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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沫沙泣重逢泪如麻 麓城惊事变心如水

(9)

还能记得当初是用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吗?记得是什么力量支撑自己坚持到今天吗?最初的一刻,都是怎样豪迈的想法?

像是看清楚了全世界是怎么回事一样的从容睿智,想要回到一个地方、和一些至亲至友的人共享亲情和友情,心情坦荡的看着长江穿城而过,起起伏伏的江面又醉倒了一城的花。

地方还守着,人不在了,睿智没有了,心情没有了。

她愈发的觉得自己为人的失败了,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使她忘记了太多事,包括如何说服一个将要自杀的人。

夏季的早晨,太阳总还是和气的。几个没有任务的记者也坐着闲聊的闲聊、喝茶的喝茶、吃早饭的吃早饭、偷菜的偷菜,玩游戏的玩游戏。只有编辑百无聊赖的坐在机器旁将昨晚的新闻压缩存档,汪舜霏呆呆的坐在旁边的藤条椅子上看着新闻,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一面等着今天的稿子送上来。

跳河事件都过了一个周了,孩子也得到妥善安置了,麓城人很快就忘记在这件不和谐的事了,可她还是见天的神情恍惚。

忽见程主任风风火火的推门进来,手里却没有拿稿子,嘴里嚷嚷道,“哎呀!这个纸厂的污水还真是不得了。”说着看着懒散的记者们,问“你们今天谁去做这稿子?”说着转身看汪舜霏,一脸的讨好和怂恿。

她懒散的抬起头,脸色憔悴得可以直接去演鬼片。不等她开口,程主任又叫起来,“哎哟哟,你这是怎么了,不化妆就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跟峨眉山的猴子似的,看你这黑眼圈哦……”顺势就把手搭上汪舜霏的头顶。

汪舜霏躲开,打掉她的手,骂道,“去!我这是眼影!少拿我开心,你化了妆也不比我好哪儿去,怎么这么快就从猴子变成人了!”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程主任笑起来,她素来知道汪舜霏说话刻薄惯了,心内懊悔不该招惹她,被她一说脸上又着实挂不住,便推了她一把拧着她胳膊说道,“放你的狗屁!哪个牌子的眼影做成你这样儿还敢卖出来!就你这眼皮儿,还不如人家拿刀在猪皮上割的一条缝儿,再好的眼影也是糟蹋了!”

汪舜霏身上本来没什么力气,乏得直想瞌睡,被她这么一闹,反倒有些精神了,扶着椅子扶手抬头取笑道,“纸厂的污水不是曝光过了吗,它们还嫌臭名扬得不够远想再来一次?还是又是哪个部门想做成绩,哄着你这耳朵根子软的给他们做长工。你看看这一屋子的人哪个是缺胳膊少腿儿的?你就只管天天都来使唤我这老弱病残了。”

程主任又好气又好笑的对着各人说,“你们听听,想说让她去做条稿子,我还没开口呢,她就把人统统一个不漏都骂上了一遍。是我连累你们大家成了好手好脚吃闲饭的了,我的错!”说着伸手假装在自己脸上打耳光。

大家正笑着,汪舜霏忽地撑不住了大笑起来,也不顾给人说清缘由,直笑得前俯后仰,拿手抵着肚子不住的揉肠子,扶着椅子直“唉哟”,最后瘫在椅子里笑得动不了了才罢休。

众人早已习惯了她经常这样猛地想起高兴事儿来就忍不住开心,笑得疯疯癫癫的也不告诉别人缘故,因此也不去理会。只有程主任无奈的看着她笑到不能动弹了,才问道,“少给我装疯,我说话就那么好笑?”

她喘着气轻轻拍着心口,把缘故说了一遍,原来是想起高中时有个数学老师,某次考试班上在学校排倒数第一,这老师一站上讲台就检讨说,“我的错!”说着伸手照着自己脸上左右各一下“啪啪”就是两耳光,隔壁两间教室都听见响了……众人也忍不住笑了一阵。更多的却是看着她一时淡漠,一时又疯疯癫癫,高兴不高兴都是自顾自的,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却又知道她是性情所至并无坏心,只是说不出的无奈。

“去去去,把这稿子做了再回来发疯不迟,马上给你联系车了。”程主任说。

“你还真叫我去啊?”她像是换了个人,一脸的嫌弃和苦大仇深,“污水排了就排了,咱这儿曝光了就曝光了,做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去一次做什么?上头不管哪个部门也没有一条新闻叫人给他做两次的道理。”

“哪里叫你做污水了,这污水排下来,流到底下把人家鱼塘的鱼给弄死了,损失可大了,为的是这个事。”程主任不紧不慢的补充。

“损失大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们做了这条新闻损失就能回来了?照这样就该叫他们经济部去做期节目啊。”汪舜霏没好气的答应。

程主任哈哈的乐了,摇着她的肩膀,笑道,“阿弥陀佛,你这张嘴从来不饶人的,今天可算是现世现报的打嘴了。”众人不解,她继续笑道,“你们猜猜这死鱼的渔场是哪家?”

众人道,“长江边一溜儿的渔场,这可怎么猜。”独汪舜霏不说话,怔怔的盯着她。

“这个渔场啊,就是你叔叔家的!”

众人明白了,汪舜霏自己却糊涂了,“我哪个叔叔?”

程主任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外人并不知她的父母还在,一向以为汪三爷是她叔叔,“你还能有几个叔叔有渔场的?沫沙镇汪家渔场可不是你家叔叔的?”

汪舜霏心下一惊,沫沙镇……

镇政府派了车来接记者,汪舜霏一上车却看见是汪家渔场的老伙计老吴开的车,老吴多年来为渔场送鱼到各地去,一见她便憨厚的笑道,“这个新闻正该由姐儿去咧。”

“怎么是你?政府怎么没有车来?”汪舜霏皱眉问道。

“钟书记一个亲戚结婚,把车借走了,三爷就叫我来接了。”车内一股鱼腥味。

“怎么政府都没有跟个人来?钟书记知不知道我要去?”

“他还不知道,这次是我们渔场主动联系电视台的,还没来得及和钟书记说。”老吴一直回头答着话。

“这会儿他倒是躲得干净了,想显摆成绩想出名想升官的时候他亲戚怎么就不结婚呢?”说着便让老吴赶紧出发离了广电局的停车场。

车渐渐进了沫沙镇的地界,汪舜霏不说话,把头偏向窗外假意睡觉。冷冷清清的乡镇公路上,九里十八弯的拐弯也不用按喇叭,一路的竹林都长起来了,高高大大的簇拥着,车子走在路上倒像是在竹公园立游玩的。

这些场面,低矮的瓦房、青翠的竹林、熟悉的农田菜地和丝瓜花,她在梦里年年想年年惦,三十年如一日。如今总算真的来了,却没有胆子真的看上一眼。

她何尝不想离浮华再远一些,躲到这空气清新的深山之中,日日和家人一起,父慈母爱,承欢膝下,哪怕一天天数着头顶的白发,也算是共享天伦了。可惜她的心已经像浇铸了铁水一般,被固执塑造得坚硬而强大,以至于已经看不见最亲的人。

重逢,和她想象的相差甚远。无论是和汪家渔场还是和垂老的父母。

她在路上回忆了一千次、一万次汪家渔场的样子:笔直宽阔的马路旁,斜倚着一排郁郁葱葱的竹木,门外静静的流着那条河,所有的鱼塘都波光粼粼,小小的红砖青瓦房子站在一片水域中央,周围停靠着精致的小船,鱼儿们都在睡午觉,栖息在竹林里的白鹤和鸬鹚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鱼塘外所有的花卉都葳蕤皎洁,甚至在马路上就一定可以闻见黄桷兰浓郁的花香了!

梭罗树想必已经长到房檐那么高了!

那些红的紫的白的紫薇花一定开得好极了!

还有月季、玫瑰、蔷薇一定在房子外开满了绿成一堵一堵的花墙!

紫藤花一定正在皂荚树下跳舞了!

满地的山茶花和杜鹃花一定已经开得不耐烦早就落了一地了!

金银花、茉莉花一定也还没来得及采摘!

此时的石榴花正该红得像火一样了!

叶子花、扶桑花、夹竹桃又该茂盛热闹成什么样子呢!

还有梅花、芙蓉、紫荆、凌霄、绣球、海棠、腊梅、银杏、栀子、桂花、牡丹、芍药、罗汉松、白玉兰、倒挂金钟、夜落金钱、不管有花的没花的,此刻该是怎样的情景?一定不比她的苗圃单调。

荷塘里一定是十里荷花开遍无穷莲叶接天、味道比花生米儿还清香的莲蓬一定节节拔高了!

玳玳的果子一定还留着在枝头等着她!

葡萄架上的紫葡萄一定鲜亮得可以挤出水来了!

李子桃子想必吃不完已经烂在树上了!

高处的无花果无人采摘一定又被麻雀啄了去!

一旦密雨斜倾那满墙的薜荔果又该是怎样风华绝代呢!

那两排整整齐齐的柚子和芭蕉也应该挂果了!

丝瓜、南瓜、豇豆、扁豆一类的瓜菜一定已经爬满藤架只等着采摘!

辣椒、茄子早该压弯了枝头……

她凭着短浅的回忆,想象得热烈周全,生怕有什么疏漏的。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她一下车看到的、闻到的不是满目怡然的风景、漫空醉人的花香果香,所有的花果瓜菜都在那里,倾城的流水也还是一样,仙风道骨的白鹤偶尔扑腾,只是很多鱼塘里都没有水,淤泥上搁浅的小船像纤绳一样深深勒进她心里。空气里全是腐烂味、腥臭味、硫酸铜和漂白水的味道,陆地上到处安放着罐子、桶子、缸子,放眼望去只见一片一片都是层层叠叠的死鱼像小山一样摞着,如同是白花花的银子。

太阳火辣辣的烤着,有几个工人正在洒消毒液,汪舜霏远远看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若不是老吴催她过去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要楞多久才能回过神来。

她提着摄像机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连头也不低一下的信脚走在单砖砌成的鱼塘干道上,老吴直叮嘱她小心走路。人们看见老吴把记者带回来了,压根没有想到会是她。再说这些人有的认识她,有的不认识她,有的知道她却认不出来。只有站在小屋门口的父亲母亲,容颜衰老的抬起腰怔怔的望着她一步步走近了。屋子的墙壁上爬满了蔷薇花、玫瑰花、月季花,屋顶也果然结着紫得鲜亮的葡萄串子。只是旁边蹲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在玩水,母亲又惊又喜、热泪盈眶的看着汪舜霏,又尴尬的看着小男孩。父亲看到她来,提着水桶去桃树下给金橘浇水。

母亲牵过小男孩说,“来,叫姐姐。这是姐姐。”父亲浇完水回来,没有说话,放下手里的水桶就进屋去了。屋前玳玳的果实还挂着呢。她早已有所耳闻父母领养了别的小孩,果然小男孩的眉眼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哪怕养了这些年也还是不像。

小男孩偏着脸抬起头打量了一会儿,她脸上不高兴也不难过、不生疏也不热情,男孩骄傲的转过头不理这个“陌生人”,继续玩着他放在水里一条快死了的锦鲤。

父亲进了屋就没再出来,她瞥见他坐在老旧的木板凳上抽烟,他和自己当初在春风村瞥见的如此相似,斑驳的白发、皱纹纵横的脸庞、眼角眉梢的衰老、刚强生硬的表情,只是没有想象中的老。她定定的站着,心里有些忍不住真想冲进屋抱着父亲大哭一场,母亲赶忙打圆场说,“他喝水呢。”汪舜霏迟疑了一下,就假装不在意,慢慢的挪脚四处走着看着,如果没有这白花花的死鱼,所有的风景果然和她回忆里想的一样,都没有丝毫变更呢,可是此刻不变和不忘对她的意义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镇定的拿着机器,看见外面涨起的河水浑浊不堪,只剩一口池塘还蓄着水,也不知是否有鱼。便胡乱的拍了些素材,问了问工人们最近的情况,没有和母亲说一句话,都是母亲在说,她却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泪水直逼得眼睛生疼,却始终没有流出来。

母亲陪着转了一圈又回到小屋门口,父亲始终没有出来,汪舜霏叫道,“老吴,送我走吧。”

母亲听见她这样说,问,“这就走啊?”说着泪便流下来。小男孩惊奇的望着泣不成声的母亲。

汪舜霏背对着母亲不敢回头,没有说一句话。老吴慢慢的走过来,低着头,尴尬的瞟着母女俩。汪舜霏站在原地,没有走动。状态就这样维持着,像是和她这十几年做过的大多数新闻一样,例行公事完了就该从现场撤退,没有丝毫的拖沓。她知道自己会难过,难过得很狼狈,因为在她心里像画儿一样的沫沙镇,终于还是和她去过的所有地方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眷恋了。

“去开车吧,老吴。”母亲挥了挥手,哽咽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她咬紧腮帮子、憋足了气儿、抵死牙根、顶住眼泪不哭出来,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仍旧是母亲一个人看着自己,便轻轻的往前走了。

母亲忽然不能自控很大声的哭出来,她揪心得忍不住停下脚,眼泪哗地夺眶而出流成两条河。

她犹豫着,等着,等着父亲或母亲或小男孩甚至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留自己一句,一句就够了,她一定不顾一切的转过头回过身抱紧他们,从此再也不互相伤害了,慢慢完成自己三十年来“心情坦荡”的和他们“共享亲情”的愿望。

然而,她听见母亲从痛哭中抽出声音,带着笑说了句,“走,走吧……走……”。

只有这么一句,一个字。她不哭了,不难过了,原来自己就这么不值得被珍惜。

其实没有那么难,心一横,也就真的走了。抬起脚一走,转眼便上了马路。一上了马路,也就不想再回头了。从来只见合久的分,少见过分久的合,逃不出这样孤独的宿命,连最后一片风雨飘摇的领地也终于沦陷离她而去。

她像没事儿人似的坐在车内,任凭老吴慢慢的开,她轻声说,“去政府一趟,我有几句话问钟书记。”

老吴回头说,“钟书记的侄女儿结婚,他跟着送亲去了。”

汪舜霏点点头,来的时候似乎是听老吴说过的,“书记不在,还有镇长吧。”

“镇长的远房姑老爷死了,奔丧去了。”老吴小声说。

“那就副镇长。”她沉着气,面如死灰。

“副镇长……”说话间老吴已经把车停在镇政府门口,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说,“副镇长也不在……”。

汪舜霏向窗外看了看冷冷清清的政府院子,沉下一肚子气憋着,“不管是谁,这里只要还有活的在就行!”说着打开车门。

镇政府四合院样式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绿漆的木门都关着,偶尔有两扇撑开着的木框玻璃窗。

麓城多雨,一般的砖房总要修得比地面高出几级台阶才不会成内涝,政府这个院子也一样,院坝比房屋矮了三四级台阶。进大门第一间屋门口的石阶便上横七竖八的放着几把拖布,像是很久没有拖过地似的看起来硬邦邦脏兮兮,锈铁的水龙头下面,水泥地面已经发黄,像是很久没有洗过。

老吴走下车来,说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便有很多部门钻空子没上班的。沫沙镇的集市,逢双号就赶集,单号的日子街上都很冷清,只有居住在街道上的居民在自家的铺面上守着冷清的生意、打牌、闲聊。汪家也有一幢房子在街边,汪舜霏很有印象,房子里白天都没人,只有晚上父母才回去住。

太阳正晒着,人们都把桌子挪到树荫下打牌,将电风扇对着桌子呼呼的吹。猫儿狗儿都在荫凉处趴着避暑,小孩子们此时最爱的就是凉品,老年人们手里摇的蒲扇都格外精致。汪舜霏看着这淡淡的生活,正是她所企盼的那种安稳,眼里心里都是说不出的羡慕欢喜和惆怅。

正在犹豫该怎么做,忽然便有眼尖的路人认出了她,立即大声叫着“记者来了”就朝她跑过来。

她只当是自己手里提着摄像机,自然是分外惹眼,不过是看稀奇的过路人,看看也就算了,于是礼貌的回应了对方,准备向政府院子走去,哪知道周围的居民听说记者来了,都丢下手里的事情跟着围过来。

她暗自忖度,沫沙镇并不是什么穷山恶水,人们不会对一个记者如此新奇。自己与他们素无牵连,也不至于得到如此热情的招呼。心下便料定另有隐情,只是不知是何事。

不多时,已经有数百人围住了她,老吴已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只听见众人叽叽喳喳的嚷着“你们可算是来了”、“你们不过问就没人过问了”一类的话,只叫她摸不着头脑。她示意大家安静,挤在前头的老妈妈还在喋喋不休,这些老太太平日里只喊着身体弱,跑得也比人慢一步,挤在人群里倒是有一身胡来的蛮劲儿,倒和大城市里挤公交的老太太们如出一辙,因此弄得汪舜霏很是烦躁。

再三制止,她干脆转身不去看那些老太太,人群总算是稍微安静了一阵,她问着面前的两个中年妇女,“大家的情况我大概也都听说了,只是不太清楚对你们的生活具体产生了哪些影响,请你们再详细的说给我听听。”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姑娘你想啊,这样大热的天都停水四天了,可叫人咋活哩!”

汪舜霏听得懵了,“政府有没有跟大家说过什么时候能恢复供水呢?”

“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后天,这都四天了,到今天干脆都没人上班了。”

汪舜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试探道,“那……政府是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影响供水的障碍的?”

“处理什么呀!还不知道这祸头子在哪里呢!”大家抱怨。

汪舜霏含糊的笑道,“那怎么会呢,水从哪儿坏,祸从哪儿出,一查就清楚的事儿。”

“这河里的水又比不得地面的东西,划得清哪一块是谁家的,这水流着流着就坏了,流到我们这水管子里就是一股烂臭味了,开始大家都不敢喝了,可这大热天的谁能撑得住不喝水的?结果好些人都喝坏肚子了,还有的送医院了,政府没法子只有把水停了!哪里说得清是谁弄坏的。”大家七嘴八舌的说开了,“有的说是上头的运盛纸厂排污水把河水污染了,有的说是汪家渔场死了鱼把水弄坏了,也有的说是种大棚蔬菜的菜园子里流出来农药把水弄坏的,也没个正经说法。”“这还不算什么,”一位妇女叫道,“依我说最要命的还是菜!那么大的菜园子,受了污染种出来的菜谁还敢买?可这镇上大部分的蔬菜都是这家供应的,不买吧,别说小家小户,那些吃食堂的就没菜下锅!买吧,那洗不掉的臭味叫人恶心不说,已经吃坏好多人了!零散户卖的菜倒是干净,一天涨一个价!”

“那可有人去问过这三处地方,他们自己是怎么说的?”她故作镇定。

“这话说起来倒有些说不得的!”

“为什么说不得?”

“这三家人虽说现在都把责任推给对方,可他们个个都是和政府有牵连的,政府哪有不为着他们说话的,到头来也只是苦了我们这些人。”“可不是呢,这河里的水不敢喝了,村子里流出来的溪水倒还干净些,只是太远了,一天也搬不回来多少。”原来断水的这些天大家都拿着桶子到各处寻找水源,运回水来维持基本生活。

汪舜霏有些不解,父亲联系电视台,让自己来了这一趟,为的只是让她看看他眼下的处境如何局促不成?她自己一时也没个主意,问道,“那依大家的了解,污染源最有可能在哪里呢?”

“谁知道呢!这三家人自己还在打仗呢!菜棚说渔场的死鱼水浇坏了他家的菜,渔场说上头纸厂的污水毒死了他家的鱼,纸厂还说这污水是再上头的酒厂流出来的咧!”

“哪家酒厂?”汪舜霏问。麓城的酿酒业也是格外兴盛的。

竟是邱院长开的酒厂。她此时更是难住了。处处都牵着她那些碰不得的筋,可偏偏总要有根筋要挑断了事情才能见转机,如果有那么一个理由可以周全事端又不伤害任何人,那是再好不过了,但哪里有呢?她没有选择。

“各位,”汪舜霏站在人群中间,顶着烈日艰难的笑了,眼睛里像是一潭死水,“发生这样的事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但政府一定会尽快解决,请大家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话未说完,人群发出不屑的鄙夷声,“你们都是一路的,只会打着官腔来糊弄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站着放屁不腰疼!你倒是等一个看看!”

汪舜霏就那么站在人群中间听着这些指责,她抬高声音,“各位,请听我说!我之所以说发生这种事是谁也无法预料的,那是因为……这是自然界的神灵给人类的惩罚!我们不仅无法预料,更无法左右,人有什么能力去左右鬼神的事呢!这段时间大家应该想办法保证自家的生活用水、相互帮助,我想只要大家忍耐过这一段,等鬼神的气消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哈哈哈哈,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个嘲笑的男声响起,汪舜霏循着声音望去,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站在人群边上,不屑的看着她。“你这记者倒是会说话,谁也不得罪,也不想想现在什么年代了,谁还会相信你那套装神弄鬼的说辞!”

“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惹怒了鬼神,继续停上一年半载的水吗!”汪舜霏狠狠喝道。

“我只是路过这里,这里停不停水和我有什么关系,”不等对方反驳,他继续打量着汪舜霏嘲笑道“真实可惜了,好端端一个女人,怎么做起鹰犬来了,用的还是这么不入流的幌子”。

汪舜霏脸色已经发白,拆台的人她见得多,太明白的人却不好对付。

“对,你是在这里路过,所以就口无遮拦的得罪这里的神灵!”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忽然拼命的挤到前面来,生生的从汪舜霏脚上踩着过去了,一头扑到刚才挤在最前头的以为老太太身旁,汪舜霏看着被踩破了皮的脚背,面如死灰的看着这一老一小,心内暗想“这样的家教也只有这些恶毒的老刁妇能教出来,我若是这把年纪还如此做祸殃及儿孙,一定自行了断!只可恨这世上还有这么多老妇人恬不知耻的赖活着不肯死!”

这小女孩扑在老人身旁边哭边闹,一行是泪、一行是汗的说了许多,只见老太太听完就瘫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任人怎么扶也扶不住。

汪舜霏冷冷的看着,她对老妇人的眼泪是从来不动半点怜悯之心的,每当看到老妇人的眼泪,她总能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母亲或五婶被奶奶欺侮得落泪时,奶奶那句雷打不动的冰冷的“少在老娘面前流眼抹泪!”这句话像一把极寒的生铁做的刀,插在她心头已快三十年,斩断了几代女人之间的温度,直刺得她连痛和恨的滋味都忘了。

哭了一会儿,老妇人颤颤巍巍的站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叫着骂着拨开人群走出去了,小女孩也跟着出去。汪舜霏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一老一小的背影,紧蹙的眉间暴露着不动声色的厌恶之感,忽然她听见一句“汪三儿,我要你的命抵我儿子的命!”便也顾不得许多,吃力的赶着冲出来喊叫老吴,“老吴!送我回渔场,快!”

老妇人带着小女孩踉踉跄跄的走着,手机正放在脸上当成对讲机用,车窗外尘土轻扬,老吴很快超过了她。

汪舜霏死死的抓着机器,指甲几乎要挖进肉里去了。她不愿意和这类人打交道。

她飞奔到先前还装满了水现在却快干涸的水塘边,母亲惶惑的看着她急促慌张的神态,一把抓住她的双臂,久久的看着,像是恨不得把女儿吃进肚子里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母亲也许可以控制对阔别重逢的欣喜若狂,却绝没有能力再抵御这样失而复得的喜悦。

满身泥污的父亲从蹲坐的砖头上站起身来,他的头发凝成一撮儿一撮儿的。桃树树荫下躺着一个男人,没有穿鞋,一动不动。远处的人们围在一起,不干活也不大声说话了。

她走过去,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无名的恨,父亲冷冷的问,“你回来做什么。”

“回来看看我那位弟弟怎么帮你解围啊。这个男人的老娘亲已经在找你讨命的路上了。”她也冷冷的回应,话里像有一把刀似的尖刻。

“你可以走了。”父亲说。

“您相信我吗?”她想了一会儿,竭力平静自己像铁一样的脸色,最后恳求道。

父亲不回答,远处的大路上隐约可见老妇人的身影,身旁还多了不少的人,一行人正浩浩荡荡的朝渔场奔来。

“我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死在这里,我只知道运盛纸业已经停工两个月了,酒厂也不是每天都有污水排出,可是蔬菜园的污染没有间断过。我还知道,蔬菜园的污水只有农药味儿,但自来水管里的水却不止是农药味儿。我还知道,要想自保就绝不能与酒厂为敌。可我现在有办法把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并解决。”

“舜儿……”父亲失声喊道,“你太聪明……可惜……”,大路上的一行人已经逼近眼前,在单砖砌成的干道上小心而着急的奔走。

汪舜霏又想起了多年前也有那么一个人,这般深情而惋惜的对自己说过一句“你太聪明了”。

她直直的望着父亲,“他是怎么死的?”

“意外。”没有半点拖沓。

她抬起头,桃树上还残留着鸦雀吃剩的半只桃子,露出一片殷红的果肉和一角纹理分明的果核,她又看着鱼塘,问,“告诉我,是什么?”

父亲犹豫了。一行人越来越近了,母亲和他们搭上话,却被粗暴的推开。

“没有别的选择了,告诉我,我是您在这世上除了母亲以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鸡粪。”

汪舜霏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眼神用尽了平生仅有的好奇和不解。

“汪三儿!”一个中年男人首先叫嚷着扑过来,汪舜霏轻轻一斜身一抬脚,男人从单砖上一步踉跄、迅速失去平衡踩空在桃树下的豆子地里,险些扑到尸体身上。

“大哥,人都死了,怎么你好像还想踩上几脚?”她率先质问。

说话间,老妇人早已带着小女孩和一个年轻妇女扑到在尸体上儿一声肉一声的痛哭起来。先前围在远处不干活儿的人们都靠近了来看。

老吴和母亲还立在一旁,父亲示意他们不要过来,汪舜霏像老吴递了个眼色,他便急匆匆地去了。

“汪三儿!”老妇人抬起头,半跪在地里咬牙切齿的吆喝着,满脸的横肉像是刮干净了毛的黑猪肉,两片嘴连带着周围的肌肉只会做机械的蠕动,“我儿子好端端的,你就这么歹毒要把他弄死!你眼里还有没有天道王法,你也不怕遭那断子绝孙的报应!”

“老太太!”汪舜霏本是不屑和这样的老刁妇说话的,“你儿子是意外死的。你想想他有的哪一样是汪家没有的,非要把他害死夺了他的吗?”

“我呸!”老太婆当即立起只剩了两个东西能转动的眼睛,唾沫星子落在小女孩和妇女的脸上,两片干巴巴的嘴拉扯着蠕动道,“你少拿这话来讽老子!我什么没见过,用得着你这张戳烂了的嘴来处置?我早就说这个娼妇和汪三儿有见不得人的事!这下果真应验了!”说完又哭天抢地的发作起来,年轻妇女听见婆婆这样说,更加哭得捶胸顿足,满脸涨得绯红的说不出话来,几乎不曾昏死过去。

汪舜霏忍着怒火镇定的说,“我是记者,我会秉公监督并报道这件事的,你们想怎么样?公了私了?想要多少?”

“假记者,滚!”一群人耍起赖来,对她推推搡搡。父亲站在旁边政要出手,已经听见她近旁的一个男人“哎唷”的叫着退后了,男人抬起手,手臂上已经刮伤了一条殷红的口子,伤口整齐均匀。

男人恼火的冲上来,汪舜霏连忙笑着向前探了半步,扬着手上白净颀长的指甲提醒对方,“我自小弹惯了钢琴,手指力道有些大,抓伤你了,真对不起啊。”

男人看着她的手,懊丧的退回去了,老吴从另一侧递来摄像机,汪舜霏连忙回身接住,趁机在他耳边说了句话,老吴又急匆匆的去了。

“假记者?那就看看今晚的新闻我这个假记者怎么应付吧。大家看写成‘男子为报复出轨妻子跳水自杀’好不好呢?”

汪舜霏将镜头对准了老妇人,父亲却挡住了她。他走到老妇人面前,扑腾就跪下了,汪舜霏在惊诧的同时,在父亲的腿还没着地的时候,已经条件反射的将镜头又一次对准了。

她希望父亲能和老妇人周旋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等到老吴和所有的人都来了,才是她印证自己内心最邪恶自私而又最原始的感情的时候。

但她听不清父亲说了些什么,老妇人说了什么,和她经历过的一切新闻事件没有丝毫异样,那些都是给镜头看的,而她仍然只顾沉浸在自己此刻欢喜、害怕、惊诧、又痛恨的情绪里找不到出口。

“啊……地震了?哦,不……是地陷?不是……”她条件反射的将镜头掉转向说话的人再转向说话人的目光所到之处,母亲在一旁惊慌的叫喊,目光死死的盯着远处鱼塘中央,汪舜霏也不禁毛骨悚然,刚刚灌满了半塘清水的鱼塘中间竟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洞坑,水也流得一干二净。

所有的人都惊住了,年老的母亲忘记了自己是来为儿子讨要说法的,悲痛的妻子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天崩地裂般的痛哭,失去父亲的孩子也忘记了流泪是表达孝顺的最好渠道。全部的目光聚集在这个可大可小的坑洞上,没有山崩地裂的破坏力,可也没有人能断定这不是灾难;没有出神入化的过程呈现,可谁能不承认这是奇观?看似与人类无关的自然现象,谁又能保证我们可以永远做看客?

汪舜霏不可置信的看着镜头,她想,恐怕和自己一样:没有人能分辨这是一场壮景还是灾难。

“唉哟!肯定是妖怪!”有随行的另一位老妇人惊呼。

围观的人也开始附议,声音越来越大,很快,根深蒂固、驾轻就熟的虚幻猜测轻而易举的攻占了扑朔离迷的科学的堡垒。汪舜霏知道,自己又一次落入别无选择的困境中来了。

“大家都看到了,龙王爷发怒了,连已经灌进鱼塘的水都收回去了!”汪舜霏对着尚在惊异中的人们以宣布的口气大声说。

此时,赶过来看热闹的人迅速聚集,老吴也悄悄的在人群中观望着眼前惊奇的场面,汪舜霏向他递去感激而勉强的微笑。

人已经聚集得很多了,议论纷纷,她终于在人群中宣布,这次的停水事件和水源污染与酒厂、纸厂、菜园都没有半点干系,仅仅是因为当地居民不注重环境保护、惹怒了鬼神、遭到龙王爷的报复,而这个溺水而死的男子,仅仅是意外失足溺水。如果大家还要继续纠缠而不检讨自己的过失,像污水和地陷这样的事还会源源不断的发生……

如果愚昧和迷信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它能带来短暂的安定,却更是长久的悲哀。

渔场事态的平息对于汪舜霏似乎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和安全,她想要的不敢去取,想逃的却接二连三的纠缠着。

事态平息的第二天,一则被命名为《麓城女主播大张旗以鬼神之说解释环境污染》的视频在当地网页上疯狂流传,汪舜霏当天在政府门前和渔场为平息事态发表的言论被毫无遗漏的记录下来。

她迅速成为了众矢之的,麓城电视台当即成为上级整治对象,新闻部程主任每天顶着层层压力接手新的“新闻”,她已经不再教训汪舜霏了——她已经不是八年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而程主任当年那句“我会连教训你的资格都没有”也竟然一语成谶。

汪舜霏安静的看着事情愈演愈烈,在单位她像瘟疫一样被所有人抛弃和躲避,在外面她难以一一看透人们对自己的解读,她有着所有女子都无法逃避的虚荣,高度迷恋在风口浪尖上被人关注的感觉,原来当内心的腐蚀到了一定程度,只有外人说自己存在,自己才会相信自己真的存在。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她在正视传播和媒介的力量时错误的低估了麓城人的娱乐精神。麓城早已不再是8年前甚至她记忆中更远的时间里那个麓城了。当复杂的时代开始浮躁的时候,麓城也毫无悬念的加入了无奈而欢快的洪流中以娱乐至死的精神麻痹、转移萧条带来的挫败和危机。时代会腐蚀每一座城市、每一座村庄,只有她还以为哪怕时代腐蚀了所有的城市和村庄、麓城也是固若金汤。

网上关于汪舜霏的讨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每天更新的爆料日益震撼。

时间累积,这个女人已经从麓城的焦点成为了麓城的着火点。她曾放弃了都市里锦绣前程回到了麓城电视台。初出茅庐的她几个月内成功挤走当时颇有势力的岳梨溶迅速稳坐当家花旦的位子。从业长达8年却从未受到负面影响,麓城人对她的信任无形中已达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她的苗圃、茶山和花茶店横空出世,这些年却经营得稳稳当当。她几乎活跃在麓城的每一个角落、参与着麓城的每一件事。可是她是单身,可是她没有朋友,可是她的来历背景几乎无人知晓。

于是人们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挖掘工作。

人们说,她其实是汪家二老领养的来历不明的弃婴,因为除了她的两个叔叔,没有人见过她的父母。

人们说,她之所以回到麓城缘于在大城市没能立足,因为她曾被大学退学并未拿到毕业证。

人们说,她当年之所以成功挤兑岳梨溶,是因为她有意抢夺岳梨溶的男友,逼迫岳梨溶离开电视台。

人们说,她表面一副正义凛然都是在骗取公众信任,其实藏污纳垢、暗中牟利,和政府、医院相互勾连,她的生意多半是靠他们在支撑。

人们说,她和赵潜已相恋多年,她曾和明康医院邱院长关系暧昧,邱太太未雨绸缪才把副院长的位置给了赵潜。

人们说得太多,人们快乐的说着,她却无力一一看见和记住了,她仍然穿梭麓城做她的新闻、卖她的花茶、看她的苗圃、管她的茶山。她知道自己做新闻的日子恐怕不多了,可还想死死的拽住,她要和时间来一场赛跑,看看谁更有毅力坚持守护住残存的信仰。何况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台你,她也不至于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她想告诉大家,你们也低估我了。

她不需要赵潜,他只会给她带来更多困扰。

她不再试图回归到父母身边,她已经找到归属感了,再也不需要什么形式或虚名来确定自己了。更重要的是,他们于她,相爱其实是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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