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臾站在甲板前端,高声道:“当朝天子在此,叛军之首景荣侯业已被擒,冧州诸将可还要再战?”
硝烟滚滚,却是瞬间寂静无声,冧州的守兵立时便失了斗志,齐博臾将手中那人往地上一扔,如同甩开一只破鞋一般,轻蔑道:“这就是你的叛军,果然和你一般没有半点骨气!”一挥手,“来人,将这乱臣贼子押下去,好生看着!”
齐博臾看着那走过来押他的两位将士,唇角含笑,眼波流转,竟让那两位怔忡,而他却不得意,只看向那靠在船栏上同样奄奄一息的玉寒,道:“我俩的命系在一处,你可别死在本侯的前头。”
听得此句,齐凤臾运气掌上,隔空便是一击,看着齐博臾喷出一口鲜血,他才道:“你那条贱命怎会与她的系在一处!”听得周遭人心神一震:睿帝当真甚宠玉家四少。
齐博臾并不恼,舔了舔唇边的血,舌尖满是血腥,心口的旧伤很是疼痛,真真是受了重伤,不过没关系,看着睿帝铁青的脸色,他越发的愉悦,讥诮道:“本侯命贱,可本侯还真是所言非虚,本侯还是那句话:本侯败给的是玉家声名赫赫的风流四少,而不是你——当朝天子齐凤臾!”
齐凤臾不欲与他辩驳,一是觉得自己无谓,二是……他说得半点也不假,迟延山若没有玉寒,哪里有北辽的永不再犯?泙州城若没有玉寒,哪里撑得到援军到来?再说这铎南江岸,若没有玉寒,哪里去教齐博臾自投罗网?
而玉寒却是不答应了,一步步走来,在齐博臾跟前一丈处站定,凉薄神色配上森冷目光,未出声已教人五脏生寒,“也难怪你要败,你败在逆天而行有违大道,败在为一己之私置天下于水火,此为天无时。你败在选中了迟延山开刀押宝于辽贼身上,败在于邳州起兵却无视铎南江要道,此为地不利。你还败在自诩天命所归不自量力,外加急功近利不择手段,此为人不和。”
她言语清晰有力,字句虽慢,却掷地有声,食指指出,她唇边竟也堪堪绽出一抹笑,只……其中恶毒,宛若罂粟,“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得不到,你还想胜?你那是做梦!”她定定看着齐博臾,道:“这天下可以是任何人的,就单单不可以是你的。唯独你——不行!永远都别想!”
“本侯韬光养晦近十年之久,武功韬略无一输给他齐凤臾,缘何就不能得这天下?”别人说那番话,他可以一笑而过,因为那些人不懂,而她如此说话,他无视不了,因为他在意。
玉寒冷哼,“无才无德,那是庸人,碌碌而为终生平淡无奇,世间众人大多如是,很好。有才有德,那是君子,顺应天命为当为之事,此乃不世出的豪杰,很好。有德无才,那是善人,接济众生替后辈积德,也很好。而你——有才无德,为臣子乃佞臣,为君王是昏君,你——不配得着天下!”
语音未落,齐博臾生生后退一步,而玉寒还未说完,“为人阴损,嗜好享乐,通敌叛国,你无人德,更惶若帝王之德?活该你败在这铎南江畔!”她此句说罢,气力不济,向前一冲摇摇欲坠,齐凤臾赶紧上前想将她扶住,却生生被格开胳膊。
“明白了吗?懂了吗?如若还不明白,我还可说出几番解说之辞,包你听后心如明镜,皎洁如月!”她扬眉问着,好不狠绝。齐博臾却恍然大悟:这人北上抗辽,南下平乱,为的不仅仅是这天下,为的不仅仅是睿帝,还有便是要来毁了他这局棋,她要他败无可败,绝无翻身之日。
周遭众人皆有些错愕,久闻四少尖刻,却不料真真是刻薄至此,竟敢在睿帝跟前大放厥词。而齐凤臾看着玉寒满脸含恨,心下又是疼惜不已,可那人依旧是不肯靠着他,依旧是直直地站在齐博臾的面前,眉梢眼角寒霜带雪,冷然森然。
她当真如此恨他?齐凤臾蹙眉,齐博臾却是低下了头,喃喃道问道:“你……当真如此恨我?”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在绛珠墨莲上稍动手脚,换做旁人兴许连那东西都不会交出,那她连性命都早已没了!她何至于恨他至此?
而玉寒瞥视了他一眼便转身朝船内去了,进舱的一瞬间,一句话飘然而至,教齐博臾几欲站立不住,“你……不配!”你这悖德无耻的东西不配我在你身上浪费哪怕是半点心思,哪怕是……恨……都不配!
齐凤臾却是愣了,他看着玉寒嶙峋的背影,心头阵阵后怕袭来:如若这人将玉暖之死归咎与他,那……她可会倒戈相向、以倾国之力毁他齐家天下?
冧州一被攻下,同于楼继而乘胜追击拿下了同样守兵稀少的邛州,三日后大军赶至泙州城外,叛军群龙无首,只得缴械投降,一场本以为是生死之战的平乱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四少擒贼有功,加之身受重伤已是多日未现身于人前,楼凉月回了泙州太守府,临走前与睿帝畅谈一夜,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再有便是司天台监卫布耶卫大人,按理说围城之困已解,他早该解禁,可睿帝没有下令,四少也没有吩咐,卫大人依旧由洛慈看着,关在营帐之内。
再说彭志,这壮汉被救出之时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半分完好的皮肉,满脸的血渍,眼眸紧闭,已然是昏迷了许久。军医看过之后连连摇头,齐凤臾心知这百折不挠的汉子多半是救不回来了,也不强求,只命人将彭志收拾干净、好生伺候便再没有什么别的吩咐。
而他刚欲出帐,玉寒便进来了,面色苍白,连眼窝都有些深陷,私下无人,齐凤臾刚要扶住她,却又被格开了胳膊。礼数悉数做齐了,玉寒道:“听军医说彭将军没用了,微臣前来探望探望。”说着便走到彭志身侧,翻开那人的眼皮看了又看。
齐凤臾猛然忆起这人医术超群,便问道:“你看他还有没有救?”此等众臣良将,折损很是可惜。
玉寒回头看了看一脸关切的齐凤臾,重又转过去检查了一番,这才缓缓道:“酷刑加身,失血过多,气力不济,微臣也不好说。”
她左一个“微臣”右一个“微臣”听得齐凤臾不甚其烦,一把拉过她,冷声道:“你究竟还要这般到几时!”
玉寒摆出一副错愕的样子,惊道:“陛下这是做什么?生烟做了什么教陛下不舒坦的事了?”
是啊,她什么也没做,如今她是玉家四少,倒是自己失态了。松了手,齐凤臾抚额道:“你没做什么,是朕失态了。”
玉寒立刻佯作惶恐,“陛下言重了。”然后指了指彭志,道:“微臣愿尽力一试,至于能不能将彭将军救回来,微臣就很难保证了。”齐凤臾点了点头,便见玉寒从怀中掏出一卷金针忙活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心想:她终究还是在意的……玉暖之死她终究还是在意的,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恨别人,她最恨的就是她自己。这几****以重伤为由严禁任何人探望,可他知道这人三餐不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她根本就是不想活,与那绛珠仙压根儿就没有半点关系。
若是说从前,她要为自己谋一个四海升平,要灭齐博臾这人的嚣张气焰,那时她愿意活着,只为那一口郁结心中的气。而此刻……辽贼惨败,邳州安定,她自己亦是功成名就,青史留名不在话下。她别无所求,再加上绛珠仙令她嗜好人血,凭她的傲气,一心求死乃是必然。
可这人……难道心里就当真没有自己吗?半点都不留恋、半点都不会舍不得……他正出神,玉寒却是转过头来,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少许,道:“微臣给彭将军施了针,好生看照约摸明日午时便可醒来,陛下不必担心。”
她是如此的谦恭礼让,如此的尊卑有序,而他这个素日里最重规矩的人竟十分不满,竟希冀着这眉目皆冷的少年变作从前嬉笑玩闹的少女。眼前晃过一只枯竹般的手,玉寒又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如若是担心彭将军,那大可不必了,微臣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齐凤臾笑笑,亦是十分有礼地答道:“爱卿辛苦了……”
玉寒作揖道:“陛下言重了。”随后躬身退下。
“同心而离居?你如愿了,朕舍不得逼你家阿姐,你家阿姐舍不得逆了你的意思,于是朕与她同心而离居。不不不,是异心而离居,连同心都已成奢望!”饱满的唇边,方才那抹笑意还未消散,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眸,闪烁似是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