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祝卢浮ShopingMALL不久后开业,要举行盛大的烟花表演。
股东和两位经理大祝和刘澎邀请很多人去观看。
我和师姐沾了市长的光,也被请去了。
这些嘉宾就坐在新卢浮的巴洛克式阳台上,观看广场上空的礼花。
郗市长的西装领带白色衬衫质地精良、做工上乘,再加上他总是意气风发的神情,在一大群男人中间非常打眼。
他寒暄了片刻,就端着一杯红酒直奔我和师姐而来。
“小地方事情却不少,就怕你们不辞而别,我连东都没做上。”他说。
“市长还要自己做东?你可小声点,不知道有多少老板支棱着耳朵,等着替你买单呢。我们也正想要跟你道个别之后就回北京,今天正好,来!干一杯。”师姐说。
我们三个一饮而尽。
郗市长豪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师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和她交往深了就知道了。”
他估计是个南方人,身材也不壮硕,但气场很大,声音好像环绕立体声,前后回响萦绕。但我窃笑,他还以为自己跟师姐交往比我深呢。
“当年你在北京进修的时候,觉得你动不动就叉着腰敞开外衣哇啦哇啦地口若悬河,像列宁同志一样,我真不敢想你能当市长。我印象里在中国当大官是不能即兴演说的,一个字说错了就像铅球掉下来砸断了双脚前面的路。”师姐说。
“呵呵,你的成见太深了。当官也要看你想做什么事,想法对了,口若悬河才更显得雄辩无敌,否则就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政客了。”
“政客是替穷人说话但为富人做事,政治家是替富人说话但为穷人办事。”师姐说。
“精辟。就是这样,你要在中国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前提就是别把富人惹毛了。否则一定弄得两边都不是人。”郗市长低声对我们说,露出诡秘而顽皮的笑容。
“您想为吉阳的老百姓做什么事呢?”我问。
“我?想做的就是替老百姓洗钱。”
“洗钱?这里的老百姓都是贼吗?”我惊诧。
“对啊,这里的人贼有钱!”师姐戏谑道。
“呵呵,那倒不是。我从省里来的时候就对省长说,我要让吉阳市的黑钱变成白的、绿的、透明的。你们看见的吉阳市区灯红酒绿,但这个市的财政收入五分之四来自火力发电、煤炭、造纸、化工,吉阳交给地方和国家的钱都沾着污水和烟尘。我要让这些脓肿疮疤从这片号称塞外天府的土地上消失。让大学城、旅游度假和会展业成为新的财源。”
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豪言激动起来,好像畅想着东北内陆的一座新城如同堪培拉或巴西利亚一样升起。
师姐微笑着,但眼睛里似乎只有淡淡的涟漪。
我忽然看见那个没人性的律师戴维正在人群里穿行。我就让师姐和市长继续海侃,自己尾随戴维。他从阳台一侧的楼梯走下去,接着在楼梯的一半处拐进侧廊,侧廊那里支着一块牌子:“正在施工,请勿擅入。”他没理会,沿着侧廊,拾级而上,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门内是一条长长的过道,里面等待招商的空间还没有完全装潢好,成堆的建材凌乱地摆放着。过道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顶,下面是一圆形的水池。难道在ShopingMall里有海豚表演,还是游泳池?
他站在池边沉默了片刻,然后就走了进去。在水没膝盖的时候,他坐在水里。真奇怪,要自杀也不找个水深的地方。更何况,像他这种冷酷无情的禽兽如何会想到自杀。他如果要自杀,可能还有些未泯的人性。
我就绕着水池走到他的对面。他惊异地看着我,但没有说话。
“我们见过。”我说。
“那一定,否则你何必跟踪我。”他说。
“你觉得我像坏人吗?我就是特别好奇,一个人怎么忍心把硫酸泼到自己老婆脸上呢?”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他平静地说。
“这么令人发指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而且还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不是心理变态吧?”
他环顾四周。“你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吗?”他又笑了笑,“当然你不可能知道。这里原来是一所小教堂。碧绿的铁皮圆顶,紫红的方砖,描金的窗户和大门。我和白丽音就是在这里的教友会认识的。”
“你们都是基督徒?”
“准确地说是东正教徒。”
“那更不可思议了,上帝的教导你都当成耳边风了。”
“在没有碰到她前,我很自豪我是上帝所爱的,在茫茫人海里,他指引我,让我爱他。我对我的工作也充满了激情和信心。但自从和她生活在一起,我天天处在满腹狐疑和沮丧挣扎中……”
“我搞不明白了,你是做律师的,她难道让你歪曲法律、颠倒黑白?我才不信。”我打断他。
他苦笑道:“哼,她老是摆出一副法律女神的样子,好像正义的猎犬一样监视我,她沉默不宣,却又洞若观火。在她眼里我的事业就像犯罪,我的幸福和自豪感也荡然无存。”
“哦,我明白了,你天天跟着刘澎这种人渣混,为他们颠倒黑白,逍遥法外,难怪你自己心虚。明明知道她是对的,但你不敢承认。”
“这个世界真的有黑有白有对有错吗?总之,自从娶了她,我就再也没有曾经的那种真真切切的聆听上帝的感觉,尤其是那个晚上。看着硫酸在她脸上蔓延,她的皮肤像开水一样冒泡。”
“你聆听的不是上帝,你鬼迷心窍。”
“当年,我主耶稣也被愚蠢的俗人们视为淫乱邪恶的首领。我想这是上帝的安排,碰到她,然后爱上她,然后开始恨她,最后忍无可忍,开始折磨她……反正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死了之后才明白吧。”他不再理我,闭上眼睛,躺在水里。
我想我来教训这个偏执残酷的人肯定是段位不够。这时候,听得外面礼花绽放的轰鸣。接着,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玻璃穹顶此时映射着一刹那一刹那的缤纷斑斓,彩色的光辉也落照在池水上,似乎也将他融化了。
“我要到光明磊落的地方好好看烟花。你小心点别在池子里睡着了,每年淹死在浴缸里的人比死在大海里的多。”我说完就往外走。
忽然,我听见一连串炸雷般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来,灰尘和碎块随着地面和墙壁的痉挛簌簌坠落。我急忙靠在一个墙角用手抱住头。突然听见玻璃碎裂的巨大声响,看见整个玻璃穹顶如同被巨人的手掌一下拍得粉碎。这是一场致命的雨,无数玻璃碎片如同水晶箭镞,射向它笼罩的一切。爆炸声仍然不绝于耳,我偷眼看见前方的过道已经坍塌,堵住了回去的道路。我急忙蜷缩在一个墙角,据说两墙结合的三角地带是幸存几率最大的,从破毁的墙,看见烈火和浓烟滚滚升腾。真是衰透了,看来这个家伙真是颗灾星,跟他这么一次就碰上这事儿。
不知道外面的师姐怎么样,阳台上没有什么遮蔽岂不是更危险。在摇摇欲坠的巨大废墟里,黑暗和恐惧也如同塌落的屋顶,我就要在这个夜晚在爆炸和烟花里被埋葬。我心里祈祷吉阳市的消防队真能给我个惊喜,不是一帮平日里养尊处优、救火时带的水管总是差一米够不着水龙头。他们中能不能有一个智勇双全的大哥穿过烈焰浓烟一把将我夹在胳肢窝下面,坚定地告诉我:“你安全了。”
或者其他地方都倒塌了,只有我身后这两面墙和一小块屋顶屹立不倒,仿佛圆明园的大水法那几块坚挺的石头。
或者最坏最坏的假如我真的难逃一劫,就让我像《人鬼情未了》里的那哥儿们没有疼痛地站起来,接引天使立刻显形在身边,带着百合的香味和柔和而辉煌的光芒,她说:“走吧,我带你回上帝身边。”或者根本不是长着翅膀的白种人天使,而是黝黑皮肤的印度菩萨,要接引我去极乐世界,或者是骑鹤来的白胡子仙人带我去洞天福地……或者……千万不要陷入比这黑暗还要黏稠的黑暗,四周比冰水还寒冷,或者比烙铁还灼热,声音一离开嘴唇就如同花瓣掉进沥青里,连自己都听不见,看不见的恶鬼的手脚如同海葵、章鱼或者蜘蛛什么的,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在身上撕掉皮和肉……他妈的,要是没读过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书也好,临死前就没有这么多地狱的想法。不不不,我短短的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死后的世界如果真有主宰,应该会毫厘不爽地有一份我的信用记录。来世投胎接着过我被突然中断的后半辈子。
如果没有那么好的福报,也千万不要让我变成猎食动物,总要依靠别的动物养活;当然也别做猎物,被吃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不能做草,每年春天都被烧一次,也不能做花,人采人折不说,还老有虫子往里爬……希望三心二意不是什么重罪。但谁能说喜欢淮扬菜就一道川菜都看不上呢?
不过我现在很确定,我知道这一刹那,除了恐惧,谁占据着我的心。甚至如果今晚上天就是要安排我们两个有一个人要死掉,千万不要是师姐。她对我心地这么真,这么执着,我还从没有真正地回报过。如果她真的活了,我真的死了,千万不要让她看到。就让我被烧得灰飞烟灭,或者碾碎在沙砾中。
让死亡因此变得缥缈一些,就好像大雪覆盖了战场,遮蔽了裸露的血肉和骨骼。可是……这是我最后的祈愿了,却偏偏来不及对她说。难道不正是来不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生死之际,是为了谁而来的。仔细想来,和师姐的相遇其实正是到目前为止,我庸碌平淡的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事,或许是唯一有意义的事。
爆炸声好像停止了。远处有杳杳的嘈杂人声,可周围却死一般静寂。
墙壁似乎安静了。我悄悄打开自己蜷缩好久的身体,像只壁虎沿着墙根挪到水池旁,一个人仰面朝天,身上插满了亮晶晶的玻璃碎片,鲜血流满全身和周遭的水,整个就好像一条搁浅的鲤鱼精。
竟然还有一个趴在池子边上,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走到近前,仰面朝天被切成生鱼片的那位是戴维。没想到这么快上帝就解除了我的疑惑,他人神共愤,死得其所。不管今晚我死活与否,老天的公道至少已经验证了一半。
另一个是怎么来的呢?难道我和戴维说话的时候,身后还有人在跟踪?我趴在地上看看他歪在一边的脸,啊!怎么会是含衮呢?他到底是个神汉,还真是个神仙,一眨眼的工夫就跑这池子里来了。他是为了戴维,还是为了我而来?我把手指放在他鼻孔边上。他还活着。
四周大火开始蔓延,那些正在装修的大小店铺里堆放的东西看来都是助燃的好材料,火焰从四面八方开始合拢,多亏有这么一池子水,我只好也泡在水里,靠着含衮坐着,这才知道啥叫水深火热。我时不时地拍打拍打含衮,希望他醒过来,或许他知道啥密道,怎么进来的,也能怎么把我带出去。或许他是念着咒语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外面穿墙而入的,或者会个土遁、水遁啥的就更好了。
他终于醒了,看见我,他愣了片刻,木然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这是说“我认识你”,还是说“有你陪着上路真好”。
火势更近了,楼上东西裹着火焰不断掉落下来,灼热的气浪滚滚而来,我只好不断用水泼在自己和含衮的身上。忽然,含衮伸开双臂,一种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发出来,就像牛角的声音从天际四围升起,渐渐在高天里聚拢,由遥遥的低沉潜流汇成了撼天动地的巨浪大川。而在这浑厚如莽原闷雷的声音里,忽然一丝极其锐利清凉的声音如同一把匕首刺穿厚厚的帐幕,破空而去。我觉得我周围的池水都开始激荡起来,四周熊熊的火焰和里面噼啪爆裂的声音都淹没在含衮的声音里。他的声音在沉厚和尖锐里还能起伏跌宕,如同大海雄浑的啸嗥和蓝鲸清远的歌声相互应答。
不得不说含衮是个谜一样的人。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危险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那声动天地的呼麦是他以为大限将至而献给神鬼的,还是有意求救的。总之,消防队员真是循声而来。当那个消防队员吊着保险索从空荡的穹顶徐徐而下,一瞬间我真觉得他的姿势就像超人或者施瓦辛格那么帅。我如同孙悟空逃出火焰山一样,被从熊熊烈火中凌空吊出来。
五分钟后我看见了师姐。她坐在市长专车的车顶上,郗市长绕着车子焦躁地走来走去,旁边乌泱乌泱围着一大堆官员。她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面颊、大腿、肩膀和锁骨上都是一条条的血痕和斑斑的淤青。在夜风中,她凌乱的头发像战火里茕茕孑立的旗帜,眼里的泪光仿佛高傲而绝望的星斗。就在那一瞬,她远远地看见了我。她像弹簧一样站了起来,就听见车下的郗市长叫道:“你腿可能骨折了,快坐下。”
果然她一个趔趄,栽倒下来。
我惊叫一声,就好像卢浮宫馆长眼见着米洛的维纳斯从台子上倒下来。那一刹那的惊恐,就像刚才我蜷缩在墙角里看见一根巨大的柱子砸碎在我脚边一样。我不顾一切冲过去想把她接住,但接住她的是郗市长。
我从他的怀里接过她,就如同接着自己被劈开的另一半脊骨。她金属般冰凉的绝望融化得太快,这让她的神志不清。
“我就知道——你准在最麻烦的地方。”她泪光闪烁,却笑着说道。
原来我离开后,师姐和郗市长海侃了一会儿,刘澎就请郗市长下了阳台,到他宽敞的凯迪拉克房车里密谈。这时候师姐发现我不见了。她找来找去,就经过了那个写着““正在施工,请勿擅入”的入口。师姐望了望昏暗的灯光和幽深的走廊,没有进去。
但就如同幽谷中没有风也能听到树木神秘的歌声一样,她即便没有看见我走进去,似乎也隐隐感觉到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但那一瞬间她感到有些害怕,于是就沿着台阶想走回阳台,没准儿我那时正在原地等她呢。她矛盾地想着。
忽然头顶上就传来了爆炸声。碎片像撒旦大把大把撒向人间的虫子,包着火焰。更可怕的不是大厦顶上的爆炸,而是从阳台两侧的扶廊台阶上惊惶逃逸的人群。师姐首先被一个人撞倒,还没等爬起来,一双高跟鞋扎在她手上。她很明白,这时如果她不站起来,就永远也站不起来了。她拼着命抓着扶廊的铁栏杆,在疯狂拥下的人流中勉强趴在栏杆上面,然后一下跳下来。那里距地面七八米高,不过下面是忍冬树丛。
“我的血就算全贡献给吉阳市的绿化,也不会留给那些官僚和官太太擦鞋底。”师姐后来说。
那天夜里阳台上都是官员和名流们。所以没有秘书拿着麦克风大叫“孩子留下,让领导先走”。
但干部和名流们形成的人流同样可怕。失控造成的人流一定会出人命的!不论是在妇科医院,还是在逃命的阶梯上。一个招待自助的女服务员被踩碎了胸廓,窒息死掉了。石化公司经理被吊灯上一颗巨大的玻璃珠子砸成植物人。他住院后曾有人送了一篮鲜花,卡片上写着:生是石化人,死是人化石。
师姐虽然手腕骨折了,但毫无疑问仍然蒙受了老天的恩惠。
在医院陪她的几天里,忽然发现她眼睛里不再那么灼热火辣,就如同滤去了光芒的太阳,热情依然洋溢,但不再不可逼视了。我抓着她的手时,就像手掌伸进手套,那么自然安心,不再觉得自己的骨骼微微颤抖。
“你好像长大了。”她说。
“我原来还是生瓷胎,一烧变硬了。”我说。
“我是说你这几天络腮胡子顾不上剪,我早上一睁眼,吓了我一小跳,还以为前几天那个药品推销员枕我胳膊睡觉呢。”
“那明天你一睁眼,看见我没枕着你胳膊睡觉,你会不会吓一跳?”
“那天你困在火海里,你除了害怕还在想什么?”她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