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排了两个多小时队,总算轮到自己可以跨进神社大门了。放眼望去,神社里拥挤的人们有的从老远的地方就把一把把的大小硬币朝香资箱投去,有的因离得太远,投不到箱里,落得满地都是。每个人投完后都低头默默祈祷。因实在无法挤进最前列,小草也只好把准备好的500日元从远处投进香资箱,合掌祈求神灵保佑自己一年平安无事、身体健康。然后又随着人流走出神宫。
就这样,一个人的新年过去了。
六
日本有个古老的传说。
浦岛太郎是个心地善良的渔夫,一天他在海边看到孩子们在捉弄一只海龟,浦岛太郎感到于心不忍,从孩子们手下救出海龟把它放回大海。海龟为了报答浦岛太郎,让他骑在自己背上,把他带到海里的龙宫。在龙宫里的三天,浦岛太郎享尽荣华富贵。当他想念陆地上的亲人决定回家时,龙女送给他一个宝箱,叮嘱他不要打开。他回到家,父母早已去世多年,世上完全变了样。浦岛太郎非常吃惊,难道自己在海底只住了三天,就是人间的多年吗?没有了亲人他感到无聊、悲伤,无意中打开了龙女送给他的宝箱,只见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春节刚过,兰兰就从北京回来了。
她一回来就打电话,约小草出来见面。小草又吃惊又高兴,吃惊的是,算起来兰兰一共才回去三个多月,她本以为兰兰会在北京住上一年半载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高兴的是兰兰回来,自己就不再孤单了,新年一个人过的,已经感到很寂寞了。她立刻想到约兰兰去高野屋,为她接风。
新宿的高野屋是日本的老牌名店,以新鲜水果、面包以及各种小点心驰名。大楼5层设有考究的自助餐厅,每人收费2600日元,有各种新鲜水果和洋点,还有西餐,可以随意选择。这地方还是顺子先带她来过几次,小草记住了。后来她约林雪影和兰兰也来吃,她们俩也都喜欢这个店,三人隔一段时间就相约着去吃一次。作为午餐,虽然价格贵了些,但偶尔来一次也是非常值得的。
林雪影婆婆的病越来越重,一刻也离不开人了,即使约她,她也出不了门。小草便和兰兰相约来到了熟悉的新宿高野屋。几个月不见,看上去兰兰似乎胖了些,气色不错,情绪也很好。看到她健康的样子,小草也放下心来。二人选好了座位放下包,来到放着几摞大小空盘子的地方。每人拿了两个大的空盘儿,来到摆放着各种水果和甜点处,分别挑选了甜瓜、草莓、芒果、葡萄、橙子等放在大盘子里,又用另外一个大盘儿分别选了些咖喱饭、意式面条和蔬菜沙拉等,浇上沙拉酱,再盛上一碗玉米羹放到桌上,两个人这才坐下,边吃边聊起来。
小草喝了口玉米羹,然后问兰兰:“我本来以为你得在娘家住上一年半载的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开始是抱着回北京住上一年半载的想法回去的。疗养是可以回娘家长住最好不过的借口,况且日本这边的家里没有需要我、等待我的人。我不在,可能老公会更自由些。”兰兰把生菜蘸上沙拉酱,送到嘴里说道。
听她这么说,小草笑了起来,说道:“那是你被害妄想,对男人来说,家是他的避风港。老婆不在,他的心也就没了根了。”
“谁知他有没有根。”兰兰说着话,叽里咕噜从包里掏出了一堆东西,对小草说:“这都是给你带来的,林雪影的那份我明天给她寄过去。”
小草一看,兰兰带给她的有茯苓夹心饼、北京果脯、绿豆糕和山楂糕等。这些都是她曾经对兰兰说过的最爱吃的老北京土特产,其中还有平遥牛肉。小草头一回见到这种肉,像糖块那样的包装,里面的牛肉不是肉干而是松软的肉,她避开服务员的眼睛,偷偷塞到嘴里一块,那牛肉的味道好极了。
见小草对牛肉赞不绝口,兰兰说:“北京已经和咱们出来那会儿完全不一样了,这种没见过没吃过的东西多得数不胜数,可以说日本有的北京都有,日本没有的北京也有。耳闻不如眼见,你也抽时间回去看看吧。”
小草点头称是。“后来你在家怎么样了?”她嚼着牛肉问。
“时隔几年才回去,我成了家里的贵客,父母每天问我想吃什么喝什么,陪我去这儿、去那儿,看北京街上的新貌。已经过小家庭生活的哥哥姐姐和弟弟,下班后先来父母家看我,然后再回自己家。”
“你家真温暖。”小草不无羡慕地说。
“跟过去的朋友、同学也都联系上了。多年不见,大家都很兴奋,有说不完的话。很多在北京的老同学平时也没机会见面,我回去正好成了大家聚会的理由。大型聚会后,又开始小规模聚会,和个别朋友见面、吃饭、玩儿,我每天为了应酬忙得不可开交。”兰兰眯起好看的眼睛,回想着在北京的情景。
二人开始吃水果,小草还是最爱吃草莓和芒果,兰兰却喜欢甜瓜。有一点让小草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切好的一块块绿色甜瓜上,为什么要放一片薄薄的生火腿?
兰兰说:“甜瓜的甜和火腿的咸搭配起来,口感非常好。日本人吃西瓜时,往往撒上盐吃,他们认为这样口感更好。”
“这种吃法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小草皱着眉头说。
“你是个一根筋的人,就像你脑子里总装着一个大森,连尝试换个口味都不愿意想一样。”兰兰边说边用双手抚平竖在小草眉间的那条皱纹。
“不过你回去一趟也够累的了。”小草笑了起来,又说道。
“可不是嘛,一个月过后,父母累了,兄弟姐妹也累了,朋友该见的也都见了,分手后都各忙各的,没有时间再聚了。而我在父母家除了吃和睡以外,无事可做,我慢慢开始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人,寂寞起来。”兰兰有些怅然地说。
小草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忙点头道:“看来,你也是在日本独惯了。”
二人吃完水果,又换了小盘儿,盛了几样甜点,吃得肚子饱极了,一看也到了规定的时间,便离开了5层的自助餐厅。
出了高野屋进麦当劳,因为那里的咖啡最便宜,而且只要有座位,坐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胃已经被水果和点心填得满满的,二人只要了一杯咖啡,安安稳稳坐下继续聊天。
“我还需要每天吃药,父母见我吃药很担心,总问我感觉怎么样?生怕我犯病。”
“可怜天下父母心。”小草感慨着。
“本来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他们,却每天怀着不安,要对女儿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陪着我,这让我感到内疚。如果没有我在,他们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而我无形中妨碍了他们的行动,破坏了他们的生活平衡,我是多余的人。”兰兰声音里充满了歉疚。
“你千万别这么想,你结婚的时候,看你父母高兴得那样,就知道他们有多疼你了。”小草劝说兰兰。
“他们的关怀也成了我的压力,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必须装出快乐,脸上表现出阳光灿烂,即使我的内心并不快乐。而且国内的电视节目里,除了电视新闻以外,娱乐节目中经常说的一些流行语也让我感到陌生,为了弄明白,要问这个那个的,连自己也心烦了。朋友们开玩笑说我是上个世纪的人,我也感到自己就是那个浦岛太郎。当我从海那边回来,发现回到的这里已经不是过去的这里了。虽然人还是过去的人,可人们生活的世界变了,人们谈论的东西也变了,我感到自己无法融入进去,我好像生活在一个孤岛上,越来越感到寂寞孤独。”
小草静静地听兰兰述说着,她似乎能理解兰兰的那种心情,尽管她一直都没有回去过。
“我就像那个浦岛太郎一样,过去的自己成了幻象,对我来说,过去与现在没有衔接点。我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接近过去。我感到茫然,我是谁?我是这大千世界的一粒尘埃,是飘浮在空中的一片浮云,是没有根的浮萍,我只属于这里的过去,而不是现在,过去好像是在一百年前。”
说着说着,兰兰伤感起来。
见兰兰伤感,小草心里也不免空虚起来,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没出国前,听收音机里的英语讲座,其中有一段文章是一位在美国生活多年的香港人写的。他的感觉和你刚才说的一样,他回到香港时,感到有很多不适,他说自己是生活在香港和美国的夹缝里。”
“我不让父母陪伴,一个人漫步在街上。北京变得太厉害了,我常常迷路,甚至连自己过去走过的地方也辨不明。外出时母亲不放心,给我带上手机,每隔半个小时就打电话来问我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我知道只要我在,家里人就不会得到安宁。我打定主意还是回日本,因为我的家在这里,在这里我是主人,不必担心给人添麻烦。”
听了兰兰的这番话,小草埋下头来,半天没有做声。心里默默地想,浦岛太郎的悲剧在于他不听龙女的告诫,打开了那个不该打开的宝箱,也许他应该选择一直在海里生活,忘记曾经有过的一切。
兰兰还告诉小草她最喜欢的一件事。她家附近有个叫“良子”的足浴室,为什么取名“良子”不知道。上世纪80年代初,在中国上演的日本电影《追捕》中的女演员叫中野良子,也许老板喜欢她,就给自己的店起了这个店名。第一次是妈妈带她去洗的足浴。
“什么是足浴?”小草连听都没听说过。
“足浴是先把双脚伸进泡好药草的深褐色药液里,这药液有种滑腻之感,脚在里面浸泡不久,就感到双腿血管流畅,非常放松。泡完脚后,店里的服务生进行足底按摩,开始觉得疼,但慢慢就适应了,而且越疼的地方就越希望按摩那里。我头一次享受这样的足底按摩,太舒服了,当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好觉。我洗上了瘾,后来经常自己一个人去洗。”兰兰给她解释道。
“我睡眠也不好,听你这么一说,等我什么时候回国,一定要去享受一下洗足浴。”小草万分羡慕地说。
“有意思的是在我做完按摩,离开店时,足浴店的员工送给我一本小书和一双丝袜。回家打开书看,书名是《走近佛教》。在日本,我看得最多的是服装和化妆类杂志,再就是翻看词典,查找不懂的日语,从来没有看过这方面的书。那是一本薄薄的书,我翻看几遍了,下次见面给你拿来,书里教人如何清心寡欲,心平气和地生活。”说到这里,兰兰脸上放光,兴致勃勃起来,看得出来,这是她回国的一大收获。
一个月后,小草从动物保护中心理事长田岛裕子那里给兰兰抱来了一只长毛蓝眼睛的猫。见了这只猫,兰兰爱得不行。因为是波斯猫种,兰兰就给它取名叫波斯。
泡沫经济后的日本,如同一条张着千疮百孔破帆的船,元气大伤,无法前行半步。杨小草也受到了波及。
早在几个月前交出的翻译文件,由于翻译公司突然宣布破产,不光20多万日元的翻译费没了影,今后的翻译工作也断了线。中国文化学院也不像过去那样教室里坐满家庭主妇和公司职员。如今,学生越来越少,教室空荡而无生气。长此以往,学院难免不陷入惨淡经营窘况。连日本有名的NOVA英语学校都宣布破产,经营者下落不明,教师工资拿不到手,学生的学费也无影无踪、追不回来了。
小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忧心忡忡。日本人失业,会受到最低生活标准保护,有职业安定所为其斡旋新职业。而作为外国人失去工作,则意味没有生活出路。她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兰兰和林雪影都有家庭,而自己一旦失去工作,去依靠谁?想到这些,她心理失去支撑,无比的不安与寂寞袭击着她,她太渴望再见到多年前的河边窝棚的老人了。
她试着来到中村家大门,从那里开始寻找记忆中的多年前那天夜晚的道路。
像多年前那天夜晚一样,沿着脚下道路走下去。就这样走啊走,脑海里涌现了那天从中村家逃出去的情景,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不同的是那天晚上是逃离的狂奔,而今天却是追寻宝贵的记忆。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一条河边停了下来,确信自己已经找到了记忆中的那条生死河。她站在河边,眼睛努力搜寻前方的桥墩下,想找到天蓝色塑料布覆盖的窝棚,还有那把童椅和挂着塑料袋的破自行车。然而她的努力白费了,桥墩下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颓丧地在河边坐了下来。
飘然而至的声音对她说:“真遗憾,那窝棚没有了,是你来得太迟了。”
“是啊,他活着的话,该有80多岁了。”小草掩饰不住失望,神情迷惘地说。
她默默地坐在河边,望着奔流的河水出神,回忆着那天夜里的一幕幕。篝火、放满了各种书籍的地铺,老人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他那有如古希腊神像的挺拔的鼻子。甚至闻到了方便面的油香和咖啡的浓香味儿。这景象是那么清晰,就好像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神情明朗起来。
声音见状便问她道:“你现在心情是不是好多了?”
“好多了,我感觉到他就坐在我身边,还是那把童椅,猫们仍在他脚边踱来踱去。”
“他在对你说什么?”
“他说:‘人都在走向生命终点,用忧虑折磨自己也好,欢欣愉悦也好,急速跑向终点也好,中途停下,观望周围风景也好,最终都要回归大自然的怀抱。’”小草喃喃地回答说。
“是啊,还是忘掉那些不安,不要被离你相当远的深渊吓得双腿颤抖。如西塞罗说的那样,‘恐怖把智慧从内心赶走。’你只要悟出了人生道理,就会对眼前或将来发生的一切泰然处之了。”
“你说得有理。”小草赞同它。
“记住这里,当你彷徨时,就来这里寻找人生答案吧。你的‘老子’一定会给你满意的答复。”声音嘱咐小草道。
小草默默望着周围,要把这里的景象永远印在脑海里,她感觉着老人的气息,感悟着生命的回归自然,她坦然了。
七
黄梅季节,外面接连几天霪雨连绵,下得人心都要发霉。
正感到内心烦闷的小草接到大森电话,约她见面。大森在忙于出版一本中国文学评论书,已经有些天没有联系了。内心密布的乌云一扫而净,一片阳光灿烂,连可憎的小雨都变得可爱起来。按照以往的程序,不用说要先去“咖啡男爵”。
可能是雨天的缘故,星期六下午的咖啡馆平常人很多,但今天却稀稀落落只坐了几个人。相隔一个月之久,二人有很多话要说。大森给小草带来几本中国书,对她说:“你有时间读一读,然后谈谈你的感想。”
说老实话,来到日本后,不少中国方面的书籍都是通过大森读到的。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他,对现代文学也了解不少。几本书中,余华的《活着》让小草深感兴趣,因为她看过一个日本老电影也叫《活着》。那是一部描写被医生宣判死刑的老公务员,如何度过他人生最后一些日子的故事。故事始终以讽刺幽默的手法,描绘了人间冷暖,让人思考人生,给杨小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草翻了翻《活着》,见书里面的有些字下面,有大森划的红线,便问他道:“你划这些线是什么意思?”
为给小草解释,大森便从对面坐到小草身边来。二人并排正看着、说着时,小草无意间一抬眼,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定睛一看,是从天津来的那个非常勤讲师。大概她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杨小草,更没想到她和大森教授亲密地并排坐在一起。只见她先是一愣,然后朝小草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又说了声:“大森老师,真巧,您也在这里。”打过招呼后,天津老师就赶紧说了声:“对不起,我还有事,不打扰你们了。”说完,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咖啡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