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的温度有多沁凉,不像他这样被困井底数十年,是永远都无法想象的。
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知道从醒来的那刻起,自己就不在是个“人”,而只是个没有温度的透明的影子。冰冷的井水围绕着,似乎想将他心头仅剩的热血也与之同化。
触目所及均是一片黑暗,想呐喊,发不出一丝声音;想挣扎而出,井水化作锐利的冰矛,寒意直侵透灵魂深处。
见鬼的,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荒郊野岭啊,这口井本来将近干涸,已经废了。真不知道你是什么大人物,竟然让清平郡王如此看重,不但派人疏浚引水,还让人往井里洒了世间少见的符水呢,啧啧……”
肖黯生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黑暗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光亮,他似乎瞧见一个水球发出微弱的光芒,两边伸出细胳膊似的玩意儿,似乎还抱着本残破的古籍。
肖黯生咬着牙,作势欲扑,却又被水流形成的枷锁绊住。
水球将注意力从书本上转移,抬头看着这只张牙舞爪的恶鬼,摇头叹了口气:“哎,那些符水显然是针对你的呢,清平郡王可是花了大力气……”
水球蹦蹦跳跳,将小胳膊儿一挥,星星点点的光芒落下,肖黯生也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景况。
但见水中漂浮出细密的符箓字样,纠结扭曲成锁链,将他四肢关节统统缠住,只要他一动,那些锁链便毫不留情地紧缩。
水球绕着他转了两圈,不住地啧啧感叹:“哎,说起来也是托了你的福,否则我恐怕还没这么快恢复意识……哎,你是谁,怎么会弄成这样?”
肖黯生不语,四处观望,妄图找到自己的身体还魂。然而在水球的照明之下,井底景象赫然入目,只有薄薄一层淤泥,完全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颓然坐倒,不顾符箓锁链在灵体上造成的伤痛,失神地喃喃:“难道我便如此尸骨无存了吗?”
水球偏着头好奇地打量他,却不靠近。
日月光辉照不到井底,水球通常都会跑得不见踪影,那时,他还不知道水球只是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魂魄不需要睡眠,他也完全无法入睡,只要以闭上眼,四肢百骸就会不由自主地忆起昏迷中经历的那种被撕裂的痛楚。
深深的无能为力感折磨着他的身心,他只能盘坐着,不说也不动。
一日日如此,水球终于放松了警戒,捧着书蹦到他面前。
肖黯生紧闭的双眸蓦地睁大,抢过了它手中的书——
《魔经》,残本。
水球一愣,本应有能力抢回,却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只蹲到一边画圈圈,嘴里嘟囔着:“强盗!坏人!恶鬼!”
肖黯生只作不闻,如饥似渴地阅读书上的内容。
这是他从没有接触过的知识,也是个新奇的世界……
在感受丹田真元的同时,他的眼前不只一次浮现姐姐微笑的模样:“黯生,这个世界对男子的限制太多,我只希望你可以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没关系的,姐姐教你认字,姐姐教你看戏本,姐姐教你唱戏……”
可是眼下,他唯一的亲人在哪?是否与他一样尸骨无存魂魄还要受到煎熬?
肖黯生咬唇,支持他的唯一信念只剩下了“复仇”。
根据《魔经》上记载的修炼方法,他的进展很快,耳目也灵敏了许多。
渐渐地,他可以听到上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是灵体的关系,他似乎没有语言障碍,从寥寥的几句言语中,他知道自己头顶有株柳树。
柳树经常喜欢与麻雀们叽叽喳喳,交流对人世间的看法。
可惜,无论他怎样聆听,也无法听到一丝一毫关于自己的消息。
他只能将主意再度打到井中的小水球身上,试图从它口中打听些蛛丝马迹。
水球偶尔会对他投来怜悯的目光,但是它似乎也从来没有害怕过他,终于有一日,它说:“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水凌。至于你的仇人么,毫无疑问就是清平郡王,穆银屏。”
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他修炼出来的具有魔性的真元渐渐与束缚他的道家法力产生了冲突。
日日夜夜,都要忍受钻心的疼痛。
他总是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继续修炼。
时间飞逝,不知又过了多久。
很神奇,某一****身上的锁链竟然统统不翼而飞。
而且与此同时,上头还掉落了一件物什在井中——当年姐姐送他的唯一一件首饰,血线镯。
摩挲着碧玉温润的质地,肖黯生在井底走了一圈又一圈,难掩喜悦。
他想,还好自己只是灵体,没有肌肉萎缩的麻烦。
“哎,别走了,反正你也出不了井。”水凌一句不经心地化瞬间浇熄了他的热情。
的确,他是见不得阳光的。
肖黯生抿唇,一言不发地翻开《魔经》,目光在某一页上驻留。
“夺舍”,想要报仇,想在日光底下行走,这是唯一可行的途径。
“噗通!”
水花溅起,肖黯生那晦暗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也因此告一段落。
本来想任由那只不小心掉落井中的大白胖兔子自生自灭,可是肖黯生在不经意地掐指计算时蓦地瞪大了眼——好特殊的八字!
他手指疾动,结了结界将兔子护住.
透明的水泡包裹着兔子,将它送至他眼前。
他与它对视。
他已经想不起来,多久没有看到这样一双干净的眸子。这双眼里没有嘲笑,没有鄙夷,没有算计……干干净净,只有一丝惊艳。
惊艳?这种眼神不是只属于扮相俊美的姐姐么?
即使这双眸子红彤彤的,而且只属于一只兔子,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他的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穿透气泡薄膜将兔子拥住。
“终于来了。”他说。
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开口,回荡在耳边的语声如此缥缈,简直不像是是自己的。
可是也因为这句话,让他心头一凛,清醒了过来。
是了,这只兔子八字如此特殊,它的身体是再好不过的载体!
兔子的体温似乎可以驱散井底的寒意,他情不自禁地拥紧兔子,却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叫肖黯生。”他说,浅笑着凑近兔子的三瓣嘴。
他居然从兔子眼中看到一丝惊慌。
它能听懂他说的话!
肖黯生不动声色,开始吸它的阳气。
不得不说,这只兔子确实很奇怪。它先是挣扎,挣扎无果后就装死。
因为气息相接,他多少能感觉到一点它的情绪。有震惊,有无奈,唯独没有害怕。
为什么?兔子本来不是很胆小的动物吗?
不知为何,本应迅速取它性命的肖黯生改了主意,他说:“我们双修吧。”
依然只是欺骗。他想得到它的先天罡气……
可是不知道为何,在相处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有些不想那么快让这只时而真傻时而装傻的兔子那么快魂飞魄散。
有了它,似乎连幽暗的井底也变得多姿多彩。
除了姐姐,也只有它,不会对着他说出“因为你是男人,所以不能怎样怎样”的话语。他想,也许正是因为它只是一只兔子吧,所以没有受到世俗的污染。
这样的干净透彻。
然而这一点点的留恋并不足以动摇他报仇的决心,他终于还是决定行动了。
意外发生,兔子魂魄离体,身体却未如他所愿地被他占据。
他看到一个面目平凡的女孩儿魂魄漂游在井水中。
脸色苍白,双眸熠熠,嘴角似有若无挂着一丝浅笑。
他不明白,遭受这样的对待,她为何还能不愠不怒地微笑。
在魂印发生变故的那一刹那,他知道自己从此没有自由,只能为一直兔子的命令而活,他是如此的惶恐不安。
他恐惧,自己将再也不是自己。
于是他用血线镯哄骗它……
如他所料,傻兔子轻易相信了他的说辞。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安。
这只兔子,也许并不如表面看来的那样简单。否则,为什么她的魂魄不是兔子的形状呢?可是,为什么同样是有秘密,他就要如此地备受煎熬,它却可以因为小小的事就欣喜满足?
他真的,好想撕破这只兔子脸上的微笑。
因为,他不信她的宽容大度她的满不在乎不是一张面具。
姐姐曾经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他终究还是在这只看起来很废材的兔子的帮助下重见天日。
兔子在听说了他的遭遇之后,就毫不犹豫地将肉身与寿数借给他。
可是,它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性格。他亲眼瞧见它与牛头周旋,说起谎话面不改色,他亲眼瞧见它击杀黄鳝毫不手软。
这究竟是一只怎样的兔子,似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唯独对他如此看重。
他想,它只是一直在伪装,目的就是让他心甘情愿地供它驱策吧?戏文里说的招揽门客也有攻心之说。
它愿意陪他踏上复仇之路,使他一度以为它只是只没有主见的兔子,可是无论何时何地,它又念念不忘要回家,这样的固执,这样的不容动摇。
也许,它也有故事。他想。
总有一天,他也要让它的秘密无所遁形,从而反控制住它。
他开始与它故作亲昵,目的只是松懈它的警惕心,方便它下手扭转魂印。可是他算不上是一个好的戏子,因为演着演着,他似乎就入戏了。
也许只是因为她对他太真诚……
但是这依旧不能改变他的决心,他想,魂印扭转成功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它以绝后患。
可是终究还是失败,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每隔半月就要承受雷击之苦。
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怨恨它,一切只是自己自作自受。
兔子对他的所作所为依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恼怒,只是微微的失望。
它曾对他寄予了怎样的希望?他不得而知。
在虚无境的五百年,他终于开始相信,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魂印”,兔子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它确实不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在他看来,没有一只兔子会像它那样努力的修炼法术,吸收知识。它背起书来驾轻就熟,他不禁怀疑它以前是不是经常做背诵这种事。
它的执着,它的努力,让他知晓,它心底也有必须去做的事。
在那样一片荒芜广袤之地,顶着人形皮囊的,只有他和她两个。
他终于不再把兔子当成“它”,而是“她”。
不知不觉,他把她当成唯一的倾诉对象。
不知不觉,他将他的怨恨、他的愿望都一一摊给她看。
不知不觉,他开始想要征询她的意见。
……
五百年的时光,心有灵犀的默契,让他恍惚以为,他与她是一体的。
终于,到了一起接受天劫的日子。
之后又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他想,原来自己第一眼真的没有看走眼啊。
这真是一只有趣的兔子。与她在一起,他终于可以不自觉地放松,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与她在一起,他永远不会觉得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