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我将毛笔搁下,拿起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
“主子真有一手好字。”婉月在一旁赞叹,“不仅字佳,文采也好。”
“是么?”我偏过头看着纸上的字迹,微微一笑,“字,或许是好的吧。至于这文采么,只不过是剽窃他人之作罢了。”
“啊?”
“罢了,是否是真才实学又有真么关系呢,”我自嘲地笑笑,“反正如今也不会再有人在意这些了。”
转手,将作品递给婉月,“既然喜欢就留着吧。难得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也难得你有心恭维。”
“主子,”婉月撅着嘴,“这哪里是奴婢恭维嘛,这明明就是事实啊。”
我点了点她的嘴,挑了挑眉,“好好收着吧,我能给你留下的东西也不多。只希望你今后能找到像这样的良人,”我看了看纸上那半干的字迹,眸子一暗,“至少能对你情比金坚。”
“主子这说的是什么话么,”婉月道,“奴婢还要侍奉主子一生一世呢。要是奴婢真的碰上那样的良人,那也是主子指给奴婢的。”
我摇摇头,“爱情是要靠自己寻找的,虽然不一定都能成功,但只有是自己寻到的,才不会悔恨一生。”
“主子…”
“没什么,我只是突发感慨罢了。”我揉了揉手腕,“对了,他最近还来过吗?”
“不仅来过,而且是日日都来。”婉月禀告道,“每天都杵在院子门口,轰也轰不走。”
“是么…”
“主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傅宁毕竟不是宫里人,这被上面知道了可是要将罪的。”
“上面么,恐怕早就知道了。”
“啊?”
“无妨,既然他喜欢做门神,就随他去好了,”我摆摆手以驱赶烦躁,“有人若是看不下去自然会摆平的。我们就不要管他了。”
“主子,这样不好吧,好歹他也曾是我们这里的…”
“他不是傅宁了,”我一脸正色地看着婉月,“你一定要记得,他不是我们素乐馆的傅宁。他是礼部虞善佑大人的义子。”
“奴婢知道了,可是…”婉月还想争辩。
“不要再说了。去把我的琴拿来,我们昨日进行到哪儿了?”我打断了这个话题。
“是,奴婢这样就去。”婉月嗫嚅道。
我点点头,将目光投向窗外,眼神幽暗。
烈族,虞善佑,巫殿暖,虞赋宁…这些人究竟想要从我这里打什么主意?而巫岸在这场权势争夺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愈发好奇起来。
我是被天空中的响雷给惊醒的。
以前我一向不怕打雷闪电,可自从我“死而复生”后,我却无故地对电闪雷鸣这类自然气象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才明白,原来古人的鬼神崇拜不是没有原因。像我这样“逆天而活”的人,在内心里总感觉不踏实。听见雷鸣就感到似乎是老天在对我发怒,怒斥我这种苟延残喘的存活方式。
于是我再也睡不着,望了望窗外,天色阴暗。起身,披了件长衫,来到桌旁倒了杯水。就在我准备饮下之时,我感到空气中有一丝细小的波动。我仔细嗅了嗅茶杯内的味道,持杯的大拇指轻轻地抹了抹杯沿。我不动声色地将茶杯放下,佯装打了打呵欠,然后走回床榻。睡下,闭眼,调动一切感官,屏息感觉着周遭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阵轻巧的脚步来到我的床前。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出乎意料的,这是婉月的声音。
“……”
“可是,”婉月似乎有些迟疑,“你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虽然宗主答应不会伤害主子,可从眼下的形势来看,皇权之争已进入关键阶段,主子在任何一边都会引起其他方面的猜疑和嫉恨。届时,皇上不会放过你,大皇子不会放过你,若是宗主受到威胁,就连他恐怕也会让你做替罪羊。我们死了不要紧,可到时候主子身边皆是豺狼,她还能相信谁呢?”
“……”
“我知道你的顾虑,可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主子只有在宫里才能安全度日。不论怎样,还是放缓你的计划吧。”
“……”
“你还在犹豫什么?为了主子,为了我们大家,现在绝对不是实行计划的时候。”婉月有些急了,“我想近来随风已经有所发觉了,我们更该低调行事。我暴露不要紧,可你决不能暴露,你可是我们最后的保障。”
“……”
“主子对我们的恩典你难道忘了吗?是谁救了你?是谁让你摆脱了以色侍人、猪狗不如的生活?又是谁肯为我们这种人着想?是,主子看似是冷了点,可她的善良难道你不清楚吗?对我们,她一直心如明镜,可丝毫没有减少对我们的关心。你明白?你既然明白为什么如今要做这样的傻事?”
“……”
“你走吧,药效快过了,主子随时都有可能醒来。我在这里候着主子,你自己当心。”
“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离开呢?”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说起来我们仨很长时间都没有聚过了呢。”
“小茶!”婉月低声呼道。
窗外的雷鸣掩盖了屋里的刀光剑影。或许是怕吵醒我,屋里的三人的拳脚并未全施展开来。我感到,他们三人中以小茶的实力最强,而那个从头至尾一直没有言语的人似乎一直有所顾虑,并未下杀手。可婉月却不同,几乎招招都直指对方要害。
“嘶”的一声,是衣物被划开的声音。随之,空气中传来混合着淡淡酒香的血腥味。
我的瞳孔一下子收缩,背脊僵直,手在被子里蓦地握拳。
虽然酒香的味道并不浓郁,但是蛊毒不假。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一梦蛊。
就在小茶的匕首即将划向婉月的脖颈的刹那,我翻身将别于腰间、从不离身的“丧魂”掷出。
匕首和飞镖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时间屋里一片寂静。
三人怔怔地看向我。
然后几乎是同时,三人向不同的方向四散逃去。
我朝着那个不做声的黑衣人所奔走的方向疾奔而去,可婉月挡住了我的道路。我猛的一个侧踢,婉月堪堪挡住我的攻击。借助婉月的身形,我越过婉月,可那人却已经来到窗口。
另一边,小茶持着匕首也追到窗边,我将袖中纱抛出,缠住了想要杀人灭口的小茶。可那欲要逃离的身影却已打开了窗户。。
我按住心口,感觉到心脏附近有令一个微弱的震动。然后蓦地,一阵剧痛,与此同时,视线中的那个人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这时,身后传来器皿打破的声音。
猛的转身,止住喉间的血腥,我扯下腰带缠住了婉月那只拿着破碎茶杯瓷片想要自尽的手。然后将其拉向自己,迅速点了她的穴道。
手在婉月的头顶画了半个圈,顺手将其发间的发簪取下,小臂在空中划出一个饱满的弧度,手中的发簪向着黑衣人的方向飞去。
黑衣人认命的将眼睛缓缓闭上,可我的簪子却正中窗外一好事者的眉心——真正的随风缓缓倒下。
久久未感到预计的疼痛,黑衣人缓缓睁开双眸。
我冷眼看着屋中的三人,心中一时间五味俱陈杂。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好好谈谈吧。”扫视着不敢正视我的其他二人,我缓缓开口。
四月。最近宫里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很不巧,这些大多都与我有关。
“主子。”婉月为我穿上了一袭有着宽袖束腰的舞裙,白色的底衫上绣宝蓝色的云纹绣花,针脚细腻,造型别致。
绾发,将精致而有西南风味的头饰别于侧面发间。头饰的金色流苏长及肩膀。
我抿了抿红纸。在右眼眼角下方用朱砂点痣。
一边,婉月将挂有铃铛的腕带绑于我赤足的脚腕上。
捋了捋刘海,将内有玄机的腕带绑好。
“主子,还没描眉呢。”婉月轻声提醒。
“不必了。”我拿起桌上那用黄金打造、镶嵌各类珠宝的面饰。
“可是……”
“这样很好。”将面饰戴好,我深深地看了看镜子中的那个妖艳女子。
“……是。”
穿上绣鞋,起身,调整了一下裙摆,我向着门口走去。随着我的步伐,脚腕上的清脆铃声在安静而沉闷的凌晨显得愈发诡异。
婉月安静地跟在我的身后。
院子门口,一个毕恭毕敬的身影已经等待良久。
“大人,”这个略显沙哑却青涩的声音开口。
目不斜视,我直径向外走去,而那人躬着身子,沿着我走过的痕迹,在婉约的左侧安静地尾随。
抬头,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
我纹丝不动地半跪在台上。透过面具,我看着一尘不染的地面。
“久闻烈族儿女能歌善舞,可中原儿女也不逊色。殿上这位便是这宫中舞技最好的舞姬,今天特意为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了一番表演。楼舞姬?”
没有做声。我缓缓站起。抬头,听到周围嗡嗡的议论声。
然后乐曲幽幽响起,周遭渐渐平静。
我身体软如云絮,双臂柔若无骨,舞步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赤足,莲步,旋转,下腰、定格。周围一片吸气声。
蓦地,节奏欢快起来。翻身,跳跃,脚尖着地,宽大的裙摆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
忽然窗外一声霹雳,电闪雷鸣。火光之间,我袖中挂着丧魂的罗纱飞出,直朝座下一位烈族老者而去。
“好漂亮的舞蹈,让我也来领教一下!”一声娇叱,一身着民族服饰的女子从座下翻身上台,手中的酒杯向我门面打来。
收回袖中纱,回旋轻转,单脚独立,偏头、抚颜,酒杯落于手肘之上。动作一气呵成,神态娇媚如旧。
“跳得如此漂亮,身手一定了得,陛下身边真是美女如云,卧虎藏龙啊。”女子轻笑,语气微嘲。
我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固定在眼前女子的脚上。
“怎么,烈姑娘对我这位舞姬有兴趣?那不如以舞会友。楼舞姬?”
听到下令,我即刻动作,动作简洁有力,手指成爪,直插其咽喉。
那女子反应也不慢,轻松避过,与我周旋。
飞旋,横踢,扣肘。我招式狠厉。
女子堪堪避过我的攻击,然而面部表情依旧轻松。
我如死士一般,对其反击毫无反应,丝毫没有减慢自己的攻击速度。
仅仅一盏茶的功夫,我俩已有三十多个来回。
“楼舞姬。”大殿上站在最高处的人开口。刹那间,我停止动作,没有丝毫防御地迎上了女子的横劈。
身子被踢飞很远,直到碰触到大门才停住。我挣扎地起身跪下。
“可以了。”我听见那个人说,“烈族圣女果然名不虚传,今日让朕等开了眼界。”
顷刻间殿内附和声一片,而我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浅浅呼吸,肺部频频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直到那人在殿上不经意地挥手,我才在人群之后恭敬地退下。
从旁门出殿,维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故作悠然地离开。直到过了两个殿宇,我才敢在回廊处弯下腰来。
“主子!”久候多时的婉月冲到我的身边,搀扶着我。
双腿颤栗,扶着墙的我几乎站不住。
“大人,”虞赋宁来到我的右侧,汗水蒙住了我的眼睛,他的表情看不真切,“让我来。”
轻轻推开了他伸来的手,将大部分重量压到了婉月的身上,我摇了摇头。
“……”婉月撑着我,我们三人没有言语。
直到素乐馆门口,分别之际,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我才隐约听到那个人开口,他说:“大人,请相信我,这一切很快便会过去。相信我,很快便会过去。”
五月。
日子在平淡中无痕地过去。烈族的使者已被安置在宫外,而完成任务的我,则躺在床上继续着疗养之旅。
巫岸送来了很多补品,我将它通通赏给婉月和小茶。
在这段日子里,我每天早晨坚持着抚琴与吟唱。然后和婉月聊聊天,吩咐小茶打理花草。而虞赋宁仍旧每日坚持来我这吃闭门羹,大家在一种看似平和的气氛下勉强和平共处着。
可这些明摆着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作为上任烈族圣女的我,对于烈族而言永远是个祸端。即便我和巫岸演了一出戏,让其以为我已成为没有了自己思想的木偶,可这丝毫不能打消烈族要将我灭口的决心。扮成“随风”的“双面伊人”小师母时刻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虽然她答应帮我对巫岸和烈族双方隐瞒,可也时刻督促我履行诺言。另一方面,决定着要立长孙为储的巫岸也面临着各类威胁。立志以逼宫上位为最终目标的大皇子巫斯弈就是其一。就在前几日,他还通过小茶对我下了最后通牒。
“唉...”揉了揉眉,目前的形势真是混乱不堪。我都有些疲于应付了。
“主子,该喝药了。”婉月端着漆黑的药来到我的床前。
闻着这股味道,我皱皱眉,“放那儿吧。”
“已经凉好了,温度正好。”
“我一会儿再喝。”
“主子!”
“我一会儿再喝。”我摆摆手,“我会喝的,相信我。”
“相信主子就又要重新煎药了。您嫌前两付方子药苦,奴婢已经让太医换过药了。再说良药苦口,主子为了自己的身子,就喝吧!”
“唉……”认命地端过碗,我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
“咳咳咳。”不小心呛了一口,我用袖子捂着嘴。
“怎么喝得这么急,”婉月埋怨起我来,抚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没事的,”摆摆手,“帮我拿点桃脯来。”
“哎。”答应着,婉月转身去了隔壁。
放下袖子,低头,衣袖间血迹斑斑。
窗外阳光明媚。
夜晚。
“主子,”小茶跪在我的床前,“您找奴才?”
“恩。”我拢了拢衣袂,“说说最近的情况吧。”
“是。”
听着小茶的娓娓道来,我心中不仅泛起冷笑。巫斯弈啊巫斯弈,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没想到你居然幼稚到了这种程度。
“那么,”我看着小茶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主上的意思是,希望主子您能给予帮助。”
“帮助?”我笑,“我现在就废人一个,还有能给什么帮助?”
“……”
“不用顾忌,有话直言便是。”
“是。主上说,甄妃背后势力不可小觑。”
“我明白了。”疲惫地让小茶退下,我明白,这场风暴注定得是我来拉开序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