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河,那边是高原,注意保护身体,到了给我发短信。”机场,男友帮落河提着行李,嘱咐到。
“嗯好的,别担心我了。”
项目已经结束,落河的年假已请好,出游按计划中进行。
“那我先回去啦,”男友看着她。
“回去吧,电话联系,”她向他摆摆手,但是男友依然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怎么啦?”她问。
男友犹豫了下说,
“落河,你这要去好多天,就不能说点儿分别感言什么的,”他不好意思的表达着,“比如说会想我之类的”,“嗨,你看我一大男人居然这么矫情。”
落河也被弄得有些窘,如果回应“我会想你”,她真开不了口,像被迫着说出,一听就是假的,况且她的心早已飞了过去,巴不得赶紧离开北京;可是没有回应也显得不好,她只好低下头笑着。
“落河,你会想我吗?”男友紧追不舍的问,
落河一向不喜欢这样的表达,情分未到,却非要套用情话,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不在一个感情频道上的交流,让双方都不舒服。
“不知道,”落河只好凭着感觉如实回答。
男友无奈的苦笑着,“注意安全啊!”
她为自己不能假装说些好听的情话感到愧疚。她看着男友转身走掉的背影,汇入到人群里,和任何一个普通男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大家可以看到,车外面就是依拉草原,是合同里指定的一处景点。我们有十分钟时间,大家下车抓紧时间拍照,照完赶紧上车,下一站我们还要去藏民家中做客。”旅行团的乘客坐在大巴车里,听导游在车前交待着。
因年假短暂,落河下了飞机后,为图省事跟了旅行团,从而导致的结果是,所有景点的观赏皆为诸如此类的走马观花。
车停靠在路边,绒绒的草地随着地势连绵起伏,几处藏民的山庄恬静的落座其间,牦牛、藏羚羊、马儿稀稀拉拉散在各处悠闲的吃草,远处是圣洁神秘的雪山。时间有限,仓促的游客呼啦一下全部涌下车,迅速分散到各处,时间紧任务重,已无暇细细观赏依拉草原的风情,游客们只顾举着相机到处咔咔拍照,以牦牛为背景摆个动作喀嚓一下,对着山庄再拍一张,雪山还没有拍,赶紧再将镜头对准雪山……如果不狠狠得多拍些照片,就对不起这短短的十分钟似的。
落河望着草原,想起那个长篇故事——她怀揣着它请了年假登上飞机,此刻不过是跟着大伙儿一样举着相机到处瞎拍照。她只看到了陨石,没看到流星,她觉得自己是如此荒唐可笑。被当作镜头背景的牦牛马儿羚羊们,继续悠然专注的吃着草,无心理会这一群群到访的好奇的游客。大家正都继续忙着“咔咔”按镜头,时间已到,导游催促着大家上车。落河遗憾的看看草原,她还未来得及摘下包,蹲下来摸摸格桑花,躺下来感受鲜绿的草,就要匆匆告别它了。
“等会儿到了藏民家里,大家可以像当地居民一样,感受最正宗的饮食,我们可以喝青稞酒、酥油茶、奶酪,还有牦牛肉,同时我们还可以观看藏族热情的歌舞表演,”导游介绍着情况,“我们依然按照合同进行,每个人需要另交160元,如果想吃牦牛肉的朋友交180元,我觉得既然已经来了,就感受一下当地…….”
一路上大部分时间精力消耗在乘车上,她已感疲倦。“旅行也不过是这么回事,”她心里想着,竟开始怀念待在北京那个顶层小屋,夜晚练完芭蕾形体,冲完澡后的舒适了。
藏民家全称叫作藏民家纺,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太阳刚刚落山,残存的光使得天空还未完全落黑,呈现着扑朔的深灰色,通常这光景,是落河出了地铁口,正往回走的景象。落河睁开睡眼,缓了缓神,疲惫感消散了不少,她跟着旅客下了车。
“这旅行让人忙乎的,跟打仗似的。”一个游客在旁边说着。
家纺共上下两层,开着通亮的灯火,因处于深灰色的傍晚,加上周围房屋稀少,背后又是起伏连绵的山丘草地,这普通的灯光竟显得辉煌而热烈。这处寂寥中突兀呈现的热烈灯火,给她无精打采的丧气情绪袭来一阵激灵——这奇特的场景,让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奶奶家,每逢过年时大院子里都有烟花燃放,各家邻居院里都不约而同腾升而起的五彩的烟花,如同夜色里的欢心鼓舞的盛宴。爷爷划亮一根火柴弯腰去点炮竹,小表姑拉着她,一同忐忑兴奋地期待炮竹迸发的瞬间。精彩来临!震耳欲聋的炮竹轰鸣一声接一声,她即害怕又兴奋,全身的血液都跟着炮竹往上涌,仿佛自己也像根炮竹,有无限的能量要急需释放,她和表姑一起扯开嗓门用力喊着跳着,她扎起的两根辫子啪啪的摔打在脸上,打得脸生疼。
人间,已不是人间。
长大后再也没能体会过那样浓烈的夜间盛宴,无论她在北京三里屯彻夜蹦迪,和朋友在KTV彻夜唱歌,甚至在鸟巢看奥运开幕式,都无法和她儿时在奶奶家院子里那场夜间盛况相比。可是眼前这个陌生的藏民家纺,居然和幼年时那场激情欢腾的除夕夜感觉极其神似!它点着灯火矗立在寂寥的景色中,让她猜想着一会儿发生在里面的盛宴;如同当年屏住了呼吸,看着爷爷划亮火柴去点燃炮竹碾子。
落河一时恍惚,就那么立在人群里,体会自己的时空置换。一声“扎西德勒”的问候,才将她的魂魄拽回当前,同时一条洁白的哈达挂到了她脖子上。她抬头,送她哈达的是一个高大的康巴汉子,留着长发,铜黑色的皮肤呈现出原始而健康的色泽,五官轮廓分明立体,流露着硬朗冷峻的气质,可是眼神却像孩童一般,如纯净温柔的湖水,牵住了她的游动的魂魄。她心里微微震动,她似乎见过他!她也双手合十,低头欠身回应:“谢谢,扎西德勒!”再抬起头时,又不小心掉落到他的眼神里。她赶忙低下头进屋。
后来她想起这一刻时,就想到一首歌的开头:“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藏民家的客厅很大,可以落座一百多人,墙壁和中间的柱子都以金黄色为装饰背景,上面画着热闹丰富的、奇特难懂的民族图案。四周摆着一排排连排的桌凳,中间空出的场地用作歌舞表演。几个桌凳旁正烧着火炉,上面搭着壶,里面热着即将端上的酥油茶。落河坐在最后一排,身后是准备食物的厨房。也没有表演的形式流程,熙熙攘攘的游客们还在陆陆续续进门找座位,各团的导游们还在忙碌得协调着各项事宜,后厨忙碌的主人扯着嗓门用藏语大声交谈对话,藏族的姑娘小伙子们已经穿上华丽的民族服饰,伴着欢腾大声的音乐走到场地中央开始欢歌跃舞了。游客们嗡嗡的汉语交谈声、导游的方言声、主人们的藏语声,以及挪动桌凳发出的声响、后厨繁杂的操作声……共同糅杂在歌舞乐声里,伴随着火炉里冒出的阵阵开水水雾一同浮于空气中。热闹的声响和四周墙壁上的图腾相得益彰,衬托出厚重踏实的丰富快感。这般组合让落河顿时着迷。一盘盘的奶酪、青稞、酥油茶和牦牛肉也纷纷端了上来。落河拿起一块泛着黄色的奶酪去咬,本想期待着一股香甜的奶味沁入口中,一股难以形容的酸顿时填满了口腔,味道还不如超市包装袋里的奶酪好吃。“哇,好酸啊!”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塞了一嘴的奶酪,忍不住喊着。她放弃了奶酪,拿起传说中的牦牛肉咬了一口,湿漉漉粘稀稀的口感搅动着动物肉腥味一并入口,让她一阵头晕,赶紧端起酥油茶大喝了几口,冲掉口里的腥味,感到还是奶酪相对能接受些,就再也没有碰那牦牛肉。她看坐在周围的游客,大家基本上是一样的反应和举动:在好奇驱动下最后浅尝辄止。
落河反正也不饿,索性彻底放下了碗碟,观看歌舞表演。伴奏的藏族音乐从一套古老的黑色音响设备里传出,那个音箱是落河上小学时,在校园广播室里见到过的。欢乐的乐声带起了隆重的氛围,落河第一次听到这种音乐,在网络上无法搜索到。它唱响的欢腾里有一种特质:不像迪厅里的DJ乐曲——虽然伴着重低音也能让人热血四涌,但更像一针带毒的兴奋剂,只让人想纵情发泄,却缺乏舒适欢愉;而它像一簇炽热却能靠近的火焰,将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一点点加温,温度依照自然秩序规律地渐渐攀升,传入肉身,最后它连同着血液同空气一同加温变热。屋里的场景如同一锅乱七八糟毫无章法秩序混乱搭配的食物,头顶的天花板像一张大锅盖,扣下来将一锅乱炖食材开火焖煮。每个人情绪带动点不同,这般场景正和落河口味。
一组表演停歇,下一组接着登场,游客们端正稳当的坐在各自座位上,又做出习惯性动作:纷纷掏出相机和DV。落河已无心恋战一桌食物,乐声让她心里蠢蠢欲动,像有条小虫子,在心头一点点的爬动,勾的直痒。她看到场地边架着一支鼓,她站起身,从一整排座位中走了出来,正好和康巴汉子迎面对上。他换上了一套隆重的藏袍,露着半个黝黑结实的肩膀和胳膊,凸显出清晰有力的肌肉纹理,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和爆发力,脖子和胳膊上缠绕着串串大颗华丽的装饰物,腰间别着三把长长的藏刀,如同一个雪域高原的王子。落河正入神般地打量着他隆重的装扮,被他看到了,他对着她笑了下,展开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笑容亲切自然,让落河无丝毫拘谨,好像他们已经彼此熟悉,落河也不禁咧开嘴对他笑着。
落河穿过舞池,走到那支鼓前,拿起旁边挂着的鼓棒,这鼓棒不是直的,而是呈不对称的U型,她也不知该怎么拿,试探着先敲了下,居然声音还不小!看来拿的方法没错!以小学鼓号队时留下的宝贵经验作指导,她踩好音乐拍点,合上了乐曲节拍,“咚咚咚”的放开手脚大力敲打着。有了鼓声助阵,场地里舞蹈着的姑娘小伙儿们也更加起兴,白色的长衣袖甩的更远更高,这时游客席里也传来叫好声和口哨声,落河想让气氛再火热些,她变快节奏加密了鼓点,再回头看时,一些年轻的游客已经从座位上出来,加入到场地中跟着一起跳了!有了开头,接着加入的游客越来越多,他们挥动着脖子上的哈达,跟着音乐无章法乱扭着,落河看这身后的场景不禁觉得搞笑,藏式舞蹈和群魔乱舞挤在一起,场面很是壮观,她觉得还不够乱,就边敲着边对大家喊:“大伙儿拿着哈达把秧歌都扭起来!”
一曲作罢,演员们和游客都退了下去,康巴汉子一个人上场,
“好好好,各种派系舞蹈高难度完美融合,很好啊,”他拿着麦克在场地中央说着,“来来我们的鼓手请留步,有鼓才带劲,接下来我来唱,你来敲好不好!”落河转身看他,他正亲切望着她,虽然之前没有讲过话,却像已认识了很久,彼此间有了战友般无言的默契。她向他点头,摆出一个OK的手势。音乐起,她跟着他的节奏敲起鼓点,雪域高原的康巴汉子,放开歌喉歌唱时如同换了一个人,音域宽广嘹亮,能穿透头顶的天花板,直抵天空。歌曲的高潮已带动起落河涌动的情绪,她嫌敲鼓已不能尽兴,她放下挥动的鼓棒走进场地,绕着他周身开始手舞足蹈的即兴伴舞。
歌曲结束后,落河准备下场,康巴汉子拉住了她的手,对大家说:
“藏区有个风俗是抢亲,大家说,这么漂亮的姑娘抢不抢?!”
“抢!”底下游客起哄的喊着,没等落河反应过来,康巴汉子已弯下身,单臂将她抱了起来,举过了肩头,绕着场地转。落河感到自己如同一只轻盈的小鸟飞到了他的肩头,暗暗吃惊,好大的力气!心想着康巴汉子果然名不虚传,男不入川女不进藏,果真如此!他就这么单臂举着她,穿过了一片惊呼起哄的游客席,把她抱到了后厨才放下来。
她抬头看着他,他身上似乎燃烧着一股火焰,撞疼了自己的眼睛,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热。他也正低头望着她,彼此似乎已经是熟人,但没了游客的起哄声当背景,俩人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光是相视在那里,他又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冷傲英俊的面容,两潭湖水又泛起了柔波,她这次看到它,没能躲避开,让自己掉了进去。
“你力气好大!”落河想说些话打破这尴尬,
“呵呵,你叫什么名字,”
“落河,你呢?”
“落河?又奇怪又好听,我叫尼玛扎西。”
“尼玛扎西?又奇怪又好听。”
俩人哧哧的傻笑着。
“这些乐器我能摸下吗?”她指着墙角堆着的十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乐器,都是她没有见过的。
“当然可以啦,随便看。”他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乐器前。
“这个是什么?”她蹲下来好奇的摸着,
“是弦子琴,我们叫弦子。”他也在旁边蹲下来,和她讲接着。
“哇,好长的笛子!”她摆弄着一根带着孔的,像竹竿似的东西。
“哈哈,这不是笛子,是我用竹筒挖出来的。”
“自己挖的?!”
落河显然不敢相信,乐器居然可以自己做!她忘了乐器当然都是人做出来的,只是她习惯了端端摆放在乐器店里,刷着光洁漆面、精致昂贵的乐器。
“真想听你演奏它们,”落河觉得在这藏民家纺里,稍稍观察下,哪怕是些不起眼的角落,都能体会到神奇。
“可以呀,如果你有空的话,我还有其他的乐器可以给你看。”
外面喧腾的表演继续火热进行,他们像躲在安静的后花园里,秘密分享别人不知道的小快乐和小秘密。
“扎西,你这里可真神奇,”落河扭头看着他,
“雪域高原是一个让人不想走的地方,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带你看更神奇的东西。”
“可惜我跟着旅行团,没有自由时间,”落河垂拉下脸,手划拉着地板说。
“你们团在这儿能停留到哪天?”
“明天中午走。”
美好的一刻,在纪律限制下更显宝贵。
夜色已深,歌舞将尽,游客们跟着导游纷纷撤席,最后几个游客在轮流和扎西合影,落河坐在位置上静静地等着他。他们走了后,扎西捧着好几条哈达走过来,她站起身,他将它们轻轻挂在她脖子上,落河娇羞的低下头,他为她撩起被挡住的头发,轻轻捧起她的脸,将她托到自己面前。落河闭上了眼睛,他用额头轻轻触碰着她。睁开眼时,他握着她的双手正望着她,落河想挑些合适的词语讲些分别的话,却一时僵在那里,手被他拉着。
“07189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她听到导游在下面喊着熟悉的车号。
“我走了,扎西。”
落河转身下了楼梯,在漆黑夜色中找到组织,上了车。导游打开车灯,拿着名单清点人数。“都到齐了,走吧师傅,”导游对司机说。她感到脚下汽车发动时震出的颤抖,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难过的惆怅。
“落河——,落河——”,突然间,车窗外一个人影从楼梯上跑下来,在几辆大巴车之间大声的喊着。
车已经徐徐开动,那个人影不知落河在哪辆车里,还在夜色中走来走去呼喊着,她的心被这喊声拽住了似的,从座位上嗖得站起来冲到车门前,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对司机师傅喊:
“停车!停车!”刚启动的车骤然停止,她冲下车门挥着手喊,
“扎西——”
他跑到她面前,“你把电话写下来”,他递给她纸笔,“假如你明天有空,我带你去玩儿。”
她借着月色大大的写着几个数字。导游又在车里喊着催了。
“扎西,电话联系!”
她重新上车,汽车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