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子上有一坛酒,一坛喝了一半的酒,桌下还有一坛,但已经空了。
林诗钰和迅握都有了七分的醉意,他们刚才不喝酒,是因为吴不治不喝酒,他们不喜欢在不喝酒的人身边狂喝烂灌。那样对不喝酒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尊敬。不尊敬别人的事,他们是不会做的。
现在在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俩,林大娘似乎也睡着了。也许她只是不想打扰到这两个孩子,她知道这两个孩子现在一定有很多话要谈。
“你为什么会选择跟他们去工地做事?”林诗钰的脸上变得很严肃。
“很简单,我也需要一份工作,也需要过日子,不管是什么人,都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养活自己。”迅握道。
“就这样吗?”林诗钰问。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迅握问。
“难道跟我一起保镖会没有饭吃?以你的能力,跟吴大哥一起做郞中会饿着自己?”林诗钰问。
“我说过我不入江湖,跟你们一起做事,都会与江湖有关,违背了我本来的意愿,所以我才想要另谋出路。”迅握道。
“这只是你的一个借口,你肯定有另外的目的,才会选择跟他们去工地。”林诗钰道。
“那你说我会有什么其他的目的?”迅握问。
“你如果只是为混口饭吃,为什么派人去查他们的底细?为什么又要了解到底有多少人受雇于他们?”林诗钰问。
“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迅握道。
“别忘了,这是我的地头,你派去打听消息的人也是我的人,如果我连这些都不知道,那我不就白混了这么久?”林诗钰问。
“看来张三给我消息之前一定是见过你了。”迅握道。
“那是肯定的了,说不定他告诉我的消息,比告诉你的消息还要详细。”林诗钰问道。
“既然你什么都了解得比我多,请你说说对这件事情的看法。”迅握道。
“我觉得这是在卖命。”林诗钰道。
“卖命?”迅握问。
“三百两银子对一个普通的工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林诗钰问。
“我不知道你们这边的人的生活条件怎么样,所以也不知道三百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大。但是在我们那里,如果你有三百两银子,你无疑已经是最富有的人了。”迅握道。
“你在聚福楼订的这桌酒菜多少银子?”林诗钰问。
“二两多。”迅握答道。
“你觉得一般人家会隔多久会吃那么丰盛的酒菜?”林诗钰又问。
“一年最多也不会超过十次,如果太多,显得太奢侈了。”迅握道。
“其实,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一个月能够挣到三两银子的工钱,已经算是很有能耐的了。这样算下来,他们一年能有二十两的存银已经算不错了。”林诗钰道。
“要存到三百两的存银,那不是要花十几二十年?”迅握问。
“十几二十年的努力,一天之内发到你手上,并且只是一半的工钱,你不觉得这中间有问题吗?”林诗钰问。
“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从领了他们的工钱的时候开始,我们无疑已经把自己的命也卖给了他们,因为他们已经付了我们一辈子的工钱。”迅握道。
“张三他们的眼线很多,要查一个外来的人并不难,但是他们没有查出那些招工的人的来历。”林诗钰道。
“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在这里也没有人认识他们,更没见他们与任何人有来往。这就是张三给我的消息。”迅握道。
“他们的招工布告是在半个月前贴出来的,一夜之间贴满整个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但却没有一个人看到是什么人把这些布告贴上去的。”林诗钰道。
“这需要耗费多少人力才能完成?”迅握问。
“一般情况下要做这种事情,大多数人会请张三他们帮忙,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能耐,但城里所有小混混都跟着他们混饭吃,召集几百上千号人不过是盏茶的功夫,正是做这种事的最佳人选。”林诗钰道。
“这事张三也不知道?”迅握问。
“张三几天前还一直在打听贴布告的事呢,他想知道到底是谁抢了他的饭碗,想给那些个不识趣的人一点颜色瞧瞧。”林诗钰道。
“而这几个招工的人却是昨天晚上才到杭州的,包下了北效的一个不起眼的客栈。并且只住两天,明天就会离开。那家客栈正是我们明天的集结点。”迅握说道。
显然张三告诉他的消息确实比告诉林诗钰的要少一些。他知道迅握和林诗钰的关系,也知道迅握瞒着林诗钰打听这些事肯定另有原因,但如果林诗钰知道他暗地里帮助迅握打听消息却不让林诗钰知情,林诗钰要是怪罪下来,他可是承担不起的。所以他一方面给了迅握想要打听的消息;另一方面又把迅握打听消息的事告诉林诗钰,并且附送上一些迅握所不知道的消息,以此来讨林诗钰的欢心,足见此人的精明程度。
“但这里所有的工匠十有八九已经跟他们签了合约,难道他们也都不去了解这些人的背景吗?”迅握接着问。
“很多人做事只看钱,很少有人会考虑那么多。只要有钱,只要能让他们的家人过得好一点,哪怕是真的让他们去卖命,他们也不会迟疑。”林诗钰道。
“真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迅握问。
“我们干保镖的就是一个卖命的活,哪天惨死在劫匪手里都不知道,但不是也有很多人去做吗?”林诗钰问。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受生活所逼,才会有这样的选择了哦?”迅握问。
“当然也有例外,好比如你。”林诗钰道。
“我?”迅握问。
“我就是想不懂,一个为了尽快找到亲人,把身上的钱全部用来买一匹马,又为了不给兄弟带来麻烦,宁可露宿野外的人,怎么突然间会对六百两银子这么感兴趣。”林诗钰道。
“你有穷过吗?”迅握问。
“你以前不是一样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吗?还不是从岭南走到江南?”林诗钰反问道。
“那是以前,在路上,没得比,不知道银子的重要性。”迅握道。
“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林诗钰问。
迅握从怀里掏出今天刚换回来的那张二百两银票,在手里摆弄着,道:“你知道我昨天在街上行走时,心里面是什么样的滋味吗?”
“这跟银子有什么关系吗?”林诗钰道。
“谁不想到聚福楼那样有名的饭馆里大大方方的吃上一顿?谁不想到凤轩茶楼里泡上一壶好茶,听上一段精彩的评书?谁不想雇上一叶轻舟,荡漾在西湖中,品着美酒,看着舞伎翩翩起舞?谁又希望在街边的乞丐向你行乞时,口袋里摸不出三个铜子儿?”迅握一连问出一大堆让人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的话。
林诗钰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也知道这种想法产生的时候,心里是如何的痛苦。他沉默了下来,久久不说一句话。
他知道迅握是不会把心里的想法跟他说的,他心里很清楚,只要迅握想要一个人去面对的事情,别人是无法参与进去的。就像他出来找张济的事,他家里的朋友也一样没有人知道。
迅握也静了下来,他也很清楚那些人开出那个价钱,无疑就像林诗钰说的那样,已经把那些工匠的命给买了下来。
他这么做其实也不是为了那六百两银子,钱对他来说,有没有无所谓,只要不会饿死就行。
他脑子里想到的是,那些拿了工钱后高兴得不得了的工匠,想到他们回家后家人的开心模样,想到他们的老婆看到新买的花衣服时温柔体贴的样子,想到他们的孩子拿到向往已久的玩具时的幸福乖巧的表情。他心里决定,不管那些招工的人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那个工地是不是大火坑,他也要跟着那些工匠一起往下跳。
他心里最大的愿望是,让那些工匠拿到工钱时的高兴表情一直保持下去,也希望那些工匠的家人脸上的幸福之色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死去的那一天。
他也知道林诗钰已经猜测到他心里面的想法,但是他不能说出来,有时候有些事情,你不开口说出来,别人就算有心帮你,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帮忙。
林诗钰这几年东奔西走,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照顾林大娘,也没有时间陪陪程瑛。现在他刚好没事做,正好可以静下心来,和家人一起享受这难得的相聚。
所以迅握现在就应该表现成对那六百两银子很兴趣的样子,表现出一副穷怕了的样子,这样才会让林诗钰觉得他已经财迷心窍,才能掩盖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迅握心里很清楚,林诗钰要是知道他的想法,那他一定也会跟着去,虽然他不会去关心那些工匠们,但他绝不会让迅握一个人去冒险,这也是他们能够成为好兄弟的原因。
迅握还知道林诗钰现在需要银子,不管将来他做什么,若想让林大娘和程瑛过上好日子,就需要一定的银子,所以他把那二百两银票推到林诗钰的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穷怕了吗?”林诗钰问。
“我只是想让你帮我保管,你想想在工地上,带着这样的票子,就算不被汗浸烂,上面的字也一样变得模糊不清,我可不想去兑换的时候人家钱庄不认账,我不是白辛苦了?”迅握道。
“你到工地上难道不需要用钱?”林诗钰问。
“别忘了,我们还有一半的工钱在他们手里,只要在那里做事,我想他们不会让我们饿死的。”迅握道。
林诗钰默默接过银票,他记得他也有把所有家当都交给迅握的时候,希望迅握的出发点跟他当时不一样。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默默地喝酒,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谁也没有提出去睡觉。
酒已经喝完,照理说他们应该已经醉了,但是他们却反而好像更清醒。林诗钰又去拿来一坛酒,看来他想就这样喝到天亮,喝到迅握倒下,这样迅握就去不了那个工地了,他宁可自己为迅握的悔约而付出更多的价钱,也不愿意让迅握去做些没有依据的事。
迅握却不喝了,他假装酒气已经上来,瘫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