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该当贤内助,男人应做顶梁柱,可要是顶不起来呢?
涂志刚在公司的位置越来越尴尬了。
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升职的升职,辞职的辞职,只有他原地不动,一直猫在格子间里弄文案材料。
近两年,公司进了一大票新人,清一色的85后,最小的前台小姑娘,甚至都靠近90后了。这些小年轻,个个生龙活虎,干劲十足,有个把个,还特目中无人。像他这样快三十还没弄出什么名堂的老人家,小字辈们,表面上“尊重”,私底下颇不以为然。
这天,午饭过后,几个小年轻在公司天台上七嘴八舌,志刚端着个茶杯,靠在窗边的墙根孤零零站着,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他耳朵没闲着。
“这次提副总,估计是孙大富了吧,看最近上头挺重视他,几个大专案都是他顶着。”执行组的小朱说。
“估计差不多,你没看孙大富那两天那得意劲儿,以前见着都是打招呼,笑脸相迎的,现在倒好,职位还没升上去呢,架子倒摆起来了,见着我们这批刚进来的,跟没见着似的。”日常行政组的小张跟着说。
“人家心里有谱了呗,这人都这样,眼睛只有朝上的没有朝下的,领导不都那样吗?他不摆架子,领导的感觉能出来吗?其实在我们这种公司当领导,归根到底就是当一感觉,能居高临下、指指点点了,有几个人能管管了,就挺好,不过老孙最近是挺高调的,看来喜事将近啊,不过我提醒你啊,这都是人家的事,没准过几个月老孙升了职,直接就管你,你现在牢骚废话,小心以后吃苦头!”小朱道。
“嗨!大不了就不干了,多大事儿啊,赚几个小钱,整天时间控制得死死的,早晨打卡,中午打卡,晚上打卡,还用他妈指纹型的,整个一杨白劳卖身,不打卡就没全勤奖,鼓励加班,不鼓励事假病假探亲假,休假就没有全勤奖,资本家黑呀!人要喘气呀!哪能这么干?!这估计以后老孙要是当了政,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指不定怎么折腾咱们呢,阿弥陀佛,我看我们都还是各自打算,学习本领,能展翅飞翔的就展翅飞翔吧。”策划部的小胡义愤填膺。小胡在外头有兼职,打卡制度断了他的财路,他极度不满。
小朱接过话茬道:“估计老涂当副总底下人还好过点。”
涂志刚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像躲飞镖一般下意识地要往回退,可理性瞬间恢复过来,强迫他留下来。办公室大厅里没有一个人,暖风嗡嗡地从天花板的出风口冲下来,志刚额头急出一层细细的汗。他调整了一下身姿,躲得更隐蔽了。
“老涂?那方面差了点吧。”小胡戏谑地挑眉。
“哪方面,神神秘秘干什么?”小朱问道。
“哎呀你是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也二十好几的人了,当然是拍马屁呀,在我们这种带点国营性质的公司, 不是说你干得好就行的,还得会吹会拍,然后在此之外再懂一些业务,升得才快,不然,哼哼,底下趴着吧,老涂就吃亏在不会拍上面。”
“呵呵,就算上头让老涂干,你愿意让他领导你,可他自己都搞不定,底下人跟着他肯定也是吃亏,什么福利都得不到,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你有点自虐吧,领导没脾气不好吗?”
“不是脾气好不好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得到实惠的问题,出来工作为了什么?要么钱,要么闲,你总得图一头吧,在我们公司,闲肯定是没有了,那咱就得来点实惠的,咱得赚钱呀,有个好领导,有能力的,会来事,咱也跟着沾沾光,到年底了,咱也分个三五八万,喜滋滋地拿回家给老婆孩子瞧瞧,咱也算长了一回脸,别回头一年忙到头,弄那么点饿不死吃不饱的钱,还不够现眼的呢!”
“你这话说得就有点极端了啊……”
新人们还在争论,这些年轻人刚出来工作,说世故也世故,说单纯也单纯,他们说的话虽然谈不上句句入心,却也是真实“民意”的最好代表。
涂志刚站不住了,他偷偷溜回座位,放下茶杯,一个人去厕所抽闷烟。怎么能不郁闷呢?此前他还跟千里说自己可能会升职,可现在,升职,哼,照这个情势,不降职就不错了。他涂志刚怎么就混到这一步了?想当初自己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一个人。想到这儿,志刚只好猛吸烟。烟对于男人的作用,就好比化妆品对于女人,烟能麻痹男人的神经,化妆品能麻痹女人的神经,抽烟让男人精神放松,化妆让女人心情舒畅,可到头来,烟瘾过了,男人该愁还愁,浓妆卸了,女人该丑还是丑。没差别,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抽着抽着,立冬来了个电话,他叫志刚晚上出去吃饭,找志刚商量个事。
志刚笑着反问:“怎么不跟夏夏商量?”
立冬道:“夏夏出差去啦,而且你岳母不是在吗,有些话我怕回家不好说。”
志刚忽然警觉,心想不是绣花又惹出什么娄子了吧,上次失窃,他虽然一百个支持,一百个愿意擦屁股,可他也觉得这老太太的事儿实在有点多。“我妈又打扰你们了吧?”志刚觉得不好意思。
立冬忙道:“没有,我自己的家务事啦,你跟嫂子请个假,就说单位加班,这顿我请,去吃怪味兔头。”志刚嘴上说好,可是立冬声音里传过来的“加班”二字,还是无意识地、出其不意地像两根细针插进皮肤,是种细细的、清晰的疼。
涂志刚总是爱加班,活干得最多,却最吃力不讨好,志刚似乎还没有掌握办公室游戏规则。他不明白,在这层楼里,在一个个豆腐块似的格子间中,给你笑脸的,不一定是你的朋友,对你板着脸的,也未必是你的敌人。这个办公室的生存游戏,往往是模糊的,细小而敏锐的,敌进我退、敌退我打的,它往往是绵里藏针,暗中带计,背后捅一刀的,这是个无烟的战场,风风火火、轰轰烈烈的战斗,也都是在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中展开。志刚明显不适应。志刚太过于实打实,小时候家里大人总是跟他说,吃亏是福。他愣是享了近三十年的“福”。
一下午志刚的头都昏昏的,做文案几次出错,被准领导老孙“拎”了好几次。大惊小怪,在这个办公室里,有时候也是不错的生存手段——用以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志刚永远都忘不了老孙的那个夸张如戏剧脸谱的表情,眉毛倒竖,嘴巴圆张成O形,脸拉得走了形,像被擀面杖压了一棍子的烧饼,随即大喊道:“我的天哪,这种错误老涂你不应该呀,你可是老文案了啊,你这是要毁掉我们的前程呀!”四座随即侧目。志刚麻木,完全不理睬,老孙见志刚完全无反应,自己的职场太极拳全然无法施展,最终摇摇头头走开了。志刚苦笑。一下班,志刚就提包走人,难得不加班。为什么要加班?以后绝不加班!志刚胸中忽然充满了男子汉气概。
到了怪味兔头店,志刚看到立冬坐在落地玻璃旁,便径直走过去。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还没坐下志刚就笑着说道,一下了班,他又活过来了。
“没事就不能聚聚餐啊?”立冬有点不自然。
“行了,别卖关子了,肯定有事,而且是大事,快说吧!”志刚问。
“急啥,先喝酒。”
志刚有些意外。他和立冬都不是能喝酒的人,南方人,酒量本来就小,不像有些北方男人拿二锅头当饮料。而且立冬一喝就上脸,跟大红布似的。
“那就来啤酒?”志刚明显想悠着点儿。
“喝点白酒咋的了?”立冬来到北京后就有点爱充北方人,动不动就说咋的。
“行行行,白的,白的,今儿我也不爽,喝就喝。”
“服务员,来四瓶小二。”
“啥叫小二?”志刚问。
“哎哟我的哥哥,您是真没上过酒桌啊,小二——牛栏山小二锅头,记住了吧?”立冬一字一句道。志刚恍然大悟。
不一会儿,一锅香喷喷的怪味兔头端上来了。
“怎么着?说吧。”志刚道。
“先干。”立冬举起小瓷杯,豪气冲天。
志刚二话不说,一口干了,底儿朝天,先干为敬。
“痛快!”立冬也饮尽,又说,“在这个地方养家糊口,压力大啊。”
志刚笑着说:“你这还没结婚呢,就说这个话,这要让你家那口子知道,还了得,那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对啊,所以说只敢跟你说啊,否则我真没处抱怨去,都是各奔各的前程,也没工夫听我这些瞎唠叨。”
“怎么,夏夏那又给压力啦?”
“没有一天没压力,志刚,我跟你不能比啊,你房子买得早,好歹还有个窝,我呢,什么都没有,夏夏那边的压力真是无形的,可我又能怎么办,去偷?去抢?咱也没那技术,放眼望望,这谁住二环,谁住三环,谁住四环,谁住五环、六环,谁住到河北省去,都明明白白,各个阶层都已经形成了,我们这些单枪匹马闯进来的外地人,想硬钻进来,往上打拼,太难了。”
“嗨,我不是也住在六环外?”志刚谦虚道。
“你说现在吧,对外说,我是在高校工作,好像挺体面的,其实,神马东西啊,为了赚点小钱,还不是点头哈腰赔不是、装孙子,给领导端茶倒水,真不想干了!伺候够了!喝!”立冬举杯,摆着架子,豪爽得都有点不像他。
志刚直接吹了一口,跟着说:“你真说对了。”喝了酒的男人,说话总爱带点脏字,脏字和酒一样,都能壮胆。“拼爹,拼拍马屁,拼相貌,我整天加班,有用吗?跟我一起去公司的几个,都升职了,就我还在下面趴着,是我能力不行吗?活是我干得多啊!”
“别这么说,能力,什么叫能力?我跟你说,浑水摸鱼,媚上欺下,也是能力的一部分,你指的能力太狭隘啦,不是干得多就能受重视,志刚,我们都落伍啦!”立冬手拍桌子道。
“落伍了?那基本的道义都不用讲了?是世界变了,还是我太笨了?”志刚道。
“当然是你,还有我,太笨了。”立冬哈哈大笑,随即两人握起酒瓶碰了一下。
服务员端上一道爽口芦荟。一盘子芦荟的软肉泡在绿芬达里,几小块西瓜漂浮着,水面直冒气泡,乍一看像化学药品。
“来,吃!”立冬喝得有点上头。
“立冬,你找我什么事还没说呢?”
“对对对,咱这两个失败的男人只顾着发牢骚了,唉!”
“说,赶紧的。”在男人面前,志刚忽然有了男人气概。
“是这样的,这马上不是要过年了嘛。”
“对,要过年了。”志刚念叨一句,洗耳恭听。
“这一到过年,我们家那位总会盘库存,点点钱。”
“哦?还有这习惯。夏夏真会持家,千里就不行,一笔糊涂账,嘿,是不是你藏了私房钱,怕夏夏搜到,所以打算放我这儿避避难?”志刚打趣道。
“毛,私房钱?我能有点零花钱就不错了!我身上就一张卡,里面就三百零五块四毛,多一分都没有,还是我们退医疗保险的钱,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今天请刚子你吃饭,用的都是他妈的今天学校发的过节费钱,不然,我连这个钱都没有!”
“你做男朋友做到这个份上,我只能说太佩服你了,比老公还老公,夏夏还迟疑啥,赶紧结婚呀,你基本等于一个长期存折加长期饭票加长期性奴隶。”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得了啊,还不承认,好几次你们动静都有点大啊,我装听不见。”
“嘿,你小子行啊,真长本事,小心我告诉千里。”立冬一听急了。
“开玩笑的,快说正事。”志刚不再嬉皮笑脸。
“正事,唉,正事就是:我挪用公款了。”
“啊!”志刚惊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又连珠炮似的问,“公款?学校里的吗?挪了多少?你挪它干吗啊?”
立冬先是绷着脸,跟着调皮地笑着说:“哎呀,公款,就是我们家夏夏小姐的钱,公用的款子,所以叫公款。”
“然后呢?”
“我挪用了,却没跟她说。”
“你打算补上这个窟窿?”
“怎么补,谈何容易啊?我跟你说夏夏现在想钱都想疯了,她太想买房了,没房不成家,这是她的原话。结果现在我挪了她的钱,一时半会儿又还不上,这迟早得露馅。”
“嗯,你挪了,我更关心的是,挪去哪儿了?”
“我姐那儿。”
“倒贴娘家人儿,理解,理解!呵呵。”
“行了啊,还嘲笑我,我还没跟夏夏说呢,发愁。”酒劲上来了,立冬脸色酡红。
“早干吗去了?”志刚问。
“早肯定不同意啊,夏夏那脾气,那爱钱那个劲儿,一说肯定不允许我借啊。”
“这难办了,纸里包不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