,以致最终趋于一种无规则的暴戾鸣调,听似幽转凄绝,实则暗流激涌;闻像无欲无求,然却高亢澎湃。冷峻中略带柔肠悲惋,平静里暗藏澎湃杀机。
寂寥淡清的朱雀道,此刻被悄悄地蒙上了一层躁狂的戾气,一时间竟是天地惊色,风起云涌,万物茯苓,落樱潇潇。
飞沙走石的青苔巷道,凤舞九天的黑玄冥气,阴郁暗沉的朱雀茈恽,无路可退的——绝命笛音!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九年之前,回到了那为爱痴狂,拂逆天地的风雨之夜,回到了那万念俱丧,绝命诛师的阎罗生天。
血红滴溢的双眸,银白不羁的披肩散发,迎风怒舞的浴血白锦......还有那惊天泣地的不灭玄音。如此的滔天戾气,如此的绝命黑玄,九年前在这茈恽堂前曾经出现。而如今,在咄咄相逼的青冥古剑下,在独臂师兄的索命玄诀前,终究还是无可避免的重现世间。
巍巍九曲云中义,绵绵千回雾里情。
白锦玉面迎风立,黑玄阎罗涅磐天!
这就是沧月,一个永远不屈服于命运,比传奇还传奇的男人。
宛若九年前的那场风蚀夜雨,为了心中的信念与夙愿,浴血拼杀。不变的背景是朱雀茈恽,不变的对决是青光黑玄,变的只是......
“借尸还魂诀”果然威猛,登时只见整个古祠好似阴阳悬置,古韵青光若隐若现。昆岩强大的真元释气仿佛被倾贯于那柄青冥古剑剑身之上,且看其收放自若,运往闲如,正可谓做得是浑然天成,人剑合一。然后在半空中幻化出一道青色巨焰,巨焰却又在转瞬间突然湮灭,向沧月呼啸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在这电光火石,白驹过隙的刹那之间,沧月长吼一声,右手撤笛微作在案,左臂护卫丹田,凝神屏息。体内全数四十九处暗脉一时尽相突兀,逆悬之真元释气就在此时突然顺冲激涤而去。也不管胸口处仍泊泊不息的滴溢鲜血,就这样全开经络,以自身暗脉为弦,以无序疾走的暴戾真元为引,伴着苍空中仍未散去的绝命余音,伴着白发红瞳下,那一抹浓郁而孤寂的黑玄。
“嗖...呼...嗤...”
“天下武学的最高奥义尽在于舍,唯舍不破。越是绝世无双的招式玄术,越是如此。为师毕生所习的这两种(指御风神剑和黑玄玉笛,它们同属茈恽门历传之三神兵)亦不例外。”恍惚玄冥之间,两人脑海中环绕着当年师父茈恽无常的教诲。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御风神剑的至高奥义在于自破阵法,孤注一掷;黑玄玉笛的最强玄音则在于自耗真元,无招无式。二者虽一个惊涛拍浪,不可一世;一个惊鸿度影,绝处狂生。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有一处却是相通的,那便是二者最强之处均在于一个‘舍’字,舍阵法架势,舍释气真元,舍七情六欲,舍弃天地的——舍!”
苍寂悲鸣的黑玄笛音渐渐沉寂下来,斑驳婆姿的青光陆影也慢慢消散而去。原先空气中不安躁动的腾腾杀气,残破古祠内针锋相对的凶戾气息,都伴着外头朱雀古道那点点樱红谢落,消散得无踪无迹。
“轰轰..轰轰...”只见古祠中厅右下角处,沧月身体怒兰四脉为之一震,竞相爆破开来,顿时血流延绵。
“咳咳...咳咳”沧月单膝跪地,纤瘦的左手按住胸口就是一阵暴咳,周身随着咳嗽而剧烈的抖动着。他可能是用尽了全身仅余的气力,右手筑笛撑地,才勉强没有彻底倒下。细细看去,只见他适才那头雪银白发正慢慢的褪色,回复成本来的淡黄,而那血红色的眼眸也渐渐的回归于中原皇域子民所特有的...天蓝。
而在他的正前方,巍然还立着他的师兄——茈恽昆岩。
昆岩淡紫色的陌衣也早已是血红一片,他的全身筋脉也有多处爆破崩裂,也同样处于剧烈的血咳与不绝气喘之中。只是他伤的却并非是怒兰,雀登,罗刹,暗滄这武学四大暗脉。换句话说,他也受了很大的重创,只是伤得没有其师弟沧月重而已,其实这亦正应了他们师父的告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呵...咳咳...哈...”“呵呵...咳咳..哈哈...”
昆岩近乎于撕心裂肺的笑着,剑指沧月。笑声中隐隐透着一丝兴奋,还有一丝——可怜。
“沧月啊,你终觉还是无法放开,你终究还是不愿与我死生一决。你始终还是没变,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他运气聚元,青冥微光再一次复燃在御风神剑之上,拖着滴血的古剑,缓缓向沧月走来,“你刚刚所出绝非当年击败师父的绝命笛音,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生死时刻还要留力,你当真那么想死么?”
“咳咳...呵呵...咳咳...”沧月冷笑着,因为笑意的扯动,浑身抽蓄狂咳得越发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似挤出了一丝说话的气力,望着跟前提剑相谒的昆岩,道“师兄你又何尝不是呢?刚刚在最后一刻,你本可以杀了我的,那一刻我的丹田气源已然是完全暴露的。呵呵...咳咳...那你又为何不下杀手呢?那可是为师父报仇的机会,咳咳...可能亦不会再有第二次的。”
面对着沧月有些暗嘲的回问,昆岩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相答。其实沧月说得没错,适才自己完全可以直接杀了他的,杀了这个困扰着自己九年,注定命中相克的师弟。一来可以为师父雪恨报仇,二来也为了那深埋心中永久的痛——可望而不可及,得形却不得心的渊祭。
面对这个纠缠了自己多年的倔强且固执的师兄,沧月冷冷地笑了,那张秀美得有几分妖艳的嘴,如今已被血液侵满,分不出皓齿与红唇。
“来吧,杀了我吧!我败了,理应死在你的剑下。能死在这柄御风神剑之下,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毕竟我亏欠它,亏欠它的主人太多太多。”沧月几乎是在用意志在说话,又一阵暴咳后,对昆岩道:“但,我有一事相求!冤有头债有主,你我的恩恩怨怨与殿下无关,请...请放了殿下!”
“哈哈...呵咳咳...”只是笑,只能是笑,当你无言以对的时候,除了笑,苦笑之外,又能做什么呢?!昆岩的骨子里,其实一直隐藏着一种叫做骄傲的东西,在纤瘦文弱的外表下,他的自尊心绝对是不亚于任何人的,这也是为什么自幼天资拙愚,悟性平平的他,却能被从来不滥收门徒,一生只收两个入室弟子的茈恽无常选中的原因。
接着,出乎沧月的意料,昆岩突然收住剑势,剑身周围青光渐褪,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猎猎杀气,也随之灰飞烟灭,四散而去。
“以你身边那几个人的功力修为,我相信你的殿下现在已经被救出了吧。这个你放心。”昆岩稍一做气,左手悬剑逆拎,只听得‘嗖锵’一声,那柄青铜御风古剑已飞盾入鞘,“我知道,今日其实是我败了,你背负的太多,那也绝不是九年前击败师父的绝命笛音。”
“我给你三年时间!你去完成你心中的夙愿,跟随那个...太子,去看他创造的世界。”
“三年后,獊狐道洛轩宫,我们再诀生死,了却恩怨。”
茈恽昆岩左手捂胸,嘴角仍不住地滴溢着鲜血,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蜷缩于古祠中厅右下方的沧月,朝门外走去。
在他的身后,沧月驻笛撑地,蜷屈于茈恽古祠幽暗中厅的右下角处,难以抑制的暴咳着,一袭雪白色的锦衣,如今已是血红一片。沧月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只是靠着残存的铿锵意志,配着这一丝尚余的薄弱气息,顽强而倔强的喘着气。
“不能死!我还不能死!殿下的洪图大志,殿下理想中的花离世界,我想看看,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景色......”沧月内心深处激烈地挣扎着,因为他有不能死的理由,他有未完成的济世夙愿,所以,他必须活下来,就算是为了那个雄才伟略的君主也好,就算是为了那个肝胆相照的兄弟也罢。“我要活下去,亦仞...我想陪你走下去。”
“咳咳...咳咳”“吭.吭.吭”
在空寂而破败的茈恽古祠里,回旋荡悠着令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弥漫缭绕着使人如临罗刹的血锈气息。
就在步履蹒跚的昆岩迈着沉重的步伐,即将步出古祠残破大门之际。忽然只觉一阵疾风掠耳,禀烈杀气巍然而至。仓促间昆岩也不容多想,运气凝络间侧头便是一急闪,一道眩光几乎是擦着他的耳畔呼啸而过,回头望去,身后摆放于古祠天井处的古藤木八角卓应声而破,裂作两半向周边弹朔开去。
颈脖处隐隐发着棘痛,右前额一缕断发飘泄而下,昆岩抬起左手往脖间棘痛处轻轻一抹。血,左手间俨然是猩红的血液!足见刚才那一击是多么的险啊!差之毫厘,仅仅是在毫厘米硕之间,昆岩秀美清俊的头颅可能便要顷刻落下,血撒古苔了。
昆岩微一撤步,运畅周身真元释气,肩背上那柄刚刚入鞘不久,血腥仍未散却的御风古剑已再度翻腾而起,在半空中浮化起一道刺目耀眼的青光余炫,然后稳稳的落在他纤细突兀的左手之中。一时间,昆岩阵法架势重又大开,在他周围,又笼罩起了一层浓浓的,夹杂暴戾杀气的青冥之气。
“狂徒休走!拿命来!”大门外一声暴喝,一抹黑灰色裘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将进来。
“锵,铿,锵......”
昆岩谒剑便挡,招来招往间,两人斗了约莫十数个回合,只见那来人的剑势又急又快,急如旋风翁鸣,快似霹雳雷电。昆岩由于适才与沧月绝力相击,浑身真元释气几近耗竭。如今应付起来竟有些吃力,遂借力还击,青光冥擞玄鸣,在乱阵招架之中抽身而出,反身一跃,退向古祠中厅。
御风剑法当然名不虚传,纵然昆岩逆势受击,接挡来剑显得有些狼狈吃力,但就在这一张一弛的玄冥青光之下,便已将那来人也生生逼退了几步,若单是从表象上来看,却也实在是看不出二人到底谁占了便宜,谁取了先机,好似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战了个平分秋色。
滂沱倾盆的雨势早已经息停住了,漫天浓雾也渐渐散去,如今已是正午时分。正午的骄阳燃烧得有些猛烈,穿透了重重阴霾与乌云,直射入本阴郁荒寂的茈恽残祠之内。
斑驳的骄阳下,来人的身影慢慢的清晰浮现开来。
飘逸而蓬松的墨棕色卷发,八尺有余的伟岸身躯上,披着一袭黑灰色缎绸麻衣,缎绸麻衣上密密麻麻的布满殷红血迹,血迹似是刚刚干谒不久,迎面扑来沁鼻难闻的血腥气息。
来人正是“莱登赛雅城第一高手”顿列。
顿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可以说是连赶带跑来到这里的。自昨夜里制定了救援亦仞的计划之后,原本安排与他们一道杀向亦仞被押之所的安娜,却在行事之前突然消失了。
自幼与安娜青梅竹马而长大,顿列深知:依着这段时间里与沧月的朝夕相处。她对这个风度翩翩的玉面公子已然是暗生情愫,芳心默许了。而让沧月一人独自面对武艺造化高深莫测的茈恽昆岩,安娜是万万不能放心得下的。
“她一定是去找茈恽昆岩了!她怕沧月一个人会抵挡不住。”这是当时顿列对同行的寒吾依,烙裳所说的话。话语中充满了担忧神色,显得有些举足无措。也是啊,自小被义父克罗尔侯爵收养,与安娜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而长大的顿列,在多少个朝夕晨暮间,多少个年少儿嬉时,早已经是深深爱上了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深深爱上了这个一直唤自己“顿列哥哥”的可爱红颜。
“沧月阁下!你没事吧?安...安娜呢?”隔着中厅里那一抹娆乍青光,顿列向古祠深处血摊角落里的沧月喊道。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苍劲的脚步声由大门外传来,后又听得“嗖...呼”一声,那来人已翻墙而入。
鹤发白须,威严刚猛,使一把石破天惊的千鼎战斧,迎风飒扬,不怒自威!来者正是“极恶悍匪”——寒吾依。
“沧月”,寒吾依望见古祠内一派血腥狼藉,自知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决斗,眼角余光所及,沧月正驻笛撑立于中厅右下角落,暴咳不息。然后怒视正前方那个青光萦绕,凶戾毕现的昆岩,怒喝道:“你这厮暴戾奸猊小儿,今日休想从这里出去!”
“咳咳...呵呵...咳咳”昆岩淡淡的笑着,笑声中隐隐透着一丝不屑......还有杀气。“沧月啊!看来你的朋友们是不打算让我离开此处了。咳咳...那么,我也没办法,只有,只有杀了他们罢!”
昆岩说完,倒逆周身脉络,真元释气尽开,口中玄念着孜孜冥诀,做好了与身前二人一诀生死的准备。虽然与沧月一战释气几近耗竭,大伤真元,但在昆岩的眼里,终究还是没把寒吾依,顿列他们放在眼里的。自知即使拖着这残伤之躯与殆尽之体,要击败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风似月的风月神剑,雷霆万钧的千鼎战斧,青光冥现的御风古剑。古祠内一时间风鸣鹤舞,杀气袅腾。看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又一场浴血搏杀似乎在所难免。
“拿命来!”顿列大喝一声,提剑便要杀向昆岩。身旁的寒吾依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抡起千鼎战斧,往来助阵。
“清吹御风...沧...沧月!”昆岩正待要出那“清吹御风诀”的时候,只见黑玄一闪,玉笛似自天而降般旋落在三人之间,随着剧烈的爆破声响,一袭瘦削轻盈的血衣纤影暮然横亘于昆岩面前。
“慢!咳咳...亢咳咳...慢!”沧月强抑着渐趋于模糊的意志,几乎是拼尽全力的凝眼望着昆岩,“师...师兄,请...请放了他们!我们的恩怨与他们无关。”
“沧月,你让开!”身后的顿列暴亢如斯,瞪着怒圆之双目,接着道:“让我们杀了这厮奸叛贼子。”
“你...你快退下,”沧月又是一阵催心的血喷暴咳,良久才平息下来,看来这次他四大暗脉俱破,伤得着实不轻。
“老前辈...您也退下吧!在...在下深知,你们都...都耐他不何的。”沧月回过头对寒吾依道。
面对此情此景,面对眼前这个已经是奄奄一息,却仍固执倔强还要保护同伴的沧月。昆岩收敛起了如潮似水的杀气,御风古剑上的那圈禀烈青光也慢慢地暗淡下来,逐渐平静消散。另一边,寒吾依也止住了前进的步伐,顿在原地观察情况,而顿列却......
顿列的风月神剑却没有止住,在离昆岩只有约莫一丈远的地方,如雪的剑刃被纤细消瘦的五指死死拽住,指间被一团微弱的黑玄释气萦绕包围着,剑刃与赤手莞尔相接处,泊泊鲜血喷涌滴溢!
沧月竟然背身赤手接住了顿列这风驰电掣,快如白驹的倾力一击,鲜血瞬间弥漫而开,洒落于五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