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快轨,地铁线,拥堵的人流中听着熟悉的报站广播:“列车运行前方是××站,有在××站下车的乘客请您提前做好准备;thenextsationis××,please……”,刷卡出站,过天桥,庞大的车流声响从天桥脚下响彻而过,进小区,进屋,走前洗完的衣服还晾挂在窗户边,都还是她走之前的样子。
一切熟悉的秩序都在重复的运行着。
“北京,又回来了,这是你要面对的地方。”她对自己说。
开手机,接电话,是男友的问候。她都快忘了,在北京还有一个男友。挂了电话,打开电脑,连接上网络,一一回复了工作邮件和闪烁的QQ头像,关电脑,清洁地板,擦拭灰尘,将行李物品取出来放好,洗澡,吹头发。尘埃落定,物归原位后,她涌现的第一个念头:扎西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远没有自己想像的洒脱,她已经开始思念,她拨通了扎西的电话,传来嘟嘟的声音,她感到心跳加速,她的不告而别就是为了省去别离的忧伤,可无法省去思念。或许扎西也早已明了,于是在她的不告而别后,也没有给她打来电话。可是她很想听到他的声音,“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扎西会说什么呢?不知道,总之想和他说话。”直到那机械重复的嘟嘟声响完,通讯被自动挂断。
那只鹰骨笛静静的挂在墙上。
第二日醒来,酥油茶、木屋外的雪山、草原……已是昨夜旧梦。她像一具客观的机器人一般,内部存着雪域旧梦的磁盘被瞬间的格式化清空,周围熟悉的环境重新对她键入新的命令,她开始熟练的重复以往每个工作日的常规流程:8:20准时出门,步行到地铁站,摘掉包过安检,刷卡进站。下楼梯,白漆划出的一格格列队区域,像往常一样均分布着等候的人群,她找到自己固定的那一小格。北京依旧炎热,她掏出纸巾擦着虚汗,哈,又看到了闪耀青年,多日不见,他的发型有了微微变化,一缕一缕的小辫子被扎成了一根。列车进站,带来短暂的风,用力挤进车门,扭曲的贴在门边,车外熟悉的场景、精美雅致的隧道广告飞驰而过。
熬到自己的站。随着人流上楼梯,掺在队伍中刷卡出站,长长的走廊回应着奇特的、“咚咚”的行步音效,如同午后她听到的蝉鸣声,匆忙却不明目的。上地面,经过若干早餐铺、拨开一张张不言疲倦的、伸向眼前外卖订餐传单、没有见到收废品的老奶奶……进写字楼等电梯,看电梯数字、排队、进电梯、按15层、等待、出电梯、右转进公司门、食指按下指纹机、机器女声说“谢谢”、走到自己的格子前,和周围多日不见的同事们打了客套的招呼,按开电脑,亮起熟悉的壁纸和文件夹,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为9:17,依旧听话的在9:16~9:20范围之间。
她透过格子玻璃向斜对方望去,搭档小绢的座位已经空了,她已经离职。而落河的工作内容还是依旧,同事给她在线传来EXCEL文档,双击打开,公司桔黄色的LOGO照例赫然醒目的显现在页眉处,底下便是依照常规按行列分类好的信息。当下要做的,是处理电脑屏幕里没有生命和感情色彩的一格格信息。
她看到桌子旁边,年假申请单备份件像她走之前那样,静静地躺在显示屏旁边,她回想起那天的心情:和小绢埋头处理着和现在一样的文件内容,一个肩酸一个手腕疼,但当她看到年假申请单时,如同看到解脱的希望,能重新提起一股劲扎进EXCEL表格中。然而此时那张单子已不能带给她慰藉,只能徒添惆怅和失落。她抓起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那天的下午,她端着酥油茶,坐在木屋门前的草地上,眺望远方的雪山树林,当时心中浮现出办公室的情景,是一个让人发霉发馊的晕暗潮湿角落。当时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可是眼前,她又回到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昏天暗地的处境。她突然感到心口泛起阵阵恶心,堵在那里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立即逃离”!她如此想着,身体就腾的站了起来,眼前一格格的同事们正安安静静得在电脑前工作。
“去哪里呢?不知道,反正要出去!”她走出公司门,来到楼梯走廊里,“可是能逃离到哪里去呢?”她从15层望着窗外,远处的长安街依旧涌动的没完没了的车辆,楼宇间那处池塘像个熟人般泛着波光跃入视野,只是那群金鱼不知游到了何方。车辆还在行驶,鱼儿还在游动,唯有她不知自己该去何方。她想起走之前还和小绢说好,要一起穿着雨鞋下楼摸鱼,如今小绢已经离职。
落河以前看那处池塘,感到它像是一处慰藉,现在却对它泛起同情悲悯:池塘的水流,本应流淌于大天大地间,淌过草原,绕过雪山,滋润沿途的花草鱼虫,倒映着日月星辉,汇入河川拥向大海;可是它却在钢筋混泥土间获得一憋屈之地,一圈又一圈在死循环中残喘流淌。
她心中惦念着:一个早晨都过去了,扎西还是没有回复电话。她又拿出手机拨了过去,依旧是嘟嘟声,“扎西,接电话好不好,我想你扎西,接电话吧,我想回去找你,”她在心里说着。嘟嘟声结束,通讯自动挂断。她想插上翅膀飞出这压抑的楼宇间,飞向雪域高原,飞向扎西,他会把自己单手抱起来……她装手机的时候,手腕和楼梯扶杆相碰,那串天珠和扶杆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心疼的看它是否有破损,一颗颗天珠上的图案依旧栩栩如生,当她看到刻有山庄那颗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她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哭一会儿,可是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她担心同事会看到,她上到了16层,16层有两个人在抽烟,她继续上17层,清洁阿姨正在擦扶梯,她继续往上爬,到了18层,有个人正在用方言打电话,她边沿着楼梯,边往上走边止不住的流眼泪,她委屈难过想:连一个躲起来哭的地方都找不到。
周末,她如约和男友相会,这是回来后他们的首次见面。
“落河,想我了吗?”男友见到她之后抱着她问,说完便要亲吻落河的唇。
她如条件反射般扭头避开了他的吻,心里泛起愧疚。
“怎么了,亲一下,”男友用手握紧她的脖子,脸贴上来亲吻着她。落河像应付差事般回应着他。
“落河,我这几天看通州的房价,有几套还靠谱的二手房,已经和中介约好了,一会儿吃完咱们过去看看。”男友边为她盛汤边说着。
“啊?看房子?!”落河尽量压抑住自己的吃惊,她的印象中,一对男女一起看房子,就预示着将要迈入婚姻,在房子里共建家庭。那样的场景对她而言,始终在一个遥远不可知的隐蔽角落躲藏着,此时突然蹦出来,吓了她一跳。
“是呀,你也看看位置、户型,”男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落河的吃惊,很平静的回应着,“落河,我想和你结婚,想买个房子和你住一起。”
男友是北京当地人,在一家体面的国企工作,一直对落河呵护备至,尽管他不懂得她,却一直包容着她在交往中的种种缺点。知道他的朋友同学,都认为他是落河最佳的结婚人选。可是落河却晓得,他们并没有彼此靠近过。
“为什么想和我结婚?”落河看着他,问着她心中的疑惑,因为她感到,他们从未在心灵上彼此靠近过,他不可能没体会。
“你是最适合我的,你脾气好,让人安静省心。我谈了这些恋爱后,想在你这里落了停。”
她心里明了,原来与她无关,而与她出现的时机有关。
下午时分,他们到了通州,中介已经在小区门口等着他们了。小区楼房是90年代末建成,看的几个户型都还是老式风格。尽管如此,总价依旧高得惊人。
“采光不是很好,”男友和中介聊着,
“那我带您再看一套全明格局的,那一套是几套房源里采光最好的!”中介带着他们走进另一个小区。
推开门,知道所谓的采光好、全明格局的意思是:每个房间都有窗户。但这也已经很难得。
“您看下这个客厅的落地飘窗,采光非常充足!”中介讲解着。
她看着那扇大的落地窗,以最大可能的面积落座到地面上,竭尽所能的让更多的阳光照射进来;但是无奈照射进来的阳光也并非淋漓尽致,眼前一栋栋高层塔楼遮挡住了该有的光线。但相比之前看的几个昏昏小小的户型,这个已算是“落落大方”。
“这个总价是多少?”
“报价155万,不含税。”
男友计算着他的公积金贷款和首付,算下来首付已经超出了他预期的范围。
“这个均价略高,但户型确实不错;而且周围设施齐全,出了门走十五分钟就是地铁口,南边是公交站。你们上班在哪里?”
“我们俩上班都在东边,地铁可以到。”
“您看是吧,而且附近就有一个重点幼儿园和小学,以后您接送孩子上下学也方便……”
落河站在客厅窗边看着窗外的小区,感到自己未来的生活场景琐细,已经在他们一言一语的交谈对话中,由原来的模糊不清一点点铺展得清晰可见。她想起自己现在租住的那间简陋的小屋,每次交房租时,银行卡上原本就吃紧的数字,又会瞬间下降许多;房子长年累月闹蟑螂,用药灭了蟑螂不久后又开始出蚂蚁,它们成群结队的躲藏在隐蔽的角落,在碗里放些甜性的食物,第二日打开碗盖时,上面爬满了细细密密蠕动着的蚂蚁!下水道和马桶三天两头就堵塞坏掉了,她已经和维修的物业人员学会了处理方法,每次都可以忍着臭味自己解决。她一次次幻想过,何时有一天可以住进一个干净明亮的屋子,过上不用交房租的生活。此时这幻想就近在眼前,她却心生慌张。
她望着窗外一栋栋密集的住宅楼,想念起草原的小木屋,站在平台上,整个草原都是自己的,天是透蓝透蓝的,蓝的连目光都要追随着它飞起来。还有扎西……从回来到今天,他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
“落河,”男友在身后叫她,她回过头,猛然间感到男友陌生。他正站在阴影处,穿着普通城市男人的牛仔裤和T恤,因长期食用味道诱人却油腻的食物,以及缺乏体育锻炼,身材呈现着缺乏自控的松弛。他因刚刚结束了加班赶来见她,还提着他上班时用的包,头发略显油腻凌乱。他和落河每天在地铁里,身边一起挤着的男人一模一样,进了地铁就会迅速消隐。他走到了明处,“我们走吧,”他对她说,她看着他的眼神,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子陌生,她不知他是谁,不知自己为何会与他在一起,甚至还和他上床、谈婚论嫁,然而丈夫这个词她却打死也安不到他的身上。
“怎么了,”男友看到她投递来的神情异样,走过来牵过她的手。
“你们是当婚房用吗?”中介在旁边猜测着问,
“恩,是的。”
夜晚,她独自回到租住的顶层卧室。将锈迹斑斑的铁窗户吱吱扭扭得推开,让外面的风灌进来,她洗澡后躺在床上,望着大面积掉皮的天花板,这个写满了简陋的屋子,她一度想过要离开,现在也有了这样的可能,然而代价是:以结婚的形式,搬进一个男子买的房子里。
而她,并不爱他。
她看着这狭窄简陋的卧室,觉得有安全感——毕竟它是自己付房租得来的一处栖息地,它可以让自己独处和自由。“这世间真没有捷径,至少对自己而言”,她想着。她从男友身上,看到了自己隐藏的懒惰和怯懦,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她作出决定: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男友电话。
“喂,落河,”
“石林,还没睡吧,”
“没呢,在网上看二手房源呢,咱们白天看的那个小区,刚上了一套新的房源,户型……”
“石林,我想和你说个事,”落河害怕他剪不断理还乱的继续陈述下去,忍不住打断,
“恩,什么事,”男友听出落河语气有所改变,放低了音调,等着她开口。
“我想,”她想尽量婉转些,想挑些合适的词汇表达,却发现堵在路中的石头怎么也绕行不了,只有爬过去,“我想,我们不太合适。”她终于说了出来。
那头传来沉默。这沉默一时让她不知所措。
“能告诉我原因吗?”男友停顿良久,终于开口。
“我,还不想结婚。”她凭第一感觉说着,感觉轻轻松了口气。但她知道,这并不是根本原因。
“嗨,落河,我以为什么事呢”,他的语气转为轻松,让她没有想到,“恐婚是大部分女人都有的,我能理解,毕竟结婚这事咱们都是头一次经历没经验,恐婚是正常的”。
男友的反应,更让她觉得愧疚和为难,
“这不是什么事情,落河,你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如果你现在还不想结婚,咱们就先不提这事儿,也怪我心太急,和你说的太多了,没考虑到女人的感受。那咱们就先继续相处着,等你心态准备好了,咱们再说。”
“石林,我,对不起,”落河听完他这番话,涌起的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落河,我一直觉得你像只自闭又神秘的猫,有时候真想把你解救出来。落河,我想照顾你。”
轮到她在电话的这头开始沉默,已经不知该怎么说好,如同爬过一块石头刚刚松口气,却发现走错了方向,还要再爬回去!各样的情绪混在一起搅动着,男友的体贴关照,她对他的愧疚,工作中压抑麻木的情绪,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以及扎西杳无音讯带来的委屈……它们迅速搅动着,升起一阵漩涡,堵在她的心口,冲进她的大脑。她真不想再说出伤害他的话,可是她已经没有了退路,那阵漩涡已快要将她淹没,她必须狠下心来做出决断。
“石林,不是这样的,”她定了定神,“我知道你很照顾我,一直在我身边,可是我感觉孤独”,
“你解救不了我,我只能自己拉拽自己,还有,”已经开了口,她决定照实全盘托出,“我这次旅行,认识了一个藏族的康巴男人,”她能感到他在电话那头屏住气息,在全神听着她继续往下说,“我想,我爱他。”说完,她自己都惊讶,她居然如此轻而易举的用了“爱”这个词。说完,她感到卸下了重担,刚才那股升腾而起要将她吞没的漩涡,这时回落了下去,露出河水中赤裸惨淡的礁石。
沉默。持久的沉默。
“落河,你有想过和他的未来吗?”他终于开口,“那是你过去找他,还是他来北京找你?”他摒弃繁余冗杂,直戳问题核心。
“不知道,谁也不过去吧,我和他没有未来。”而她,已经找不到他了。
“落河,你自己考虑,如果你想清楚了,再给我来电话,我就先不联络你了,你保重。”男友挂了电话。
她放下手机躺在那里,感到自己像一只被冲到了沙滩上的鱼,在热烫的沙堆里扑腾挣扎。她知晓自己为此付出的代价:或许在这个城市里,再遇不到这样一个能包容她的怀抱了。可她不能贪恋,生活抛给她的种种问题她要独自解决。
她想念他,想念雪域高原上的香格里拉,透蓝的天和低低的云,依拉草原,在草原上欢蹦乱跳的红枣儿……那处人间仙境像一个魅惑,她这样的留恋,但它却不是自己的根,那哪里是自己的根呢?故乡不是,它是回不去的地方;雪域高原也不是,那是扎西的根,不是她的;这拥堵的北京更不是。
日渐昂贵的房租;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个都归于程序化的麻木和重复;冠冕堂皇的职场说辞和内心的虚空无力……她不知前路伸向何方,只能继续挣扎着独自摸索。她真想逃离这境地,她想起当时在黑夜中陷入沼泽,她在挣扎中奋力向前,拼命想抓住扎西向她甩来的绳索。虽然当时挣扎痛苦,但是她并不害怕,她有着强烈的直觉,扎西一定会把她拉上来!
“扎西,你在哪里?”她在心里唤着他。
拿起手机,拨通那个号码,单一而无情的“嘟嘟”声在预料之中响完、挂断。
她感到自己陷入了巨大惶恐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