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刘飞歌觉得丈夫朱文对她的态度变化很大,特别是她当了代班科长以后。
朱文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东平市重点高中当语文老师。他热爱教育工作,积极上进又善于钻研,很快成为教学骨干,特别在古典文学的教学方面,整个东平也是首屈一指的。后来又考上了研究生,脱产学习两年。近几年,他的论文频频在教学研究刊物上发表,在省内也小有名气了。他的岗位也由一般老师先后调整为年组长、教导处副主任兼团委书记、主任。他年轻有为,在老师和学生当中有较高的威信。组织上也有意识地培养他,他是东平教育局最早选定的后备干部。大家都知道,他很快就会接任即将退休的副校长的班儿。有人还预测,说将来的校长也一定是他。
可是,黑马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这匹黑马就是校团委书记马达。
用朱文的话说,马达就是个马札儿,他身材小,言语少,课也讲得一般,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同志关系比较好,为人谦和。而且,他爸爸厉害,是东平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所以,他大学一毕业,就进了重点高中,而且接了朱文的团委书记,朱文升为教导处主任。
朱文并没有把马达放在眼里。这并不是说朱文看不起马达,其实他们私下里关系还不错,而是朱文根本没把他当成竞争对手,他倒腾下来的位置才有可能是他的。
马达的课,朱文也听过。朱文是个坦率的人,他本着对工作负责和对年轻老师成长负责的态度,在评课的时候,直言不讳,毫不含糊,或者说不留情面。就教学难点、重点以及教学的时间分配和板书设计,甚至在知识点的理解和传授方式上,提出了不少意见,弄得马达在语文组全体老师面前脸色绯红。在马达看来,这等于当众出了他的丑。虽然表情谦虚诚恳,并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顿悟和接受,但心里却不大舒服,他不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评得人体无完肤的培养方式,暗暗地攒足了劲儿,准备和朱文较量。在教研上,有朱文在那挡着,马达是出不了头了。即使校内的教学活动,他都没得过一个奖项,就更别想在系统里成为名师了。但这些并不是马达看重的,人家是干部家庭,走上工作岗位时,想的奔的都是仕途。
“朱主任,听说,要推荐副校长了?”对面桌是干事刘萍萍,她在编排晚自习。
“可能吧,我也听说了。”朱文说,“你把家里孩子小的,负担重的,尽量安排在第一节吧,这样,他们可以早点回家。”
“我知道了。”刘萍萍停下笔,看着朱文说,“主任,本来我们都认为你是后备干部,这副校长的位置,非你莫属了。可是……”
“可是什么?怎么不说啦?”朱文问。
“听说昨天局领导来了,还要了马达的材料,会不会……”刘萍萍眯着眼睛,有所猜想。
朱文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哪,听风就是雨。人家马达是在争当全市优秀团干部,报纸上的选票你不也填了么。再说了,何止局领导来了,团市委的一个什么部长也来了,单位的鉴定材料还是我给他写的呢。”
“事儿都凑一起了,就让人联想呗。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刘萍萍笑了,放心了似的,“不过,主任,你也得活动活动吧?”
“活动什么,当副校长?”朱文眉毛一扬,“我一没人,二没钱,怎么活动啊?就顺其自然吧,我相信组织。再说了,点头哈腰,低三下四,也不是我的风格。”
朱文就是这么个人,恃才傲气,信心满满。
不久,就开始推荐副校长。全校老师都集中在阶梯教室开会。原本够条件的就朱文一个人,现在因为马达获得了市优秀团干部称号,也达到了竞聘条件。
推荐结果,两个人的票不相上下,最后局里决定选用马达并报组织部批准。就这样,马达当了重点高中的副校长,而且分管教学。
这个结果,让朱文无法接受。回到家,衣服也不换,就大躺到沙发上。
飞歌做了好几个菜等朱文回家。
昨天进行的是民主测评,结果还不错,朱文的票多一些。今天是领导决策,飞歌觉得没有什么把握,可朱文不这么看。他是惟一的后备干部,而且教学方面很有威望和影响力。可是今天,飞歌一看朱文回家后的状态,就知道是什么结果了。她进了客厅,蹲在朱文身边,拉起他的手。
“起来吃饭吧,咱官没当上,身体再气坏了,得不偿失,你说是不?这次你机会不好,遇到黑马了,任谁也没有办法,别想不开啦。”
朱文噌地一下子坐起来,吓了飞歌一跳。他无比激动地说:“飞歌,我告诉你,马达他任屁不是!论能力,论学识,他照我朱文差好几个等级呢。”
飞歌说:“不管马达是什么屁,但放这个屁的是东平的实力派人物。别说你惹不起,就是你们校长、你们局长一样惹不起。我知道你各方面都比他强,但时运不济,就不是你的问题了。”
“我现在才知道,人家竞选优秀团干部,就是为这事垫步,我他妈的还傻乎乎地给人家写鉴定材料呢。”
“你写的那个材料我看过,按照你的评价,别说副校长,就是校长,他都胜任。不过,材料谁写的、写得怎么样,并不起决定作用,那只是个程序。”
“当副校长就便宜他了,还校长?当校长,他一辈子也别指望。”朱文很是不屑,坚定地说。
“朱文,我觉得,你也应该反省一下你自己。”飞歌认真地看着他说,“你说人家什么都不是。那民主测评的票,他可不比你少几张啊。你在为人方面,还是有点儿刻薄,脸子酸,性子急,即便是为人家好,也容易得罪人啊。你看,马达就不这样,人家言语少,态度好,特别有韧性。你以后得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
“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领导,都是他妈的拜金、拜权的混蛋王八蛋!”
“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你的主管领导。你要想过得舒服,就好好配合他。有话说,小胳膊拧不过大腿。”飞歌拉起他,“吃饭吧,别生气啦。”
“我不吃,快气死了都。”朱文抽出了手,突然神经质地说,“飞歌,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你说什么呢?我是你媳妇,为你将来好,不就得说真话吗?为你现在好,不就得安慰你吗?”飞歌不高兴了,又坐回到了沙发上。
“你就是瞧不起我,一开始,你就说他条件好……”
“朱文,你能不能客观点,你就看到了自己的优点,没看见别人的长处,你根本就没看清社会,一味的自以为是!轻视他人,这就是你失败的原因。”
“我还有什么缺点,你今天就都说出了……”
这一晚,飞歌不但没劝慰好他,两个人反而大吵了一架,谁都没吃饭。
马达当了副校长,朱文就是不服气。不服气,工作中势必会带有感情色彩。掺进了感情色彩,势必会影响判断。即使你认为是正确合理的作法或建议,都会被误以为不服从不执行的借口。这样,恶性循环的结果,只能是矛盾更深。而受伤害的一定是相对的弱势方。
新官上任,抓教学的马副校长主持召开语文教学工作会议,教导处主任、各年组组长、语文组组长一共七个人参加会议,在行政楼的三楼小会议室。
马副校长语气平和,不急不缓地说:“经过请示校长,结合我校的教学工作实际,我宣布从下周开始搞全校社会实践活动。要求学生业余时间深入到社区,搞一项民生方面的社会调查,然后写出文章。这既锻炼了学生社会实践能力,不再死读书,读死书,也会提高了学生的观察能力、思索能力和表达能力……”
不等马副校长说完,朱文就打断了他,说:“搞这个活动,我没意见。但是,高三不能参加,高考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对学生来说,时间就是命运,对学校来说,时间就是升学率,就是百年老校的声誉。高三,可没有这个时间整这个景儿。”
“这怎么是整景儿呢?这是探索改革,这是真正的素质教育!高三怎么啦,高三就不用提高素质啦?”马副校长斜了一眼朱文,“我参加了省里的高考调研会,精神不是在第一时间传达了吗?这是方向,你懂不懂?”
“别跟我说这些,反正我不同意高三参加。”朱文硬邦邦地说,把笔摔在了桌子上。
马达冷笑了一下,说:“今天开会是宣布决定,不是征求意见。你不同意,也得服从。下面呢,我提几点要求,第一……”
朱文一句话没说,他也冷笑了一下,起身扬长而去,离开了会场。
结果是朱文冷眼旁观,活动照常进行,而且轰轰烈烈。不但上了电视,还在东平日报开了获奖作文专栏。而且,作为一项教学改革,马副校长还到省里作了汇报交流,通过社会实践提高学生综合素质,这是东平的首创,得到省里的肯定后,马上在全省进行宣传和推广。
更让朱文想不到的是,那一年的高考作文竟然就与社会实践有关,与民生有关!东平一高中的升学率高出上一年十个百分点,皆大欢喜!马达也因此名声大振!
高考成绩好是件好事情,朱文也高兴,但对他无疑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也有人说,马达就是有远见卓识,有领导才能和政治水平,能抓住社会热点。如果没有他搞这次社会实践活动,哪会有这么好的语文成绩,哪会有这么好的高考成绩啊。可朱文他循规蹈矩,阻碍改革,差点误了大事!
之后的几年里,马达人气高涨,事业如日中天。对朱文始终视而不见,从不与之对话。他要布置教学工作,直接找年组长和科组长,朱文被挂起来了。
人间最大的蔑视,就是不理睬。
朱文虽然还当着他的教导处主任,马达还没有权力撤他的职,但他却没有了施展才华的舞台。他真想和马达痛痛快快地干一仗,但马达不给他硬碰硬的机会。朱文逐渐被马达的软刀子磨去了棱角,闷气不断,锐气不再,有时间就钻研古典文学。今年,校长到站,马达顺利接任,朱文在马达撤他之前辞去了教导处主任的职务,回到一线教书去了。这样,他彻底没有了行政事务,完全钻到古文书堆里了,成了全校公认的年轻的老夫子。
在学校,他只管教书,不问世事。由于仕途上的失败,他刻意回避了和朋友同学的交往。再也不用加班,再也不用应酬,每天两点一线,生活简单。他的业余时间充裕得很,除了研究古文外,还天天练一个小时的毛笔字。
而这时,飞歌的事业却干得红红火火,一路顺风,炙手可热的科长位置竟然先占上了。朱文觉得自己很没用,被飞歌看不起。渐渐的,夫妻间的感情竟然也受到了影响。飞歌回家讲单位的事情,他很少插嘴,也不爱听。他特别听不得飞歌夸奖别人,特别是夸奖男人,认为那是飞歌在有意地贬损他。
飞歌上任第一天,范铁去找他了。那天晚上,飞歌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进了家门,放下东西,就兴冲冲地去了书房。当时,朱文在书房里练字。
“又哪儿疯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朱文不满地看了飞歌一眼。
“朱文,我跟你说个奇人奇事。”飞歌就把范铁的事告诉了朱文,“你说,他就一个没文化的农民,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发展得那么强大,真难以置信,这简直就是个神话。”
“是挺厉害啊,一个没文化的人,很不容易,很厉害。”朱文也很感慨。
“我都忘记以前的事儿了,可这人懂得知恩图报。今天他来了,我根本没认出来他。他还给了我一张购物卡,是女人世界的,我买了好几件衣服呢,给你拿来看看。”飞歌说着,乐颠颠地去客厅,抱来了那几个花花绿绿的购物袋子,“你看,这些都是才买的”。
朱文停下笔,瞪大眼睛说:“飞歌,你不能要啊,这男人想的什么你知道吗?有数的,贪小便宜吃大亏!”
飞歌明白他的意思,有点不高兴地说:“他感谢我也是诚心的,有什么可想的?有什么亏吃的?再说了,他就是个掉进人堆就看不见的人,其貌不扬,想什么想?”
“可是,人不可貌相啊。”朱文阴阳怪气地说,“和他一比,你看我,人模狗样的,却是个空皮囊对吧?无权无钱,女人世界的衣服一件都买不起。”
“朱文,你怎么这样呢?我可没有影射你的意思啊!”飞歌有点意外,“我看你是患了多疑症是不是?没法跟你说话啦。”
“能跟谁说,跟谁说去,没人拦着你。”
“神经病。”飞歌嘟囔一句,转身离开,不再理他,出去洗漱。
这几年,朱文的变化太大了,变得让人憎恨。自从败给马达后,那个热情上进的朱文不见了,那个乐观潇洒的朱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多疑消极的人。弄得飞歌每天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稍有不慎,就会惹得两人都不高兴。
这天,飞歌下班回家,走到楼下,又听见朱文高声诵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声调、那语气,饱含着悲壮豪情。飞歌抬头看了自家阳台,心里陡增了烦躁。她觉得,朱文确实是个大才子,但也是个神经质。
放下包,飞歌进了厨房,竟然是冷锅冷灶。她拿起锅去淘米,想想又放下了。站在厨房门口,她对客厅里高声诵读的朱文说:
“朱文,你放假在家,什么事也没有,还等着我回来做饭哪?”飞歌到基层检查,累了一天了,本想回家能吃个现成的,没想到,烟火未动。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事?就你有事,你忙,你累。”朱文进书房拿出一摞子写了字的宣纸,“我在写字呢,背古文呢,我怎么就没有事?”
“那你能不能把饭先做上,我回来做菜可以吧?”飞歌皱着眉头,压着气。
“不就没做饭么,至于么?再说了,你认为,我除了做饭就没什么用了是不?”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用?”飞歌进了客厅,坐下了,“你除了自暴自弃还有什么用?”
“你这不还是说我没用吗?”朱文也生气了说,“谁有用你找谁去!我就不伺候你,怎么的吧?”
“你能不能像个男人?那么心胸狭窄,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你的、都对不起你似的。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得去面对,去适应,不这样,遭罪的是你自己,还得捎带上我!净做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
朱文不吱声了。
“咱不去争什么官儿了,一门心思教书落得个清净也行,可是,你还是心有不平,那怎么办哪?你能不能现实一点啊……”
飞歌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连累带气,她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心绪难平。
“我怎么现实啊?忍气吞声?”朱文摔了手里的宣纸,可宣纸并不配合,落地时,一点儿响声也没有,“现实?现实就是有权有势人的天下,就是金钱美色的天下。你看那些得势的男人,都是有背景的,都是钱的;那些女人,说不定都是姘来的,都是床上换来的……什么真才实学,什么素质品德,狗屁不顶啦!”
飞歌像不认识他了一样,她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看着朱文在客厅中央挥动着胳膊,疯了一般。
“你也是得势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朱文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怀疑。从飞歌代班之后,他就疑心重重,“这么重要的岗位,那两个人比你有实力,却一个没上去。你没有钱,没有背景,你怎么上去的?你是女人啊,你漂亮啊,这还用说吗?领导需要的不就是这点儿……”
飞歌慢慢站起来,对着朱文就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你太不是人了!你就这么想戴绿帽子么,好,你想要多少,我一定都给你!”
飞歌实在忍不住了,她跑进卧室,扑到床上,大哭了起来。应该说,飞歌是爱朱文的,这么多年,工作中,社会交往中,追求她的男人真有,而且不只一个,但她从来没动过心,更没做过出格的事儿。现在,因为他自己的失败,竟处处都往歪了想,无端地怀疑自己,她真是委屈极了。
朱文呢,他就愣在那里,好久没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