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荒野,曾经是两军相争地,马蹄过,烽烟罢,徒留枯枝断垣,寒鸦声声,遍地凄凉。
这春寒料峭的夜晚,天空一轮残月,若隐若现,在一片薄云背后,光华惨惨淡淡,而原野之上,时不时地迸出火星点点,伴随着叮当之声。
近看,才见原来是有两道影子,赫然正在激战,两柄兵器时不时地交撞,才发出轻微地“叮叮”之声。
一个身形宛若流云,边斗边退,却并不见怎样慌张,另一个身形却宛若疾风,不容许对方逃出自己战圈,两人的速度都是极快,那追赶之人披在身后的大氅几乎跟地面飘成了一条线。
“你休要再退了!”雅风轻声道,声音仍旧温和如许,“这样退避,无济于事。”
对面那人,自然正是檀九重,闻言将雅风的剑架住:“少王爷,我无心要同你相斗。”
“是你逼我出手的,”雅风轻声道,“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法子,你也知道。”
檀九重道:“只为了那个女人?”
雅风道:“不仅仅是为了她,你辱我太甚了。”他轻声说罢,将剑向下一压,眉端才掠过一丝杀气。
檀九重抽剑跳后:“少王爷……”
雅风提剑,轻声道:“我之所以不肯在磬城同你翻脸,是为了满城百姓着想,也不想激的夜军起了兵变,如今离开磬城,我也有把握控制夜军,自不用再担忧那些。——我今夜约你来此,是想做一个了断。但我并不是以少王爷的身份压你,而是以一个简单江湖之人的身份同你相斗。”
他的面容浸润在浅淡的月光之中,眉目如画,仍旧是那个高贵温润的公子,长发被风吹动,同白色大氅一起舞动,而他笔直站在原地,在夜色之中,宛如一抹清雪,高不可攀。
檀九重背对着月光,面容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是何神色。
雅风顿了顿,望着站在对面的檀九重,缓缓地温声又道:“故而你不必担心,只管放胆过来,你若是能打赢了我,我死在你的手上,此事就此作罢,奉剑那里,我交代好了,不会追究你。但你若是输了,我会杀了你,——我绝不能容许你出现在我同小娴的面前,你该明白。”淡淡地说罢,将剑平举,向前一指,“只有这两条路,请。”
檀九重叹息道:“少王爷……”
一句话未曾说完,雅风已经出招。
高手过招,快的叫人目不暇给,月光之下只看到两道疾如风的影子,你追我赶,刀剑相交,快逾闪电,连那碰触的声音都极为短暂。
檀九重知道雅风是动了真心要杀他,自不会坐以待毙,心念急转,连挡了雅风数招,本不愿退,怎奈雅风剑招如电,竟不比奉青衣的绝杀快剑差。
檀九重连连退了几步,见雅风毫无收招之意,乃是一脸赶尽杀绝之情,他把心一横,当下站定双脚,剑势陡然一变!
雅风轻轻一笑,他一直等得便是这一刻,从一开始就想逼檀九重出杀招,如今见他总算不再退让,便也打点十万分精神,剑气如虹,招招不离对方要害。
两人都是脚踏原地,寸步不移,只有剑光吞吐,顷刻之间叮叮当当地已经拆了数十招。
雅风微微赞叹道:“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
檀九重不言语,只是凝神拆招。雅风的剑法沉稳,檀九重的却是轻灵诡异,每每从出乎意料之处觑得破绽,雅风渐渐地竟要分神回防。
对招之中,檀九重道:“王爷,得罪了!”
剑光如毒蛇吐信,在面前散出几道惑人剑花,那要命一剑,却自下而上,从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
百忙之中雅风微微一笑:“来得好!”左手大袖一招,将面前漫天剑花扫去,右手的长剑荡出,檀九重只觉得手腕一疼,右手竟失了力气,那把剑陡然坠地。
檀九重回手捂住受伤之处,雅风的长剑已经向上一扫,直直地到了檀九重的颈间。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能死在少王爷手中,我并无怨言。”檀九重站在原地,不曾躲闪过分毫,双眸望着对面雅风,缓缓说道。
雅风的剑尖一动,在檀九重的喉头刺出一道血痕,血滴缓缓流出,而那人却眉睫都不曾动分毫。
“只是我不想王爷为了一个女人失去大好前程。”檀九重复又道,“我知道王爷不喜听这些,但……王爷你当真甘心么?”
望着彼此,雅风道:“什么意思?”
檀九重道:“我只想要少王明白,我只想要当少王的剑,少王太心慈,事事讲究光明,但这般行事,在玉都是不成的……我有心想要当少王的剑,少王不能做的事,我去做,少王不能见的事,我也去做……只有这样,方能杀出一条血路。”
雅风道:“倘若你所说的我不能做的事,是如兰家灭门那些……我宁肯不去做,也不要什么大好前程。”
檀九重道:“少王,请三思。兰家灭门执行者是我,这只是诸多丑恶之事中的一件,……兰家之事,少王最不能忍的是什么?是贤明无辜的兰相,还是未过门的妻子?可是有一句话王爷可知,此事若不是我去,场面更会难看百倍,王爷可信?”
雅风道:“你说什么?”
檀九重道:“有时候死,是最好的解决法子。……王爷身为男人,自不能容忍兰……那件事,但对我来说,王爷该有比着更重要的所求,九并非是惜这条性命,而是想用这性命,助少王一臂之力,只要少王肯压下这口气。”
雅风道:“檀九重,在你眼中,我是这种为求名利便能妥协的人么?”
檀九重道:“并非如此,少王也该知道并非如此。可是有些事少王不为,那便无人能为,御皇子是何性子,少王该深知,将来南楚变的如何,难道少王并不放在心上?少王心怀天下,但若真有欲争高下之心,请允九留这条残命,相助少王。”
他说罢之后,垂眸看了一眼那抵在自己面前的剑尖,单膝微屈,缓缓地跪下去:“少王若能忍一时之气,则是天下百姓的福祉了。”
四野无声,只有枯草随风乱抖,遥远处,仿佛传来野兽的嚎叫,头顶是爬出云层的月,冷冷无情地映出大地,黑幽幽旷野,风呼啸而过,自檀九重的身上拂过,穿过雅风双臂,将他的大氅同袍摆吹得招摇开去。
“你为何……要如此对我?”雅风手中的长剑缓缓垂下,却仍旧指着檀九重,几乎点在他的眉心。
一双明眸,望着低头跪在跟前的男人:雅风猜不透他。
早就听闻檀九重的性子,傲慢无礼,放肆荒诞,且放诞于声色,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他明明连钦差也不放在眼里,却只对他恭敬有加。
“或许……”檀九重垂着双眸,雅风手中的长剑被月光一照,烁烁反光,映出他深蓝如墨的眸子,那声音低不可闻,“或许,正是因为我不是少王这般的人罢……”
出身高贵,血统纯正,教养良好,品性高洁端直,光明刚正,宽容温柔。
像是白玉一样的无瑕纯净,高高在上的贵介公子。
“什么?”雅风似未曾听到,疑惑又问。
檀九重却不曾再说,只是抬手,缓缓地捏住雅风的长剑尖儿,望着那秋水一泓般的剑,缓缓地将上面沾着的一丝血迹擦去,才道:“少王的剑,不该被那些污秽之血脏了。”
雅风始终略有防备地看他动作,一直到此,才皱眉冷道:“那其中可也包括你么?”
檀九重竟微微一笑:“自然……或许……是最脏的那一个。”
这声音雅风却听得清清楚楚,檀九重的声音素来是有几分淡漠的,身上又有种冷冷的气息,有时候让人有种面对冰石之人般的感觉,而他一贯的态度,仿佛总是高高在上,睥睨终生,但是此刻,那种微微淡漠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跪在雅风身前的姿态,却是一种莫名卑微的感觉,卑微到尘土之中亦察觉不到。
雅风的剑缓缓地垂落,许是这荒原之中的风太冷,许是那话语之中让他有一刻的动容,他心中的怒意,此刻已经消散。
秉娴本是想追去看看究竟发生何事的,却不料被巡逻士兵见到,便过来盘问,秉娴不愿再应付这些人,正要转身回去,却听到有人道:“你给我站住!”
秉娴正转过身,闻言身子一僵,缓缓地回过身来,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已经过来一辆马车,有人掀开车帘子,抬手一扶,便将马车上的人扶了下来。
士兵们顿时过去盘查,有人道:“这是檀将军妾室!”
秉娴听在耳中,只觉得刺耳而嘲讽。
那马车上下来的女子,头戴披风的帽兜,手中笼着暖罩,甩开众人,径直昂首向前,帽兜之下的双眼,带着愤愤恨意望着秉娴。
兰容嫣走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秉娴,片刻轻笑:“兰秉娴?”
秉娴道:“容嫣。”看到她,忽地又想起绿芜,心中便不怎地好受。
容嫣道:“你倒是颇为能耐,能从檀郎手中逃走,又重新回到少王身边了。听说少王很喜欢你?”
秉娴道:“你来此做什么?”
容嫣道:“好歹也是姐妹,如此冷冰冰的做什么?我有心来看看,你就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秉娴道:“哦?我们还是姐妹么?我以为早在南楚大营那一别,我们姐妹之情已经断绝了。”
容嫣面上露出一丝恼色,道:“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绝情的,先前的时候,纵然我做错了事,你也只是笑骂我一顿,从不跟我动真怒的,……姐姐。”
一声略带撒娇之意的“姐姐”,唤得秉娴心头一疼,这才抬眸看向容嫣,却见她一张粉面,俨然如昔,瞬间想到些昔日的好光景,那时候纵然彼此斗嘴,又怎知道,将来竟成这样局面?往事不可追……
秉娴心中暗暗伤感,面上不由也略有几分惆怅。
容嫣见秉娴神色有些变化,心头一喜,便道:“姐姐,你可知道檀郎被关着之事么?是你所为?”
秉娴见她提到檀九重,心中如塞进一只苍蝇般,往事镜花水月般消散眼前,顿时皱眉道:“他被关起来是他活该,没有被杀了,已经算好的。”
容嫣靠近她,道:“当初的事,他也是奉命而为,不是有意,姐姐,你别总是恨着他了。”
秉娴心头一寒,瞪向容嫣:“住口!你是喝了脂油迷了心了!容嫣,你若敢再替他说一句好话,以后再不用认我!”
容嫣见她不由分说如此,便也皱眉,哼道:“难道我说错了么?你自己心中岂非也知道?何必总是盯着他不放?还是说你心中本也爱他,故而才一直跟他纠缠,上次……”
秉娴气得浑身发抖,双手握拳,用尽浑身力量才未曾打出去,只喝道:“容嫣,我不知道他对你下了什么药,让你如此死心塌地,但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必要他死!”
容嫣见秉娴心意坚决之极,不由气急败坏:“你仗着什么?无非就是仗着少王护着你,可你也不过是残花败柳,你当少王乐意要你?男人都是一样的,就算他不介意,将来回到玉都,若是给人知道他带着你,恐怕连他也会受累!”
秉娴心头阵阵寒意掠过,道:“这些不用你操心,有这个时间,你去操心自己罢,你跟着那禽兽又有什么好?何况他很快就要死了,你是不是也恨不得当他的寡妇才高兴?”
容嫣听她言语竟如此狠毒,探手便打过去:“你给我住口!”
秉娴正也在气头上,当下一把擒住她手腕,道:“住口的是你!容嫣,当初绿芜死的时候,我就对你死心了,没想到你竟比我所想更无药可救一层,先前你是不是拿这些语言来威胁过少王?——我警告你,如今的兰秉娴已经非昨日的兰秉娴,我也不再是你的姐姐,所以你若是惹急了我,我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她双眉一扬,眉尖眼角都是锐锐杀气,容嫣心头一抖,尖声叫道:“来人,给我把她拿下!”
身后护着容嫣的众人顿时都围了过来,秉娴却并不慌张,仍旧一手捏着容嫣的脖子,一边盯着她道:“你以为凭这些人就能吓住我?兰容嫣,现在你给我发誓,以后不会再去要挟少王,否则的话,你信不信我在他们近我身之前先掐断你的脖子!”
容嫣身子微抖,又气又恼,道:“你……你……”一时竟认不出,面前这个剑拔弩张满身煞气之人,竟是昔日那个天真烂漫,总是无心而笑似的兰秉娴。
“快些放下夫人!”周围的侍卫叫嚣着,有人跃跃欲试要冲过来。
秉娴却不为所动,只是逼视着兰容嫣,容嫣抵不住她那种眼神,又感觉捏在喉头她的手越来越收紧,便不敢同她硬碰,咳嗽着道:“你……有话好好说,我……”正要先服个软,忽地听到有人道:“都给我退下!”
容嫣人不能动,目光一转,赫然见到身侧不远处,有两道影子正极快向此处而来,当前一人,自是少王雅风,他身后那人,却是……
容嫣大喜,来不及求饶便唤道:“檀郎……将军……”忽地觉得喉头大疼,回过神来对上秉娴充满杀气的双眼,当下拼力哭叫道,“将军,少王爷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