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云淡,正在欢快游动的锦鲤刹那停止,仿佛被施了法咒,然而下一瞬间便又恢复如常,只是谢青被定格一般,迈出的右脚无法在方寸之间触及地面。
就在谢青双目微眯之时,一袭朴素道袍横掠而来,蜻蜓点水,轻飘飘越过高耸的门墙,脚下仿佛踩着看不见的物事,直直走到谢青面前,卢朗身前。年轻道人藏在袖袍下的右手屈指,拇指置于食指第一指节之上,中指搭在食指之上,无名指微微指地,小指微翘指天。他掐住道诀,整个天地仿佛都陷入了一瞬的奇妙境界,天地万物都静止不动,整个世界都凝滞在这一方静止的天地。抬脚的谢青抬脚不动,掐诀的年轻道人含着笑意,看着谢青。
被凝滞住的谢青心中讶异了一下,这道诀给他一丝熟悉的感觉,体内真气正要按照平时所练那样运行起来,谢青却是直接压住了蠢蠢欲动的真气,停在空中的右脚缓缓踏下,不过缓慢得即使是再眼尖的人也看出不来。年轻道人脸上保持的温和笑容一僵,没有想到眼前这名年轻的宗师居然能够挣脱道诀束缚,他轻轻说道:“公子今日已遭太多杀孽,小道能容忍宗师的嚣张跋扈,却容不得宗师仗力肆意伤及无辜。公子此举有伤天和,小道今日就算拼却全身修为不要,也要拦下公子。”
谢青面无表情,继续下踏,空中的右脚已经落下了肉眼可以瞧见的微小距离,年轻道人皱眉又舒展,藏在袖袍里的右手一阵变换,却是重新掐了一诀,道教凝神诀前后十二诀,一诀胜过一诀,十二诀落下,即使强如大宗师也有可能被此诀定住,昔年年轻道人的师父就曾以此诀应对过谢大先生,不过却被谢大先生挥手破之,举手投足之间并无半分凝滞晦涩之感,其师父后来也曾慨叹谢大先生一身大宗师修为之凝练,就算大真人谭平使此诀也不能定住谢大先生。
重掐一诀,自忖无比妥当的年轻道人再次开口道:“公子万万不可仗力伤人,须知天道昭昭法网恢恢,宗师境界与天地相连甚密,公子即使没有替天下苍生分忧的心思,也不应随心所欲,否则公子将会……”
年轻道人心神大骇,袖袍中的右手所掐凝神第二诀居然被硬生生弹开,眼前年轻人的这份实力在这个年龄实在是有些过分。
谢青只是转了转眼珠,一缕讥讽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对面年轻道人看着谢青,面色复杂。这趟比试,看似是年轻道人阻止谢青杀卢朗,不过暗地里却被谢青偷偷转了个弯,成了两派气运之争,虽然双方都不明白对方出身何处,但一触及气运之争,双方可都得倾尽全力。这不是江湖上常见的比武,这是能关乎一门荣辱的比试,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不过谢青也不后悔将此事上升到如此高度,反正他这一门都从未有人在乎过气运,倒是对面的年轻道人,可有得苦头吃了。
释儒道三教以及皇家都无比看重气运,前者是修炼所为,后者是天下所为。谢青眼前的年轻道人早已与自己的门派融为一体,气运共享,荣辱与共,恐怕也不敢输给谢青。
年轻道人咬牙,左右手齐动,第三第四两诀被他同时掐出,除谢青外,其余三人也被他一并纳入凝神诀范围,防止接下来出现意外。
谢青这一下顿时感觉肩上如压大山,被自己压制住的真气如同沸腾一般,眼看就要脱离他的掌控,谢青长吸一口气,天地灵气仿佛一条长龙自其口鼻灌入,看上去十分骇人,体内不断翻滚的真气也像是受到安抚一样,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安静下来。
谢青眼中一缕似笑非笑的目光骤然闪过,停在半空的右脚仿佛挣脱桎梏,猛地踏在地上,与此同时,年轻道人那边也是眼中震惊之色大浓,看上去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白,却也不敢多想,后退一步企图安抚下体内躁动的真气。
年轻道人来不及继续掐诀,被他视作生平第一大敌谢青就猛地抬头,冷喝之声传遍略阳城:“师兄,既然不敢出来见面,那就不要舍不得这颗棋子!”
恍惚之间,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声轻笑,谢青怒极冷喝中的威力被这声轻笑悄无声息的掩盖,只剩下仿佛仙人传语的神奇。
年轻道人来不及多想,眸中悄然浮现出紫金之色,面容骤然模糊又骤然清晰,清晰之后,却是一张看上去与先前完全不同的面貌,可仔细看时,又与先前并无差异。
年轻道人口中轻吐一声,“苦我一人,造福我门上下千人。”
道袍飘飘,年轻道人好似仙家,避世时餐风饮露,与世无争,一旦出世,便是呵气之间倒翻五岳,移山填海。立于年轻道人身前不远处的谢青不会将年轻道人误认为仙人,先不提宗师境便当得凡间仙,眼前这道人分明使用了不得了的秘术,强行从自己的寿命中截取了一段出来,添入了自己门派的气运之中。
谢青讥笑一声:“你还挺舍得自己的命。”年轻道人神情不变,“有舍才有得,今日之事,是小道冒犯了。”
年轻道人此话才落地,他的神情就猛地一变,紫金双目熠熠生辉,望向谢青,宛如舌绽春雷,“大胆宗师,凭借自身修为祸乱天地,残杀无辜,你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身立天地之中,便应守天地之道,你还不束手就擒!”
最后四个字不停在四周回荡,震的楼阁不断摇晃,发出阵阵吱吱呀呀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谢青敛去脸上的讥讽笑意,面目庄严,眼眸中倒映着年轻道人的身影,谢青的声音传遍卢府,打破了年轻道人笼罩整个卢府的凝神诀,“那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看我如何束手就擒。”
年轻道人勃然大怒,眼前的年轻宗师太不识好歹,竟放肆至此。
卢府之中,骤然放出一道足以令天地为之一暗的气势,谢青身后的清浅池塘汹涌荡漾,水面轰然拔高十丈还多,几乎与略阳城城墙齐高,谢青前进一步,那满池水一阵扭曲,凝形化作生人之行,面目模糊,其中锦鲤怡然自得,上下不断摆尾游动。
人形之后,一把辉煌金剑浮现世间。
年轻道人双目中的紫金色猛地一暗,心中暗骂眼前宗师不知好歹,既然自己已经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又何必苦苦相逼,自己今日就不该听人言来蹚这浑水。不过年轻道人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目中原本黯淡下去的紫金色又再次熠熠生辉,当真是仙人下了凡。
目睹这一切的谢青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眼前这道术凡凡的小道士真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用自己的命来换自己门派的气运。
面容普通的小道士伸出左手,右手叠左手,静神凝气,轻轻吐纳,额头轻磕,“凝!”
一字四凝,凝气凝身凝神凝龙形。
谢青猛然回头,看着模糊人形中摇尾游动的灵气锦鲤。世间传说鲤鱼跃龙门,一跃成龙,鲤鱼会之名便是出于此,至于世间真龙,除了谢大先生斩的那条真龙外,世人就再没听见过有关真龙的消息。
背对年轻道人的谢青双目也化作紫金色,不过在他一闭眼之后,就恢复寻常,只不过他那双眸子变得更加璀璨。由谢青凝成的人形体表不断扭曲,仿佛烧开的水一样翻滚不休,人形内的锦鲤感觉到一股温和却又不断催促的力量,顿时就在人形内疯狂的游动了起来,唯有一只灵气格外充沛的锦鲤,逆着自己同类的洪流,像一道流光一样直冲向人形头部。就在这只锦鲤游到人形头部时,其下的数百尾锦鲤瞬间静止,就像是静止在冰块中一样,人形表面也荡起一层薄雾,瞬间弥漫四际,然后在薄雾内的人形开始如同抽丝剥茧一般被抽成三千一丝,流光转动,当空盘旋,缓慢凝聚成龙形。
谢青冷笑一声,面色复杂,双目紧盯着昂首怒目的水龙,一挥袖仿佛便挥退了这条水龙,口未动,声已出:“截取寿元,本就是逆天而行,妄自凝练龙相,更是不自量力,白耗生机。我今日不出九轩,不造杀孽。”
谢青一步掠去,双目光华流转,眨眼便落在水龙头顶,一袭青衫猎猎作响,
谢青伸出手去,那把辉煌金剑渐渐缩小,最后化作一般大小,被谢青握在手中。谢青脚下水龙猛然昂头长吼,口喷雾气,身形升高一截,似是不满谢青立于头上,与此同时,谢青手中金剑似乎也是对下方水龙生出怒意,剑身金芒更加浓郁,犹如实质,更是发出一声声恢宏之声,声音中充满着煌煌正道。
谢青瞥了一眼手中金剑,平淡道:“安静。”不知道是在说金剑还是在说水龙,只是一刹那,两者同时安静,年轻道人看到龙身内不再有雾气翻涌,龙目内不再有灵气盎然,刚刚赶到此处的卢仁众人则是瞪大眼睛,目瞪口呆的看着立于龙首,犹如站在众生之上的谢青。
年轻道人霍然后退一步,内视体内气机流转,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原本荷塘种莲开五朵,如今经过自己这番强行掐十二凝神诀,还动秘法牵引寿元弥补缺漏,最后更是凝练龙相,五朵莲花尽皆凋零都已经算是大幸,还好荷塘虽然水已干涸,但有一颗种子在,来年就未必不能重现莲开五朵的盛况,说不好那一朵花骨朵也要开放,乖乖不得了,那可是莲开六朵的大境界,就算放诸整个山门,那也只是逊色于掌教真人和师父的大境界啊。年轻道人下意识的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他生怕自己承受不住这次打击,晕过去就给自己门派丢人了。
谢青闭眼沉思片刻,然后睁开双眼,紫金色大浓,竟是比先前的年轻道人更为浓郁纯正,他冷冷地瞥了手中依旧不住颤抖,欲要脱手而去的金剑,冷哼了一声,紫色真气无情的蔓延上金剑,然后谢青屈指在剑身上轻叩五下,手中金剑仿佛是禁受不住,如蛛网寸寸断裂,发出一声哀鸣,谢青身后的九轩也是轻轻颤抖。
谢青松开手,手中金剑顿时化作点点光点,回归虚空。做完这一切后,谢青一挥右手,脚下龙身扭曲变形凝成一颗珠子,谢青右手握珠,慢慢从天空飘下,落在低头看地的年轻道人身前。
谢青笑了一笑,“我身前,何来道法?”
年轻道人悚然一惊,抬头望去,正对上谢青眼眸,心中顿时炸起滚滚春雷,久久不息。
谢青右手伸出,牵引着充满灵气的珠子落在年轻道人眉心,不见动作,不见道法,珠子缓缓陷入年轻道人的眉心,最后只留下一小颗连黄豆大小都不如的紫红记号点在年轻道人眉间,看上去妖冶异常。
年轻道人连忙内视,只见体内荷塘生春水,水光清澈冷冽,十三朵莲花一朵一朵渐次升高,无根无叶,尽皆含苞待放,不复之前凋零之景。十三朵莲花围绕中心一座石台缓缓旋转,就在第一圈结束时,一朵莲花缓慢绽放,光华醉人,一朵莲花开,紧接着便是第二朵莲花由闭合到盛开。
先前折寿元,凝龙相,年轻道人体内莲花瞬间凋零,只余一颗种子,而今五朵莲花尽皆依次绽放。第六朵,缓慢打开花瓣,盎然荷香似乎浓郁几分,就在这时,十三朵莲花凭空出现一串莲叶,形成一条小路,通向中央石台,十三朵莲花位置就此固定,开始缓慢下落,最后归于荷塘之中。第七朵莲花将开未开。
“神居中心养金丹,口齿生津体无垢。天上不传天音来,人间自有人间道。”年轻道人躬身行礼,虔诚至极,“小道齐浩然,见过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