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方已露鱼肚白,洛慈重新迈进这精致清雅的凤鸣轩,入眼的便是玉寒靠着椅背发呆的样子。低敛的眉目,看不清眼眸中闪烁的心思,只交握的双手泄露了一丝担忧。不敢打扰她,洛慈重新退了出去,没有瞧见玉家三小姐唇边的一丝狠绝。
弓弩图,整个夜里,玉寒脑中便只有这三个字,琼林宴遇刺,这事儿简单,不是敌国便是内奸,防不胜防,照着暖儿所见,那真是避无可避,只……那弓弩图又是作何用?
九州纷乱,七国争霸,大秦以强弓硬弩独霸天下,今靛朝亦然,外族契丹犹擅骑射,行军布阵灵活机动,本朝却有精良弓弩,隔河而战亦可一击必中,故而辽国宵小不敢轻举妄动。可……若是那契丹贼子也悟出弓弩之妙,那……后果不堪设想。
猛然一惊,玉寒脑中忽闪过一道人影:翩翩公子,宛若御庭兰花,玉树芳华,真真教人一见难忘。“工部尚书……”她此刻终将这一连串的人想到一处,果然!谢御庭必然是景荣侯的人马,难怪昔年探花郎舍礼部而入工部,原来打得是弓弩图的主意!
那景荣侯果真是卧薪尝胆,八年前就算计好了这一切,如此缜密的心思,真真担得起“心细如尘”四个字。“你算得到凌风公子,可曾算得到玉家四少?”玉寒喃喃自语。
也难怪齐凤臾要将凌风公子提为工部尚书,只一个侍郎的官职,怕是够不着弓弩图的机要。诱蛇出洞必得舍得下血本,如今,谢御庭既已为工部尚书,那么景荣侯不日便可拿到那一纸关键,与契丹人的买卖自然水到渠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凤臾啊凤臾,这一招未免行得太险!”碧玉扳指在手,玉寒摩挲着那内壁里雕镂的“九龙攀云”,心里极不是滋味。扳指,挽弓射箭,指的可不就是那工部尚书手中的弓弩图!“你道玉寒是七窍玲珑心,你可知,若无暖儿以身犯险窥探天颜,就算是比干再世,又怎猜得出你心中所想?”
齐凤臾哪里料到玉寒会由扳指想到弓弩图,他的本意不过是讨那人一个欢喜,你既擅骑射,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便赐你碧玉扳指,好教你挽弓如满月,放箭射天狼。
而玉寒此刻显然是会错了意,翡翠良玉,绿得都有些假,仿若要滴出水来,可这正是碧玉之妙,然握于掌中,凉意沁入筋脉,进而入血,寒彻心脾。
“看来……免不了要一探景荣侯府了,是不是得挑个合适的日子,好在良辰美景夜会一会那齐家的大美人儿?”五指收紧,一方翠绿掩入掌中,入眼的则是一片白,凝脂般的肌肤,因了拳头的紧握而显出几道淡淡的青色,瘦削至此。
龙眠殿内此刻也是有人一夜未眠,齐凤臾想来想去,终是觉得不妥,未到早朝时便起身,只身一人径直入了司天台。四周无人,未到办公时,怎会有人来这祭祀重地?可悉悉索索声入耳,正是有人蹒跚而来。
“是陛下啊……”暗哑的嗓音,透露出说话人的年纪,显然已入暮年。如此语调,不像是在问,倒好似等了很久。
“司空大人。”三朝元老,齐凤臾反身一揖,倒是真的恭敬地有些过分了。
老人家并无惶恐之色,全然不似在朝中的那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态,“老臣在此,陛下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司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颤颤巍巍走到齐凤臾跟前,垂暮老朽已然支持不住,却依旧傲然而立,隐约可见年少时的英姿勃发。
齐凤臾走向案前,迤迤然坐下,出手一个请:“司空大人还是坐下说话吧。”他此刻眼眸倒是没有完全睁开,好似半眯着,却又可见全部的眸色,嘴角淡淡地含着几分笑意,粗粗看去,教人大有如沐春风之感。
“近日心烦,本想着来司空大人这里借一份清静,还望没有扰了大人的兴致。”他来之前的确是心神不宁,有片疑云已经在心头飘了太久,再不拨开,天上的日头就要落了。然此刻他倒是半点也不急了,不是还有另一句话吗?守得云开见月明,瞧着司空大人的样子,怕是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不如就来看一看:究竟谁能守到最后。
“陛下说笑了,该是老臣没有碍着陛下的清静才是。”老者抚须,虽是一把花白颜色,却堪堪生出几分仙风道骨之意,而面色似笑非笑,隔得稍远便好似古井无波。
“朕来此处之意,大人想必已经知晓了,不知大人有何要嘱咐朕的?”齐凤臾向来是好学生,尤其是在这样的先生面前。若是眼前站的是朝中某个无才无德的大臣,那面上可带三分戾气,话语间也可专断独行、嚣张跋扈一些,反正死活都是他说了算。可司空大人自是不同,自然也就满面谦恭,事事礼让。
“呵呵,陛下还是和早年一样……”当年,先帝将他领到自己跟前的时候,那半大的娃儿行了礼,出口问的却是:“先生可有何要嘱咐弟子的?”他不似其他来讨教的皇子,没有直直地道出一句:“请先生教我……”可偏生是那一句,以皇子之尊行弟子之礼,讨的依旧是自己的学问,教你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
司空大人就这么坐在齐凤臾左手侧旁,恍惚间便记起了早年的事,齐凤臾看了看外头渐渐转白的天幕,不动声色地端坐着,二人皆是不言不语。
少顷,沧桑之语传来,“陛下如是要问良玉神目,那老臣只有六个字:天机不可泄露……”玉家那个少爷怕是没有那么简单,玉家三小姐有一双翡翠目,那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天下人怎么会不知道?如果没有猜错,眼前的睿帝该是琢磨出什么了。
天机不可泄露?哼,鬼才信!齐凤臾暗自冷笑,“良玉神目……”兀自念起这四个字,睿帝微微侧过脸去,黑眸微微眯起,遮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门外今晨初初坦露的微光突然便消失不见了,司天台外黑云齐聚,犹如泰山压顶,雷霆轰鸣,隆隆之声不绝于耳,齐凤臾朝那天幕尽头望去,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惊雷滚滚,春风乍起,细雨无声。”
那声音虽小,可坐在他身侧的司空大人依旧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转过头去,只一瞬间,风云突变。齐凤臾,动了,抽身而出,快如闪电,直指司空大人风池穴,一击毙命。“知道的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将手背在身后,齐凤臾不着痕迹地走出司天台,一脸云淡风轻。
雨尚未落,阴霾之下,睿帝早朝,众人皆是严阵以待,梁公公却是突然接到消息,凑到齐凤臾跟前,禀告道:“司空大人于司天台暴毙身亡。”睿帝剑眉微动,挥了挥手,梁琦便遵命退下。
早早退了朝,雨下得正大,并非无声细雨,却如瓢泼,齐凤臾独立龙眠殿窗前,负手看大雨倾盆,神色晦暗不明。他不能留司空大人活在这世上,有他在一日,玉暖的秘密便有一份泄露的危险。
“玉寒,你虽欺君,朕却不忍弃你于不顾。”良玉神目,他突然就不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了。他在怕,怕如果知道了便再也忍不住要对那人下手,他如今可以帮她除去一个司天台监,那是因为他信她,可若是真的明白透了,那……就难说了。
世间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此刻齐凤臾心中所想便是这一句,如今他自己切断这一条路,是不是可以再装一阵子糊涂,再护那人片刻的周全?只……他忘记了,死人也是会说话的,死之前的人更是能说话的。
司空大人身死,刑部备案,大理石丞受命严查,吏部下发官文:卫布耶走马上任。
卫布耶拿到绶印之时,突然就记起了那包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小心取出,打开,入眼的是一本有些残破的册子,靛蓝色的书面因了时日的久远已是有些灰败,其上古体花篆写着四个字:异方奇谭。
翻开,第一眼:
异世有神仙,生奇目,色若碧玉,敛神视物,可窥得前因后果,曰:良玉神目。
有凡尘人,历经千难万险,终抵异世,有幸遇之,相谈甚欢。
神仙问:“尔有何求,吾必允之。”
客曰:“但求可避难得福,安度此生。”
神仙又问:“若许尔于关键时窥得天运,如此可好?”
客思忖半日,应道:“甚妙。”
神仙道:“尔且归家,不日则可如愿。”
客归家,恰逢妻生子,龙凤双生,女婴开眼,眸色如翡翠……
卫布耶双手颤抖,仓促合上书页,闭了眼,脑中只记得一句:客生泰靛之土,其宗好玉,以此为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