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去那么喜欢干净漂亮,有时我想,她偶尔瞬间清醒,倒不如一直糊涂下去,因为当她清醒时,一听她说:‘这么活着,还不如快点儿死去’,我就难过。她一定为自己失去做人的尊严在伤心。”
“听说有收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地方,你没想过把她送去吗?”
“也想过,但那种地方人多,护理照顾不过来,怕婆婆受罪。”
熟睡的婆婆动了一下,膝盖上的毛毯要掉下来,林雪影马上过去给她盖好。
告别林雪影回家的路上,小草想了许多许多。
她自言自语道:“林雪影的婆婆真有福气,有这样好的儿媳妇。有那么一天,我也得了不治之症,没人管怎么办呢?”
“是啊,你一个人生活,身体健康,多大年纪都没有问题,可有病就麻烦了。不过,你可以住养老院。”声音好心劝他。
“我先立下遗嘱,请求医生让我安乐死。”小草声音坚定。
声音叹息道:“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中有段非常值得人深思的话。
神职人员对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应该这样说:‘你已经不能再尽人生义务了,你成了别人的负担,你自己也痛苦,到了应该辞世的时候,不要再继续养下去了。在你苦于生存的现在,就像逃离监牢拷打一样,不要再留恋人生,抱着快乐的希望,结束自己痛苦的生命,使自己获得解脱,或请别人帮助自己解脱。’”
“一个思想家说这样的话,似乎太不近人情。可是刚才看到的情景,我感到这话是极其有道理的。但愿到那时候,也有像荷兰那样的法律,为了维护病人的尊严和结束他的痛苦,按照病人的要求,医务人员可以执行安乐死。”
小草的声音里充满了伤感。
九
玛丽约小草去听英国上世纪60年代的甲壳虫乐队歌曲。小草跟顺子、大森去音乐厅听过交响乐团演奏会,从来没有听过流行歌曲演奏或演唱会,也想去开开眼。据说六本木一带集中了许多有流行乐曲演奏的酒吧,于是她们来到了六本木。
时间还比较早,玛丽带她进了一家酒吧样的店。一进门,只见房间里一个窗户也没有,里面灯光非常暗,从外面刚进来,小草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眼睛才习惯。她定睛环视了一下店里,这是一间有几十米大小的屋子,屋子里放了些高脚桌和高脚凳,高脚桌上都点着小蜡烛,很有些美国电影里的酒吧间的风味。房间的四周墙壁上贴满了甲壳虫乐队的大小照片,有单人的,也有全体的。正前方放着乐鼓、钹、电吉他和电子琴等,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甲壳虫队演唱照。
来日本后,她才知道甲壳虫摇滚乐队。每年在列农被刺杀的这一天,电视台里都要播放甲壳虫摇滚乐队从1962年成立以来各个时期的演唱作品的录像,还有来日本公演时的情景。小草喜欢四人中的麦卡特尼,因为他主唱很多,而且长相英俊。最喜欢听的歌曲是《昨天》、《请爱我》和《顺其自然》,还有列农的《想象》。
离开演时间还早,店里没有几个客人,她和玛丽找个小桌坐下。服务生走过来问:“请问,二位喝什么?”说着便递过去菜单,一看,全是鸡尾酒,不用说,这种地方是不会有什么下酒菜的。她们要了两杯樱桃酒,慢慢喝了起来。
“听说六本木的外国人多,特别欧美人喜欢这里。”
“是的,这里既是欢乐世界,也是危险世界,据说还是贩毒者活跃的地方。”
“你常来六本木吗?”小草问玛丽。
“有时候来,不总来。以前和男朋友来过这里。”
“男朋友?快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小草头一次听玛丽说到男朋友,兴奋地问她。
“前些时候交的,他是我的一个学生,跟我学英语。”玛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他做什么工作?”小草刨根问底地问玛丽。
“他是越野摩托车运动员。本来今天他也说来的,我想给你介绍一下我的男朋友,但突然说要参加赛前的集体练习,所以不能来了,让我问你好。”玛丽遗憾地说。
“太遗憾了,下次你一定把他带来,让我看看。”小草叮嘱她道。玛丽点了点头。
各种肤色的人三三两两进来,男性居多,看年龄差不多都是中年人。原以为六本木像涩谷一样是年轻人的天下,没想到来店的中年人居多,小草感到诧异。
“甲壳虫队活跃在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四个人中只剩下的麦卡特尼也有七十岁左右了,当然他们的粉丝中老年人居多了。”
小草觉得玛丽的分析真对。看这些客人中,不少人都身着黑色皮夹克,夹克上布满了横的竖的拉锁,看上去很神气,估计在模仿甲壳虫乐队歌手们的打扮。
晚上7点整,四个人鱼贯而入。他们全都身着黑色皮衣、皮裤,周身大小拉锁无数,扎着黑色领带,手上戴着露出五指的黑皮手套,年龄大约都在三十岁前后。客人们鼓起掌来,不用说是演唱甲壳虫乐队歌曲的歌手和奏者。四人来到正前方,一句话不说,向客人们鞠了一躬就奏起音乐来。
屋子不大,音乐和麦克的音响极大,可以说震耳欲聋,开始时耳朵有些受不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曲子都是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们情绪高涨,跺着脚,跟着合唱,拍手叫好,屋子里热气腾腾,任何人都会受到这种热烈的气氛感染。小草当然也情绪高涨,这种不必在意别人、不必受到拘束,想唱就跟着音乐放声高唱、想跺脚就跺、哪怕把脚跺疼了也不会有人说你的做法,是释放郁闷的最好方法。
这里真是释放的好地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热情迸发,一切委屈和忧郁都在这里得到释放。她学着玛丽的样子,把双手高高地举在头顶上拍手,或敲打桌面,身体大幅度摇晃,她虽然不会歌词,但曲子早已熟悉,和着音乐只发“呀、呀”的音。
乐队一曲接一曲,人们也一曲接一曲跟着合唱。在宣布中间休息十五分钟,玛丽去厕所时,有个中年日本人坐到小草旁边问:“你是第一次来吗?”
小草点点头说:“是的。”
中年人又问:“你不是日本人吧?”
“对,我是中国人。”
“中国六十年代知道甲壳虫乐队吗?”
小草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因为那时不可能让西方文化进入中国。”
那人说:“我是甲壳虫乐队的迷,关于他们的书我都看过,我还曾经看过一本中国作家写的书,书名叫《不知道甲壳虫乐队的红卫兵》,从那本书里我了解到了中国六七十年代的情况。”
玛丽回来坐下,音乐又响了起来。休息后的第一首歌《昨天》是小草最钟爱的一首,英文歌词从头至尾都会,与大森闹不愉快的时候,边唱边落泪的就是这首歌。
两个多小时的演出结束,人们余兴未尽,鼻子里仍然哼着歌离开了酒吧。
玛丽和小草往车站方向走去。正走着,旁边走过去两个高声大笑的女人,其中一个听声音那么熟悉,定睛一看竟是兰兰。小草喜出望外,高叫了一声“兰兰!”就跑了上去。兰兰回头见是小草,先吃了一惊,接着兴高采烈地挽起小草,赶忙介绍身着和服跟她一起走的女人,
“这是高桥友佳,这是我朋友杨小草。”
小草也给她们介绍了玛丽。
四个人一起走进六本木车站。高桥友佳把兰兰她们送到车站就返回去,玛丽也坐另一线地铁走了。小草和兰兰在车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真稀奇,淑女怎么跑到六本木来了?”兰兰问道。
“玛丽带我来听甲壳虫乐队歌曲,开心极了,什么愁闷都解消了,下次咱俩一起去。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她奇怪地反问兰兰。
“高桥友佳最近在六本木开了个酒吧,跟我说了几次让我来看看她的新店,今天去她酒吧给她捧了个场。”
高桥友佳以前是银座“优雅酒吧”的小姐,当年兰兰受其他小姐欺负时,只有她常从中劝解,为此兰兰很感谢她。前些天二人偶然在街上遇见,她约兰兰一定到六本木的酒吧来玩儿。
“小猫波斯好玩儿极了,有了它,我忙得要命,给它洗澡、陪它说话,晚上钻进我被窝睡觉,没有时间寂寞了。”说着,兰兰掏出波斯的几张照片给小草看。
“波斯把家里所有的窗帘和壁橱的纸隔扇都抓得一塌糊涂,闹得老公不高兴。高桥友佳告诉我一个办法,可以去动物医院请兽医拔去它的指甲。我想那样做,波斯一定很疼,未免太残酷了,不忍心。”
小草把林雪影婆婆的情况告诉了兰兰,二人长吁短叹了一会儿。
“还记得金田康弘社长吧?”兰兰突然变了个话题问小草。
“不就是那个金田电机会社的社长,送给你劳力士坤表的那个人吗?他怎么了?”小草急忙回答说。
“刚才听高桥友佳说他前些日子出车祸死了。”
听到这里,小草浑身一震,眼前发黑,不由得“啊!”地大叫了一声,把正说着话的兰兰吓了一跳。她看了小草一眼,还以为她听见车祸死了人,感到惊讶呢。
“高桥友佳开了新店,就给金田社长打电话,想让他来店里给她捧场,结果怎么也打不通,还是问了‘优雅酒吧’的妈妈桑才知道的。”兰兰继续说着。
然而,小草只是木然地呆坐着,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兰兰以为小草累了,便把她送上车,二人分手各自回家了。
坐在电车里,瘦高个子的金田康弘不住地在眼前出现。花白的头发,笔挺的灰色西装,即古怪又充满了热情的眼神。她又想到了中村丽子。丽子如何接受这个事实呢?她一定伤心得死去活来,小夜子是不是早就给她占卜占出了这个结果呢?尽管他是造成她离开中村家的原因之一,但想到是他第一个带自己去银座见识,说的一些关心自己的话,一阵酸楚袭来,眼睛被泪水模糊了,耳边又响起了千代的声音。
“男人有几个能为了女人抛弃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呢?女人对他们来说,无论是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都一样,都不过是偶尔寻求一下老婆之外的刺激而已。”
如今这个寻求刺激的男人虽已作古,留下来的女人却对他仍记忆犹新。
十
事物往往离得远,给人感觉美好;相反离得太近,美固然还是美,但缺点也暴露无遗。小草和顺子间的关系亦如此。
最近有些事让小草对顺子感到不解。顺子和任何人都点头打招呼,她看起来面目和善、表情谦和,但偶尔会对小草说些令她感到十分意外的话。比如她对小草说:“其实我很讨厌刚才打过招呼的那个人。”
听了这话,小草不免有些困惑,不知如何理解。在她看来,既然内心讨厌对方,何必违心地与不喜欢的人打招呼呢?
小草曾经约玛丽一起去听怀特?顺子的音乐会。不知是顺子不愿意和玛丽成朋友,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音乐会后,她一脸不屑一顾的神情,对小草说:
“你听不出来吗?玛丽在说100年前的英语。”
100年前的英语什么样?别说100年前,就是眼前的英语都不懂的杨小草费力猜测顺子的用意何在。她拐弯抹角地探问100多年前澳大利亚与英国的关系。乐意传授知识的顺子耐心地告诉她,100多年前,从英国有很多罪犯被流放到澳大利亚。
说到此,小草对顺子的用意完全心领神会了。原来是她那高贵的血统让她追溯到了玛丽100年前的祖先。
还有一次,顺子问小草:“你的朋友怎么和IT社长认识结婚的?”
“社长曾经是朋友工作的酒吧的客人。”小草老实回答道。
顺子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接着便以一种教训人的口吻说了句:“跟什么人交往很重要,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朋友。”
这话让小草大为不快。顺子和玛丽、兰兰都是自己的朋友,朋友被人贬低,也意味着顺子不尊重自己。
一旦心中有了不快感,再看顺子就感到她骨子里很傲慢,表面上的温和随意,最终不过是要表现自己的大家闺秀风度而已。小草早就感觉到,顺子其实在某些方面与前婆婆中村丽子很像。她们自认为是日本最后的贵族,时常要表现出与众人不同,就连喝汤拿匙子的姿势,都要极其夸张地翘起小手指。用与众不同的穿着打扮引来别人的注意和羡慕的目光让她们满足。自命不凡使她们不容易和人真心交上朋友,因为不能容忍别人对她们的无视。她们容易沉浸于自我感觉良好,把自己关闭在个人的世界里。
自杀了的日本名作家太宰治在小说《斜阳》中,对有这样意识的女主人公和子和她的母亲以及弟弟直治的淋漓尽致的描写就是顺子、丽子这些人最真实的写照。
“昨天我坐在电车里,旁边的一个年轻人睡着了,头就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怕自己一动,惊醒他的好梦,就这么一直陪他坐到终点站。到了终点站,他发现自己坐过了站,一跃下车而去,我才坐上往回返的电车回家。”顺子这样对小草叙说她昨日的经历。
“对素不相识的人你为什么这么做呢?”小草觉得既吃惊又好笑地问她。
“如果我中途下车,就好比把一个正在做甜美之梦的人的枕头抽去,我不忍心这样做。”
当时听了顺子的这番话,小草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顺子真不愧是个有天使般慈善心肠的虔诚的基督徒。
然而,这个有天使般心肠的基督徒形象终于在某一天被砸得粉碎。
这天,杨小草远远看见顺子挽着一个英国男士的臂膀朝这边走来,二人有说有笑。那亲密无间的样子,差一点儿让小草以为那位英国绅士是顺子的丈夫怀特先生。当他们来到小草面前时,顺子特意给她介绍说:“这位绅士是我的朋友布莱克先生,也是英语老师。”
小草赶忙和布莱克先生寒暄了几句。
然而下一个瞬间,当布莱克告别她们,转身离开时,望着布莱克的背影,顺子脸上却带着鄙夷的神气,对小草说:“那个人虽然说着一口很有教养的绅士英语,可是他很傲慢,忘了他曾经给我家打电话借钱的事了。”
这反差太大,小草竟一时回不过神来。她万分吃惊的是一秒钟前还挽着布莱克的臂膀,谈笑风生的贵淑女怀特?顺子,竟然有如此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就像川剧的变脸招数,快得惊人。一瞬间,小草涌出了个想法,“用堕落的天使一词,在此刻也许更适合于她。”
子曰:“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她不得不想到,自己曾经把大森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顺子说了,还请她替自己出主意。当时对她是满心感谢,可她会不会也在背后对别人说三道四,把杨小草的秘密暴露给众人,就像在背后说玛丽和布莱克先生一样呢?
小草开始感到和顺子融洽相处并不容易,首先要防着她背后说自己的坏话,其次必须得承认她的高贵。
她看人总是以一种俯视的态度,似乎自己血管里流的血有多么高贵。既然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那么耶稣的视任何人都是自己兄弟姐妹的教诲,该不会忘记,至少不应该使用贬低他人的词语。
杨小草又开始怀疑顺子曾经告诉过她的那件事,就是在电车里不忍心叫醒靠在她肩头上睡着的年轻人的事是否是事实。她猜测顺子是想听别人的恭维话,才编造了这个美丽的故事说给她听。想到此,她心里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鄙夷还是厌恶说不清。
在小草的心目中,朋友应该像林雪影、兰兰和玛丽那样。
林雪影内心善良、爱憎分明、总是乐于助人。比起顺子,林雪影更像一个有天使般慈爱心肠的虔诚的基督徒。
兰兰心底透明、永远是个单纯的大孩子。
玛丽有着淳朴自然的豪爽品质。
顺子这类女性正如叔本华所言:
“她们希冀在同性间以阶级来区分,借以炫耀自己身份的高贵。”
平民百姓的小草和血统高贵的顺子之间的关系慢慢淡了下来。美术馆和音乐会可以自己去。玛丽朴实得很,和她在一起杨小草感到更自在,精神上更轻松。
不过,通过顺子,也让她见识了日本社会中的另一个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