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纳丹以后，我忽然发现，原来每个人的情感都是一种特别的个人气质。这使得人与人之间呈现出迥异的分野，任谁都不与谁相似。简单来说，爱一个人，就是借他的眼睛看世界。倘若他心地逼仄，那你的视野就会囿于床笫；倘若他大气宽广，也许你就能拥有天涯。但也不尽然，就像我始终觉得爱是一种运气。多少会轮到你几次，你也多少会错过一些。
我第一次见到纳丹，是在北京的深秋，罗安之后，我已经打算放弃【安，妮】。
那几乎是我濒临绝望的一个特殊的时期。失恋，已经3年；失业，快要开始。为了开咖啡店，我早前卖掉了上海的房子，于是没脸回家，和母亲坚持不懈地远距离冷战。我没有积蓄，也没有热情，我以为我还爱着过去的那个人，但究竟这种强烈的感觉是出于不得志，还是出于爱，其实很难细考。北京的冬天紧追着秋天，天冷得令人丧志。好像连肚肠都是冷的。
在这样的三九严寒，这座悠久的都市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包裹得严严实实。我失眠严重，5点钟的清晨仍是黑夜中，马路上一片静寂，能听见牛奶小推车，发出叮叮的响声，荒凉脆弱。我忘不了那种感受，因为我曾是个如此快乐的人。我不知道快乐可以坏死得那样突然，那样绵长。
纳丹走进【安，妮】的时候，看起来形销骨立。我在一个快要清空的小店里，遥遥地打量他。不可否认，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有些许惊喜，因为我压根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面貌的新租客。恰好是令我愉悦的长相，还有着我爱听的人生。我猜若是倒退15年，他会是弄堂里令女孩子心动的少男。大家都会借机与他搭讪，而我则是躲在一边细细打量他的黄毛丫头。
最有可乘之机的便是那些中年老阿姨。仗着自己年长、百无禁忌，见到男小孩出落得英俊和善，便忍不住用露骨的言语逗趣他，用从水龙头撤下的湿手抚弄他，还要相互炫耀。我不要太讨厌她们哦。
你知道，纳丹会令我想起上海，也许是因为，在我遇到他的那个时候，我开始疯狂地想念故乡。
可纳丹并不是上海人，他不知道什么是弄堂，我也懒得向他形容，毕竟就连我，也搬离大自鸣钟的弄堂有太久远的时间了。等纳丹终于有机会来上海的时候，上海却已经没有什么标志的弄堂值得介绍给他认得了。有的只是窳陋的、哀怨的、排着队期待被铲除的、毫无魂灵的旧宅，那与我说的弄堂可不是一回事。
北京以后，我渐渐对上海感到生疏，虽然我依然热爱拿它来作各种俏皮的比喻，但我毕竟远离它太久太久。就像你的初恋，它是美好的，却是一个幻象、一个修辞，一个古老而绵延的梦，你甚至不会因为它的变迁而产生丝毫失落的情绪。你的任何一处提及已不带有复杂的、浓郁的深情。你也不会因它开始属于别人而产生嫉妒。就是这么平静。甚至有些无情无义。
说说自然是无碍的，反正在我的记忆中该拆的东西全拆了，所有肉感的描摹无凭又无据。但我欢喜纳丹，的确是源于某种故乡的情结。也许人在孤独的时候无法抵御这样亲切、绵软的气息。就像失魂落魄的你在一众瓦罐酸奶旁，突然找到了一盒百雀羚冷霜。只要你还没有回到那个遍布百雀羚冷霜的地方，你就总舍不得放下它、收藏它。
我是臆想狂。你知道，我总是活在过度阐释的自得其乐中。
后来，确切是在我们好了以后，有一回我问纳丹，为什么会喜欢我，他告诉我，第一次相遇，我给他最深的触动就是那一刻。
“你坐在店里，但是店已经空了。你坐在一个拆下的吧台高凳上等我。你竟然没有抽烟。而我后来发现，你竟然从来没有抽烟。可你看起来那么像是会抽烟的女人。于是我觉得，你是那个等我的人。你遇到些困难，也许不太高兴，但你没有修饰你的不高兴。这样真好。并且，你真的是一个在等我的人。”
我想我那时只是太狼狈了，很泄气。虽然我同样很珍惜我和纳丹的相遇。这是我很久都没有过的，迫切想要接近什么人的感觉。很久以前，这样的感觉在我和罗安之间发生过一次。我以为它再也不会发生了，但是我好像错了，因为冷陌生头，出于一种我无法描述的情境，它又降临了一趟。那是一种只有彼此之间才能够感受到的失意、为难，却心心相映的快感。纳丹告诉我，正是这种失意的感受，使他产生了某种异样的共鸣。这共鸣同样使得我渐渐放弃了一种努力，一种用过往的挫败抵挡浪漫的努力。
我喜欢他。
在我最想要逃离北京的时候，幸好有一个人愿意陪我回家。更重要的是，我母亲也欢喜纳丹，觉得我能嫁给他是福气。你说哪有这样的母亲，吃里爬外。我觉得我嫁给谁都会有福气。可我母亲却不那么认为，她觉得我能健康活到30岁，没有坐牢、没有大着肚子回去找她、还结成了婚实在是万幸。她不怎么看好我，同时又欢喜我。怕我吃亏，又拿我没办法。于是只得把宝全权压在我的运气之上。幸好我让她小赢了一把，不至于损失颜面。但要紧的是，她终于独立地培养起了我这样的女儿，心下还是自豪的。她可以有理由安心地告慰我死去的父亲，有理由比我更乐观。因为在她看来，我所经历的那些磨难和周折，几乎都是庸俗的、不值一提的。
大学毕业以后，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勇气，或者是出于某个早已被遗忘的承诺，我一个人在北京的东棉花胡同里开了一小咖啡馆。离乡背井，耗资巨大。那似乎是源于心内的一 种情怀，而欠失太多现实的考量。我甚至偷偷卖掉了父亲留给我的房子，那是一栋位于上海雁荡路的老式民居，虽然小得很，煤卫合用，却是地处黄金地段。我母亲因此而拒绝见我，她觉得我成了无可救药的败家女。
当然她并没有坚持太久，立马又开始在我耳边碎碎念起一堆有的没的。说到底，她是乐观人，我父亲也是，我们全家都是。我很庆幸自己生于这样的家庭，以便我能够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不如意的人生。有时可以干些蠢事，甚至干得一败涂地，都不会被过分斥责。
“侬也不过是欢喜糟蹋点铜钿，侬结婚了以后不好这样了哦。”她曾经这样叮咛我，我觉得挺有意思，多少也有些小感动。
她将我父亲的中式棉袄罩衫送给纳丹，那对她来说可是信物一般的宝贝。可这衣服只要一穿上身去，纳丹立马就有了40岁的风貌。但好歹是低调的风雅，我父亲可是个克勒的男人。可惜厦门实在用不着。我对纳丹说，你就穿给她看看，她看了心里就开心，好像我爸活过来一样的。不过直到如今我才体会到，我父亲在40多岁离世实在是太年轻了。虽然我童年的时候一度以为40岁是很大的年纪了。如今才慢慢了解到母亲多年艰辛的不易。她从未有过抱怨，身上仿佛装了马达，又旋开了散逸风情的开关。
她常向我炫耀谁谁曾经是外科主任，如今看上她她又不要，谁谁来家替她装拆风扇，但她心里也不怎么有人家。但 无论如何，只消一提到我父亲，她立马就不一样了。10多年来，即使她十分擅长在生活中寻找七七八八的小乐子，但她从未忘记过我父亲。那毕竟是她少女时就欢喜的精怪男人。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男人。我想我母亲的遭遇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也不要从表面上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幸福。恰恰是看起来乐观自足的人，会有不可启齿的苦恼。命运是公平的。
我结婚的那天，她哭哭啼啼地抱着我，将一个红包塞到我的手里。她穿着真丝立领旗袍，还是找认识的老裁缝定做的，选了顶贵的料子，加了束腹和胸垫，我一抱就知道，她在自己身上花了心思又动了手脚。但我十分欢喜她这种上海女人的幽默感，哭是肯定要哭一哭的，钱也不会忘记，但腔式和卖相也一定要做足。她是懂生活的人，我小的时候，每年她都会吃牢我父亲去四季酒店住上一个礼拜，吃吃西餐，喝喝红酒。父亲走后，我们便再没有机会热热闹闹地体验人生。她从前常叫嚣着要女婿陪她逛街白相，但真的有了女婿之后，她也从未给我们添过麻烦。她是个好女人。唯一可惜的是，我父亲死得太早太突然，不然她会更幸福。
其实我母亲是私生女。听说小的时候走在弄堂里是会被人戳背脊的。但好在她机灵，又乐观，很早就嫁给了我父亲，于是瞬间获得了体面的合法身份。
女人嫁人果真是二次投胎，这在我母亲身上是顶灵验的体现。但她对我父亲全无保留，连我外婆留给她出嫁的黄货，她都悉数交给了他，眼皮都不眨一下。父亲转身就给当了，以便度过债务危机，到死也没有替她赎回来。
他兴许是忘了，反正我母亲也不在乎。不过这事还真说不清，算是有情有义，还是无情无义。他们就是稀里糊涂地凑合了小半生，我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也想过他们的生活，可惜纳丹并不是这样的男人。
我父亲也是个精怪人，可能是源于我爷爷早年在洋行做事的缘故，他脑子煞清，90年代通过认购证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我们家也因此早早搬出了那个是是非非的石库门。他欢喜我母亲，那是真欢喜，小的时候是图她好看，中年的时候是爱她的个性。我羡慕他们。他们甚至赢过我在电影中看过的任何一对情侣，那么恩爱、快乐，回味悠长。
而我欢喜咖啡，多少也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享受人。我母亲也是。她直到现在还常在电话中遥控我，譬如，我要做鸡料理，她就隔着长途，费力地叮咛我“一定要用红酒”。“先把鸡放在沙锅里和土豆一起煲，然后番茄剥皮，煸成辣酱油，就变成番茄沙司”。她说“做这只鸡啊，一定一定不能用料酒，不然就全‘充公’特了”，于是我只得听命于她的遥控，倒了一勺红葡萄酒……你知道怎样，顿时香味如云。
但她自然是不会知道我和纳丹之前的故事。她问我纳丹为什么脸上会有道那么难看的疤，我说是车祸。又补充说，有疤只有好，没有女人会看上他。我妈说：“你懂什么啊，你自己不是女人啊，你不就是欢喜他这点沧桑。”
欢喜倒说不上，但我爱他。不管他是不是沧桑。
我觉得结婚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因为我至少可以完整地告别自己不尽愉快的大学生活。以至于如今，每当我和纳丹关闭店门，绕着环岛路慢慢踱步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在汹涌的海浪声中暗自感叹，就好像，一个年代已经过去了。
正如我母亲所提到的那样，纳丹的眉尾有一道深陷的疤痕，一直连到耳垂。虽然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感情，但他毫不遮掩，因而我尊敬他的从容。事实上，纳丹身上的伤痕还远不止这些，他的腿部曾被起火的汽车引擎严重烧伤。因而他是没有夏天的人。即使在海边，他也穿着长裤。我对他说，因为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真的不在意。但他的解释是：“不要吓到小朋友。”
我说：“哪有小朋友会吓到？”他笑笑说：“你就是小朋友。”
纳丹总把我当做小孩，虽然他也长不了我几岁。但我猜，他说的那种“小”，并不仅仅指年龄。悲观的人或许觉得乐观的人是小，男人觉得女人是小，长人觉得矮人是小，去鬼门关晃过一圈的人会觉得和风细雨的人是小。我想他只是喜欢牢牢霸占着某种心理优势。但想要赢过我，恐怕也是保护的一种方式。
事实上比疤痕更糟糕的，是心灵的恐惧与疾病的折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