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神庙至今,一晃千年,婉妗的名字几乎被人忘却,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千百年来的尊号,西之女神,坐位西方群山之巅的女神。
遇见豹子,是在一个雨天。
那雨下得缠绵,整整一天一夜的淅沥。
西女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山洞,便赶紧躲了进去。稍稍平稳了气息,听见了一声又一声的低低呜咽,揪得人不由得不心疼。犹豫了一下,在洞口找了根干木柴,起了个火,大着胆子深入了洞穴,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发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豹子。
豹子那时,似乎经历了一场烈火焚烧,身上一丝毛不见,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烧焦伤口,还有一条条似被枝条又似刀剑划出的血迹斑驳,最重的在腹部,深深的伤疤似乎把五脏六腑都搅了出来。
血淋漓的一身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看他气息微弱,想到她的血液应有续命之效,迟疑了一下,便咬破食指,把她的鲜血喂给豹子。
血液深红似墨,却少了腥味,隐隐透着几丝清甜香气,如林中果香。
豹子如同沙漠逢绿洲一般,努力地吮吸了几口她的手指中溢出的血水。
看他也似通人性,竟没有用牙齿,西女便收起准备着把他打晕的那只握着火柴棍的手,专心去瞧他的伤口。
这一瞧,却皱起来眉头来。
此处远离人居之境,怎来这般严刑折磨?看着也只是只普通豹子,难不成有惊天大密藏于他身?还是那些有恶趣味的人做来的?想来这豹子能逃出,定也是十分厉害。有这些个伤,竟然还有一丝生气,也是命硬。
一个转神,豹子便把她的手指用舌头轻舔了一下,然后吐了出去。
倒是个知道知足的。
西女轻笑了一下,对他好感大增。
看他眼睛睁开了,深幽的瞳孔里倒映着满满她的身影,不知为何,西女的脸感觉烫了一下。
这眼也似人一般。
虽带着浓浓的病态,但依旧锐利。
这里山水灵秀,想来这物儿通人性也是有的。
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看他的伤口,默了默,低喃:“若是雨停了,我便抱你去水边洗洗罢,你这伤口要是不赶紧清理,就是有命也要丢了的。”
他喉咙里几声咕噜,似乎在回应西女。然后,豹子就合眼休息起来。
西女一愣,转而自嘲地笑了笑。独居神庙的日子很是寂寞,所以常常和身边的动物自言自语,仿似它们能听懂她的意思。庙中兽有几分灵性,不过到底不是人,懵懵懂懂的,这般习惯,也不能把那难过排遣一二。她的神性终究没有人性高呵,熬受不住漫长的寂静时光。
想了想,又从指尖挤出几滴血来,细细地涂抹在豹子腹部伤势最重的地方。
火把渐熄,西女也感觉乏意,倚着墙壁坐了下来。
漆黑的环境最是能引起人的心绪。
看见豹子,西女不由得又想起了她的族人。
她是逃出来的。
祭祀,人人仰望,殊不知,她那些背后的痛苦。每一年,族人们献出一碗血来获得护佑,她便要接受一次鲜血献祭,以维持她作为祭祀漫长的生命。在每一次献祭中,接受一次痛苦的折磨,千刀万剐一般。带着面具,是为了隔离,是为了保持身份,是为了不让人看到她出来后人非人鬼非鬼的模样。
高高在上的圣洁的祭祀大人呢,谁能想到,她每年要从血池里浸泡七天七夜,不停接受着绞肉剜心之刑,出来时凶煞血腥犹如十殿阎罗一般。
你所获得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空气对于人来说是免费的,可人未尝不束缚于空气,无法自由地探宇宙测海洋。
曾以为,这就是她的生活了。
漫长的生命于她而言,只剩无尽的寂寥,无解的束缚,永无止境的酷刑。
如此让人绝望。
若用无限光阴,锦衣玉食,所有人的尊重,换你永远的囚笼生活,亲爱的看官朋友,你可愿意?
数百年来,她从未踏出过她部落的领地,甚至说,除了祭祀,她从未曾踏出过祭祀神庙的大门。日日夜夜的守护,守护着那些满怀希冀的眼光,守护着日渐强盛的部落,守护着天空一弯洁净平和的月色。
安静如斯的环境中,只要有一个人进来,打破平静,显然是轻而易举的。
那个人竟然突破了层层防守,进入了神庙。
尽管活了千年,远离尘世的西女,心境仍如赤子。
一身风流如他,见多识广如他,深深勾起了她的心。不知是那谈笑中的朗俊风姿,还是那千奇百怪的奇观轶闻,让她再难以忘怀。
第一次,她想要努力去挽留一个人。
第一次,她想要让时光停留。
但是——
她是祭祀,她是永远圣洁永远在守护的祭祀。
她,是那高高在上的祭坛,俯仰着天下,却又是迷茫地什么也看不到,守护永恒。
他,如飞鹰,飞过千山万水,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不断地变换,没有永恒。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她唱着。
她哭了。
她体会到了一种刻骨的难过。
深深的痛。理智上虽然明白,他或许永远不再来,但仍在心底默默地希冀着。那希望如钝刀,一点点地折磨着她的心,疼得她夜夜难眠。一个个安静的日夜,离了他的声,他的气息,更觉难以排遣、难以熬受。
其实,她的喜欢,也许像那迟暮之人恋慕少年少女的青春——她这个永远囚禁着的人,恋慕着那能自由飞翔的雄鹰。
她如此向往他的生活!
恨别离。
求不得。
欲望,万“恶”之源。
至清至冷至无情,她居于高山之巅,神庙深处,从小便被人隔离,以寻得她无欲无求的至刚之强,维护治下子民的长久安居。谁曾想,那用力呵护的,正是最容易破碎的……
她一身伤地逃离。
万物皆有灵性,懂得克制,懂得舍得,懂得知恩。我已经为了族人,从未知事的年龄便离群索居……
不不,不是他们的错,是我开启了那个罪恶源头;是我的私心,挑起人心的阴暗;是我的偏执任性,放出了争夺残害的因……当我舍弃身份、地位、金钱、荣耀,一件件地抛去,最后却发现,那生命也是不可得的了。
西女静静地闭上了眼,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只是想过一过他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难?
深深的委屈感。
心中压抑至深至浓的渴望,不敢对旁人言说半点。
她如一个幼稚的小孩,懵懂不通世故,终于到了叛逆期。
黑暗中,零丁火星还在燃着,豹子睁大他的眼,凝视着角落里单薄的西女,泼墨发丝凌乱散着,净白的肤色在这黑夜中似乎在莹莹发光,精致中透着几分倔强的眉眼,抿紧的红润樱唇,美到窒息。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深洞,西女醒了来。
带着几分凉意的风轻轻吹了进来,夹着雨后清晨微微润涩的清香。
“天晴了呢,”西女起身走到洞口,带着几分欣喜的笑意回头说道,“可以清洗一下你的伤了。”
豹子眨着朦胧的大眼,一副迷茫的样子。
西女看着,心软如水,爱护之心如对幼子一般。
用树叶上的残余露水混着几滴她的鲜血,涂抹到豹子的身上,豹子立即感觉他的痛楚减轻不少。
“我的血虽能续命,麻痹痛觉,却也是剧毒,不可多用。待我们寻到泉水好好清理一番,我再用药草给你仔细敷上。想来这昆仑之境,灵气充沛,你的伤不久便会大好的。”一边轻缓安慰,一边试图把他放在一片她刚刚捡来的大树叶子上。
也不知道他能否听懂。
可惜受伤逃出,神力被禁,一人多高的豹子,她纯靠力气,即使是拖着也很是有几分吃力。
那豹子看了看身下的树叶,倒是安心地蜷作一团。
一路磕磕绊绊,终于顺着条小溪找到了水源之处。
可不曾想,刚想把豹子拖着泡进那泉水池中,豹子的精神便如弹簧般弹跳起来,伸展四肢死死抓住地面,要爬上去。
无奈西女左哄右吓,那豹子始终不肯到水里。
西女咬了咬牙,上去抱紧了豹子,不顾它的挣扎,一点一点儿地带着他下了水。泉水池清凉刺骨,澄澈见底,是天下至洁之地。但对于一般生物来说,也是轻易耐受不住的。尽管西女从小离群而居,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然而,她每年浸泡血池,也算不得洁净之人。
再加上万物相生相克,虽然她五行属水,泉水原应与她属性相适应,却因之前困住她力量的是火属性,那力量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越是对她相合的,越是受禁制的克制迫害,身体越是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此时,不亚于一场烈火焚身的酷刑。
她站在泉水池边,紧紧抓住用力挣扎的豹子,感受到他从剧烈挣扎到渐渐颤抖地呜咽。脸渐渐发白,豆大的汗不住地流出。最终,支撑不住的却是她,晕倒在水池中。
醒来,却在岸上,身旁是豹子似乎略带愧意的小心翼翼的目光。
她愣了愣,然后冲他安慰一笑,叹道:“弱水之源传说能洗天下污秽不净,不曾想这昆仑山的弱水之源这么厉害,原是抱你到源头浸一浸身,却没想到自己昏倒了。”
他盯着她半晌,突然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泉水中,慢慢地让泉水浸了全身。
西女怔怔看着他。
半晌,垂下眼眸。
大概五分钟,他湿淋淋地出来,四肢不断颤抖,到西女身边时,低低呼噜一下,便一下子瘫倒在她身边,呼噜一声,睡去了。
竟是如此通人性。西女暗叹。
——
溪水不断流动游走,山中无岁月。
转眼已是半年多。
尽管彼此在一起过了好些天,依旧觉得这景儿似梦——
她像一个精灵,游走在大山深处。
如水衣裳,折射出七彩阳光,晶亮、柔软。
一只雄壮的豹子紧跟她身后。
没有任何交流的前后相随——她快,他快;她慢,他也慢。
不久,就看到那处汩汩的泉水喷涌的地方。
终于到了。
西女停了下来,微微喘气。回头看着那头豹子,唇带笑意。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迈着优雅的步伐,噗通——跳进了泉水池,用刚出来的未受丝毫污染的清泉水洗涤着全身,不紧不慢。
水溅了她一身。
西女丝毫不在意地拂了拂衣裳,水滴就滑落到了地面,渗入土中,衣裳仍是那飘逸的样子。
轻盈一跳,坐在了一段树杈上。
绿叶荫浓,微风徐徐。闭着眼靠着树干歇息,阳光点点洒在她身周,仿若置入无暇仙境。
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汩汩泉水不停涌出,有着世间最轻灵的声响,有着世间最甘冽的清甜。
豹子琉璃的眼睛里满都是她的倒影。
静静地泡在池水中,泉水源头也有着至清冷的刺痛,但他至始至终一生未吭,仿佛看着她,便能忘却了全部的痛。
她是西女。
从未有人曾告诉过他,但他在看到她第一眼,便知道了。
冥冥之中的那个人。
她来到身边的那一日,在他的记忆中,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即使从未见过,也能轻易从万千声音中轻易辨识出她的脚步声,那声音,那样的,与众不同。
也许,这叫宿命吧。
豹子的全部记忆似乎都是从她的到来开始的。纵使他的记忆告诉他曾到过无数山山水水,见过无数飞禽走兽,但见到她之后,对她似乎与生俱来的深刻,把他所有的记忆全都模糊了。
知道她是西女,知道她看似淡然的表面下那些复杂而令人心怜的脆弱悲伤,那感觉就像他亲身的感受一般。
像是本能的传承,他仿佛能窥探到她最深的秘密。
“大概还要个两三天,便完全好了罢。”
豹子没留神,西女已经几个轻跃点水,眨眼到了他面前,一把抱起了他。
西女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肚子,检查他的伤势恢复,感受到他浑身突然变得僵硬,不由得好笑着扯了扯他的豹子脸,“你这家伙。”
默默地用前爪拍下她不停蹂躏豹脸的手。
一个使劲儿,又跳回了水里,在水中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他努力抬着豹子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巴拉着他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伤疤。
西女忍俊不禁,低头伸手揉乱他被水泡的十分顺滑的短短腹毛,满意地看到豹子的怒瞪,笑着看他一身狼狈样儿地游出了泉池。
豹子的伤已是大好了。只是他体内因用了她的血,带上了毒,便是这天下至清之水也无法去掉。
西女不禁蹙起了眉头。
她一直知道她的血带毒,但不曾想确实如此烈的毒性。还好没给豹子多用。
祭祀的献祭,说到底,还是逆天行为,血液被魔化、毒化自然不足为奇。人其实需要的永远不是所谓神灵,而是能主宰一切、改天换地的力量。
看到湿淋淋地豹子趴到池边,两眼眯着开始晒太阳。她便脚尖轻点,回到岸上。
几个月来的休息,她借泉水之力,冲开了些神力禁制,虽然每每让她痛到昏厥,但总好过一身无力的软弱感,那让她更为痛恨。
从小天赐神力,修炼速度超乎常人数倍,也因此才被选中作为祭祀传人。
那句老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她资质出众,谁说不是祸事呢?从小便不能体会一个普通小孩所能得到的关爱和嬉戏,记忆里只有守着偌大的空荡的神庙,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啊,对她的压制迫害,又何尝不是好事呢?她走出了自己那个似乎安静永无尘垢的世界,离开了那个似乎永远沉寂的庙宇,听到了百兽鸣叫,见识到了生机盎然。
“豹,听说外面的世界非常有趣,有许许多多你前所未闻的事物,好想去看看,你,愿意和我同行么?”西女突然道,顿了顿,声音又低缓了下来,“若是不愿……”
豹子连眼皮也抬一下,懒懒地眯着眼晒太阳。绒绒的毛闪着金黄的颜色。
她和豹子相处这么些日子,自觉已有感情,不愿分离。况且豹子一无所有之后的唯一,她的稻草。但是,豹子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费尽千般,是因为渴望他带来的自由,还是因为有自由才能找寻他。
晨风最是轻柔,林风一下一下地吹,缓缓地,轻柔地,不住有叶儿随风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