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早朝众臣虽是无所异议,可私下里却免不了议论的。
“四少竟一点也不怕陛下,大殿之上竟敢逆着陛下的意思,强硬着非得去邳州,真真是越发的胆大了,也不知是真的不怕,还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他哪里是不怕啊,依我看啊,是陛下怕他!你又不是没看见,那朝堂上只要是四少开了口的,就算是不允,陛下几时口气不好过?哪次不是好说好歹的,此次邳州平乱按理说不会派四少去的,可陛下还不是允了?”
“玉家在朝中已是独大,皇后、四少、玉老爷子,还有桐太后,按着从前陛下的心思,玉家早该被收拾了,怎的如今成了这等情状?莫不是四少真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宫外头也没少传这人是断袖啊。”
“你还知道宫外头没少传这话啊,看他那进出妓馆的劲头,若真是陛下的枕边人,早该碎尸万段了,还有这等好事让他活到今天!要我说你还真别不服,人家状元郎真真是文武双全啊,别的不说了,就迟延山这件事儿办得那叫一个漂亮啊,教你去你行吗!”
“照这话说来倒是有几分道理了,陛下素来爱才,四少也算得上是不世出的俊杰,你那一肚子酸水儿还是另找地方倒吧!”
如是众人皆有不同观感,也说不清睿帝究竟对四少是个什么看法。他们不知道不代表旁人也不知道,这不,梁公公便是这旁人之一,他看得分明,却也深受其苦,眼下睿帝便又遣了他去唤那人,他心下唯有一词:生不如死。
玉寒正在看书,眼帘都未曾抬一抬,随意道:“梁公公这算是传旨还是什么别的?”
这是个什么问法?梁公公心思转了几分,终是明白了四少所言,换个说法便是:你若是来传圣旨的,我便遵从皇命随你去了那龙眠殿,你若只是代你主子来请我去,那便要看我的兴致了。知晓了其中深意,梁公公心头越发的苦了,犹豫了半天只得如实说了,“回玉昭仪的话,陛下只说了让您过去,没说召您觐见。”
翻过了一页书,玉寒挥了挥手,“回去吧,就说我睡着呢。”
梁公公立时就跪下了,“玉昭仪啊,您别拿老奴开玩笑了,若是没把您带过去,陛下一脚就能要了老奴的命啊!”
这下玉寒终是抬了眼,一道厉光射来,将手中的书反扣在书案上,喝道:“我这是在拿你开玩笑,真真是我闲着没事儿干了!梁公公放着好好的奴才不当,乱了规矩来碧照馆做跳梁小丑了不成!”说话间,玉寒已是站起身来,慢悠悠朝前踱着步子,而梁公公却是真的动弹不得了。
睿帝待奴才素来亲厚,不比待臣子那般苛刻,尤其是对照料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梁公公,那更是宽大,就算是什么事情犯了忌讳,冷下脸来瞥上一眼也就算了,几时如这主子般出言讥讽过?
他这边心思还活络着,玉寒便站在了他跟前,白底同色缎面的靴子,上头绣着梅花三弄的图样,针脚精致非凡。而那人的嗓音自上头传来,“梁公公在宫里也是老人了,怎么做奴才似乎不用我再来提醒了吧?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主子之间要猜忌还是争斗,那是主子的事情,哪里轮到做奴才的多嘴!”
那白缎子绣红梅的靴子朝左边移了几步,又止住了,“皇后不管事儿,陛下忧心国事,太后年事已高,主子们哪里有闲空来管教你们这帮奴才?今日,你来了我这碧照馆,既不是我的人,我也不好多说,可有句话你记住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别脑子不清楚,手伸长了错了地方!”
玉寒这边终是说完了话,撩起前襟,闲闲坐在侧旁的太师椅上,梁公公闷着头止不住地称是,她的面上却是冷冷的不带半分动容,“你也别说我多事儿,可今日我非得说道说道你这老人家,我教你多照料着哲妃的关蝶宫,你都干了些什么?尽把陛下朝福仑宫引,德妃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竟在我跟前阳奉阴违了起来!”
梁公公收了德妃三百两的银票,不帮着德妃在睿帝跟前说话也实在说不过去,便在睿帝犹豫去哪一宫时提点了少许。本以为玉寒不在宫中,面上也是对睿帝冷到极致,该不会出什么乱子。谁知玉寒一回宫,二话没说立时去内侍监取了侍寝的单子,当下便知晓了其中蹊跷。
此刻梁公公却是知道自己真真是错了,暗自骂道:你这是脑子几时被灌了水?竟忘了这人是个心细如尘的主儿?就算这主子好糊弄,陛下那里可是将她放在心尖尖上,你猪油蒙了心竟去贪那几个小钱!一边想着一边请罪道:“老奴知道错了,老奴一时糊涂,望玉昭仪饶命!”
玉寒冷哼一声,道:“行了!赶紧站起来吧,一把老骨头了,都快熬成精的人,还在我跟前还装什么样子!我能为了你这点小事儿就要了你的命?别忘了,你主子是陛下!你满心满意该想着的人可是当朝天子!”
梁公公当下被戳穿了心思,也知道其中厉害,只得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候在玉寒跟前。玉寒扬手指了指,吩咐道:“去把我方才搁在案上的书拿过来。”
接过那册子,玉寒眉峰微挑,看向梁公公,道:“可看清这是什么书了?”
“是《水经注》。”梁公公赶紧接口道。
点了点头,玉寒道:“回去跟陛下这么说:听洛慈讲玉昭仪在馆子里读《水经注》,吩咐了任何人等不得打扰。另外,回去将哲妃的牌子呈上去,每月末月初那几****可得留心了,我要是不在宫里头,那几****该往谁那儿领,可别再弄错了!你记住了,今日你在我这碧照馆可是吃了闭门羹的,别的……可别说漏了嘴!”
她如是吩咐着,梁公公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多嘴,连连点头称是,得了准许,飞也似的赶回了龙眠殿,照着玉寒的话回禀了睿帝。
齐凤臾听得梁公公的回话,皱了眉头,这话编排的……真真是滴水不漏,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话中有话。《水经注》?她再过上几日便要去邳州平乱了,此刻看什么《水经注》?思量了片刻依旧不甚明白,却在瞥见那疆域图时豁然开朗。
对了!铎南江!邳州位于两广以南,气候温湿。南方不比北方春迟,如今三月草长,正是雨季将至之时,这一次她莫不是要打水战?可南方男儿多为弄潮好手,哪里是北方的旱鸭子可比的!她究竟是打得什么算盘?
若是要打水仗,那必得占尽天时地利才可补得这人不和的纰漏。天时地利!谁最擅长占卜天时?谁对星相地势研究甚透?舍卫布耶哪里有第二人?齐凤臾顿时明了:玉寒这是朝他借司天台监卫大人。
卫布耶乃是司天台监,古来出战之前皆有司天台寻了吉日才可择日出兵,却真真没有司天台监随军出战的先例。且不说司天台专司占凶卜吉,祭祀、朝中庆典、宫中宴饮皆少不得司天台监做主,就冲卫公子手无缚鸡之力这一点,他便去不了邳州!
自请无由,他荐无理,那便只有指派了。齐凤臾靠上九龙金椅的椅背,虎皮温暖,心下却是凄凉,“玉寒啊玉寒,你究竟是怎么了?你若是要这人,径直来找朕讨了去便是,何必如此麻烦!”说着便又摇了摇头,“你道朕是那种小气到如此境地的人吗?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为难卫家?”
他不知那人究竟是如何了,他看着她一日日的瘦下去、一日日的冷下去,却终是只得一条路,那便是等,等到那人愿意告诉他,抑或是等到有朝一日水落石出。
那人不愿说,好,那便不说;那人要瞒,好,那便不问;那人要做臣子,好,那便随你喜好,兵部、工部只要能胜任,你要去哪处,朕便让你去哪处;那人要领兵征战,好,那便赐你红樱金枪,东北、邳州只要能克敌,你愿到哪里,朕便派你去哪里!
他眼见着那人如绝世好玉,一日日被打磨雕琢,一日日变得圆滑剔透,虽日渐放光,却一日日冷下去,那种心情……比痛更痛,比苦更苦。“你可知道……朕舍不得你……朕是真的舍不得你……”一遍遍喃喃自语,齐凤臾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你竟为那人疯了吗?有这些力气。不如多批几道折子!”
元禾九年三月十七,玉家四少挂帅南下,司天台监随行。
那一日睿帝病了,未曾去文宣门送行,哲妃知晓了四少的离期,竟托洛慈送了两条垂杨柳枝给四少。四少握着那抽了芽的柔软枝条,恍惚间似是听得那温婉如水的美人对着她说:“留下来……留下来……”
而龙眠殿内,齐凤臾将自己关在殿内,对着哲妃送来的两条垂杨柳枝,暗叹:留不住……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