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不好意思地说:“大森先生,以后你就叫我杨小草吧,我算什么老师,我不过是个中国人,会说中国话罢了。”
几杯酒下肚,二人都很兴奋,谈话内容也丰富起来。
“我一直在想,杨小草这个名字非常不可思议,当我到中国文化学院报名学习时,是看了你的名字,才决定进你的班学习的。”
“看了我的名字决定的?”
小草笑了起来,接着又问道:“为什么?”
大森满脸认真地说:“杨小草这个名字让我想到白居易的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首诗的前四句小草早就知道,只是忘记是谁的诗了,她张冠李戴一直都以为是杜甫的,今后可不敢在大森面前露丑。大森真不愧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她暗暗佩服他能准确地背下这首诗。
小草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红葡萄酒,接着大森的话说:
“我的姓和动物的羊是同音字,我出生在羊年,而且是12月生人,本来中国的老话中就有属羊的女人生来命苦,况且我还是12月生,12月是寸草不生的冬季,生下来的小羊没有草吃,命就苦上加苦。母亲给我起了杨小草这个名字,意思是要像小草那样皮实,到哪儿都能扎根生长。”
听了小草的解释,大森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然后打趣说:“白居易的这首诗多适合你啊!看起来你是一棵柔弱的小草,但你还是到哪儿都能扎根的刚强的小草。”
“这是什么东西?”
小草的筷子上夹起了一根深褐色软软的面条状的东西,问大森道。
大森笑着说:“我不告诉你,你先尝尝。”
她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送进了嘴里。我的天!又苦又咸又臭,还嚼不烂。她差点儿没吐出来,就着酒强忍着吞了下去。看她那副受苦受难的样子,大森不禁笑出了声。
给她解释道:“这叫盐辛,是把鱼和贝肉还有鱼内脏用盐腌起来,再经过发酵做成的一种下酒菜。日本人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吃的。”
小草捋了捋前胸,对“盐辛”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往那小盘子里伸筷子了。
又是几杯酒下肚,说话更随便了。
大森问:“对女士问年龄是很失礼的,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年龄吗?”声音里明显带着怯意。
小草立刻说:“没什么,我们中国人之间还不太介意。我今年35岁,已经是老太婆了。”
大森忙推了一下眼镜,摇头摆手说:“千万不能这么说,我41岁了,但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是老头儿。第一次上你的课,就感到你看起来有些忧郁,我当时就想,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忧郁呢?现在明白了,原来你认为自己老了。”
听男人说自己漂亮,除了金田酒醉时对自己说过这话以外,还是头一次,而且大森说得那么自然,一点儿都不让人感到是在讨女人欢心的曲意奉承。小草脸上现出难为情的样子,心里却乐开了花,她娇嗔地回了句,“大森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
“我下个月要去中国一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做一年学术研究,主要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我虽然看书还可以,但口语不行,所以我去中国文化学院跟你学了半年汉语。”大森对小草说道。
这么说,他就要离开日本去中国了,而且是去一年,以后再去学院上课就看不到他了。小草心里难过起来,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默默地低下了头。
大森调皮地说:“你是不是又觉得自己老了?”小草被他的调侃逗笑了。
两个人谈到很晚,互留了自己的联系电话。大森先把小草送到公寓门口,自己又返回车站打车回家了。大森走后,小草在公寓附近小公园的秋千上坐了下来。她不想这么快就进屋,回到一个人的世界里。
她仰望天空,一轮明月时隐时现,偶尔从浮云中露出几颗闪烁的星星,她幸福中带着几分惆怅,刚刚萌生的爱情就像明月般时隐时现,看得见却摸不着。
回到家,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寐,大森不住地在脑海里出现,小草失眠了。
后来,她好几次都想在大森去中国前给他打电话,但都没有勇气。
她反问自己:“找大森做什么呢?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也没有看出他对你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堂堂的大学教授,怎么会看得上你这样的区区小人物呢?”
她开始自惭形秽,为自己的多情脸红起来。
她说服自己:“你还是做大森的中文老师吧,免得把美好愉快的记忆破坏掉。”
大森在去中国的前一天给小草来了电话,向她告别,让她回北京探亲时一定去北师大找他。小草嘴里答应着,但心想我怎么能回家探亲呢?
大森走了,小草失魂落魄了好几天。上课的时候,不知不觉要往大森曾经坐过的椅子看,但椅子上坐着的却是别的人。她脑子里怎么也排除不掉大森那戴着一副眼镜,白净的脸上挂着的温和而幽默的笑容,想象他推着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的动作。
五
凡自然界的飞禽走兽,一般来说雄性比雌性外表美丽。雄鸟羽毛丰满美丽、雄狮胡须漂亮而威严、雄虎色彩斑斓、雄牛皮毛美丽光亮,这些是它们追逐雌性、向雌性求爱的资本。动物如此,人类亦如此,取悦女人满足女人的要求也是男人的天性,只是人类比动物更复杂,动物只需外表美丽足矣,而人类男性的富有往往比外表更能吸引女性,因为财富象征男人的地位和权力。这一原理在日本社会尤其体现得淋漓尽致。
兰兰约小草在涩谷见面,要请她吃印度料理。电视上看过介绍,说印度料理以咖喱闻名。至于印度料理究竟属哪种味道,小草从来没吃过,正好借机开开眼。二人在八公铜像见面后,直奔涩谷有名的印度料理店。来到店里的时间还比较早,没有多少客人。从店里墙壁上张贴的大量名人照片,可见此店名气不小。每张照片上都有名人签字,有歌手、运动员、政治家,还有店老板与原首相握手的照片。
店里的烹调技术果然名不虚传,头一次吃印度料理,小草便立刻喜欢上了。咖喱和馕的味道好极了,咖喱有鸡肉、牛肉、蔬菜和各种豆类味道的,馕随便吃。馕是她最钟情的,吃到嘴里甜丝丝、软软的,有些像中国的烙饼,但又不一样,她一口气吃了好几张。看小草的吃相,兰兰打趣说:“淑女样全没了,简直像个贪吃婆娘。”小草鼓着嘴,朝她摆摆手,示意嘴里的馕还没咽下去,无法和她交谈。
“要不是跟着你,我根本就不会知道有这么好吃的店。”小草咽下嘴里的馕说。
“你整天除了上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嫌憋得慌?”兰兰问。
“怎么不憋得慌,只是一个人在外面转悠,总觉得傻傻的。”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不多见识一下东京,岂不是枉来日本一场。”
“可不是嘛,跟着你我也开眼了。”
“其实我也是现买现卖,都是客人带着我,才让我知道东京有这么多好去处。”
二人说着吃着,各种味道的咖喱都尝到后,吃得很饱了。见店里进来了不少客人,不好意思再久待下去了,就心满意足地出了印度料理店,又进了第一次去过的茶点店。
喝着咖啡,兰兰得意洋洋地抬起手腕,对小草说:“你看这是什么表?”小草凑近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她只好摇了摇头。兰兰把表摘下来递给她,让她再仔细看,她仍然看不出是什么表。
兰兰说:“你跟我一样都是老土,这是劳力士表。”
小草把这块金壳名牌小表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表的外形是椭圆型,指针数字是金色,表盘是白色,样式很精美。
“你猜猜多少钱?”兰兰问她。
小草说:“10万。”兰兰摇头。
“20万。”兰兰又摇头。
见小草猜不着,兰兰说:“告诉你吧,价值120万日元。”
听了这个价钱,小草惊得瞪大了眼睛,想不到这么贵重的东西拿在自己手中,她生怕弄坏这表,小心翼翼地还给了兰兰。
“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不交学费了?”小草替她担心起来。
“客人送的。”兰兰答道。
小草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紧,皱起了眉头。兰兰笑着伸出两手把小草的眉峰抚平说:“瞧你把眉头皱得那么紧,像个老太婆,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又不是‘出张’小姐。”
以前曾听兰兰说过“出张”的意思,陪酒小姐晚上由客人指名,陪客人到外面吃饭或去情人旅馆,得来的钱与老板娘平分就叫“出张”。
“小提琴家知道吗?”小草问她,声音中充满担心和不安。
一听小草提丈夫沙称心,兰兰的情绪低落下来,声音变得低沉了。
“我哪能让他知道,哪个男人也不愿意自己的老婆陪别的男人喝酒,我只告诉他,我每天在居酒屋工作,回家晚,工资比端盘子做面包高得多。”
“这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他知道了怎么办?”
听小草这么说,兰兰垂下头,眼圈儿有些发红,无精打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每天得过且过,自从干上这个工作,我才发现钱来得这么容易,看到大把大把的钱到手,想不干都不行了。开始每月五六十万,现在我有了几个固定的客人,每月能拿到七八十万。当初刷盘子、在面包加工厂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想都不敢想。”
是啊,小草也明白,像兰兰这样漂亮的女孩儿,不干酒吧陪酒工作的人的确不多。来日本靠打工挣钱,干陪酒是来钱的捷径。别说兰兰这样极有姿色的,就是没有姿色,甚至难看点儿的女孩儿,只要晚上浓妆艳抹,穿上鲜艳漂亮衣服,在喝得东倒西歪的醉汉眼里也都是美女。何况像兰兰这样走到哪里都能给哪里带来经济效益的女孩儿,酒吧出大价钱雇是当然的。
兰兰摆弄着手里的“劳力士”,说:“我很需要钱付学费、养家糊口。我想开了,陪酒是吃青春饭的工作,趁年轻干几年,攒上一大笔钱,跟老公回国享福去。”
兰兰想得非常实际,她有她的道理。
“不过这些都得在你老公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了保密,这种贵重东西你也要避开他的眼睛才行。”小草替兰兰着想。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深知兰兰太爱自己的丈夫了。据兰兰自己说,当年在国内的歌舞团里,沙称心不但拉了一手好提琴,人也长得帅,是团里所有女孩子心中的白马王子。兰兰力排众敌,与沙称心结了婚,沙称心是她的骄傲。到日本后,她既不想让丈夫出去打工受苦,也不愿意伤害丈夫的自尊心。为了掩饰真实情况,她把在酒吧里穿的衣服都放在店里,每天衣着朴素出家门。下班后,她换下衣服,卸了妆再匆匆往家里赶。到家时,一般丈夫也睡了。她就这样瞒着小提琴家,边上学边做陪酒小姐,一年多过去了。
“所以我才把表拿来,本来一直放在酒吧的换衣柜里,但最近店里老有人喊丢了东西,我也不敢放那里了。这么贵重的表万一丢了怎么办,将来等我生活困难了,拿到当铺当了,还能应个急。这块表我想求你先替我保管一下好吗?”
听兰兰这么说,小草虽内心踌躇,但无法拒绝,只好答应先替她保管。
再后来,兰兰不断拿来各种名牌包、首饰、高级衣服,甚至还有价值百万的貂皮大衣。小草那18平方米的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名牌,搞得她整天心惊胆战,生怕贼溜门撬锁,她不断找兰兰商量怎么处置。一天,她偶然在电视上看到有关许多富翁在银行租下保险柜,把高级首饰、名画存放在银行里,放在家里的都是仿制物的介绍,就说服兰兰去银行租了个小小的保险盒,把那些贵重首饰和手表存放进去,这才放下心来。
至于名牌包什么的,她建议兰兰都拿到当铺去当了,还是换成现金存在银行心里踏实。兰兰的那些一次都没用过的男人们进贡的高级名牌包,送到当铺只能卖到买时价格的三分之一以下,有的还不到。
上世纪90年代初,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之中,似乎钱都来得很容易。日本企业纷纷涌入美国买大楼、不动产,在世界各地出天价购买名画,手甚至伸向了好莱坞。一时美国各界惊呼日本欲发动经济大战,报美国的二战之仇。日本大小公司的社长们个个腰缠万贯,拼命挥霍钱财。他们对女人更是如此,出手阔绰大方,乐意看到女人心满意足的笑脸。或让中意的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跟随自己走在街上,捕捉其他男人或女人投来的嫉羡的目光,炫耀自己的阔绰,满足虚荣心。
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女人得到好处,就必须做出相应的付出,要么肉体,要么时间,当然肉体的付出居多。日本女人似乎对这一点很看得开,她们认为运用女人的武器,从男人腰包里掏出的钱越多,越说明自己有魅力,就越被别的女人羡慕。
人说日本女人是世界最好的女人,这话的确不假。她们懂得如何讨男人的喜欢,如何从男人那里得到更多的钱财,以备将来用这些钱养老。她们认为这是女人应有的特权,得不到男人欢心的女人是可怜的。兰兰处身在这样的女人世界里,难免没有价值观上的变化,小草一直为此担着心,每见兰兰拿来客人送的礼物,就免不了要对她苦口婆心地劝导一番。
一天,小草下课一走出教室,兰兰已经在教室外面等她了。见小草出来,她立即不容分说,拉着她就走。
“我带你去我们店里玩玩,瞧你整天就像个修女似的,你也见识一下东京的夜生活,别枉来日本一场。”
小草被兰兰高一脚低一脚地拉到离学院不远的银座大街,来到一座不太高的楼前停下。兰兰指着众多招牌中的一个闪着紫色电光的牌子说:“这就是我上班的酒吧。”
顺着兰兰指的牌子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优雅”二字,两个字用五线谱的五条线框了起来,还画了几个豆芽菜似的乐谱。
“让你看看我怎么工作,免得你总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就像沙称心似的。”
兰兰的话说得小草憋不住笑出了声。
“优雅酒吧”在三楼,老板娘见兰兰来了,招呼她赶紧换衣服,说已经有客人在等她了。兰兰向老板娘介绍说:“这是我姐姐杨小草,让她看看我怎么工作。”说完就急匆匆地换衣服去了。老板娘气质不凡,样子有五十来岁,穿一身淡青色的和服,和服的下摆绣着白百合花,很是素雅。脚下穿着一双红色的木屐,脚上的袜子洁白,连一条折皱都没有。梳得光溜溜的发髻上,叉了个鲜红色的木梳子。这算什么打扮不知道,也许是酒吧老板娘的特有打扮。浓浓的妆和黑黑的眼圈使人看不出她的真面目。从整体上看,她虽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可见当年也是银座的美女之一。
老板娘立刻对小草表示欢迎,拉着她的手,到各桌的小姐和客人那里,向大家一一介绍说:“这是李小姐的姐姐,你们看她多漂亮啊!”说得小草面红耳赤。
一个小姐开玩笑说:“瞧妈妈桑高兴的,只要看见漂亮小姐,脸都笑开了花儿,不用说,那心眼儿里一定在打算盘呢。”
小草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也感到好奇,她坐下后,开始仔细打量这间酒吧。
酒吧的整个房间是用暖色格调布置起来的,加上橘色的灯光,给人以温馨和谐感。圆桌上的高脚玻璃杯里盛满了红绿黄蓝的液体,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不知从哪里发出的音乐,音量很小,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乐曲。圆桌与圆桌之间有一架钢琴,望着这架三角钢琴,小草心里暗暗想,今天不知是否有人弹,要是有人弹,可就太享受了。墙上挂着几张名画,有米勒的《拾麦穗》、莫奈的《睡莲》和凡?高的《向日葵》,当然都是赝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