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大年过得与往常一般无二,玉暖似是因了那日去惠紫山欢喜得厉害,近日来兴致都格外的好。玉暖一高兴,玉寒心下没了牵挂,身子都跟着轻盈起来。
大年初二早晨,洛慈不知打哪儿牵出一匹通体乌黑、四体踏雪的骏马来。
“啧啧啧,这马俊得,要修成个人形怕是连昔日天下第一美男尉迟昊都比不上吧!”玉寒抚着那马儿的头,一个劲儿地赞个不停。
洛慈把缰绳递给她,“陛下遣人送来的,说是还没驯呢,是个烈性子的畜生,猜着你会喜欢,就赏下来了。”
玉寒吐了吐舌头,瞥了瞥嘴,道:“这畜生虽不及上次的翡翠琵琶金贵,可偏生就是讨我欢心!我正要出去寻些新鲜物来玩耍,凤臾此际送这个给我是再好不过了。”
“那给它起个名字?”洛慈看得出来,玉寒是真的喜欢这马儿。
“名字?”玉寒抚额,“一畜生还要什么名字啊!”眼见着洛慈的脸色暗下去,她侧首想了想,灵光一闪,道:“看它漂亮得紧,又是我家凤臾送的,干脆就叫:凤美人吧。”
话音刚落,洛慈也抚额了。
玉寒把缰绳重新塞回洛慈手里,笑道:“姐姐先帮我牵着,我去换身衣裳。”语罢,风一般钻进屋子,少顷又风一般钻了出来。
她换了身天蓝的锦袍,外面是白色的夹袄,还有素日罩着的火狐大麾,然后夺过绳子,踱着方步便朝城西的马场走去了。街上虽是没什么人,可毕竟是没有受驯的马,玉寒也只有这么保持着“有马不能骑”的状态。
直到马场在眼前了,玉寒才一下跃上马背。她身子才挨上那马儿,那畜生立刻就长鸣一声,前蹄高扬,几乎是瞬间就竖了起来。玉寒半点不敢大意,夹紧马肚,将身子紧紧地贴在那畜生的背上,手中的缰绳揪得更紧了些。
那畜生见甩不掉背上的人,一个劲儿地乱蹦,跳得越发的癫狂了,玉寒全部的心思都在它身上,浑身的肌肉都绷着,那马肚两边的腿夹得越发的紧了,这一人一马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妥协。
许久以后,那畜生依旧狂躁不已,玉寒却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她此际趴在马背上,内衫已是湿透了,心下不禁暗骂道:“果然不是个省事儿的畜生,和送你过来的那主子一个样,给你起名叫凤美人是半点都不错!”
正骂着,忽而听得一声极响的马哨,身下的那畜生立刻就不跳了,渐渐就止了下来,紧接着便听得一把煞是悦耳的嗓音,堪比金石之声,“四少怕是未曾驯过马吧?这马叫你这样骑了,定然是不甘心的,你越是要挫它的锐气,它自然就越是不依。”
伴着那声音,不远处的林子里闪出一个修长的人影,正是:景荣侯。
他今日着了件墨紫色的长袍,虽然平日里玉寒也常穿墨紫色的锦衣,可今日看着齐博臾那一袭墨一般的浓紫感觉还是很陌生,不知怎的,那颜色着在他身上就是那般的妥帖,贵气十足却又不太沉重,衬着身上披着的灰白色披风反而有些淡雅的感觉,他站在远处与那灰败的雪景混在一处,教人看不太真切。
玉寒跳下马背,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佯作咳嗽,道:“侯爷怎么也在此处?”
齐博臾笑笑,走过来,道:“四少不也在此处吗?本侯就是在此处,哪有怎么在此处这一问?”
玉寒顿时有了四少的自觉,立刻答道:“暖儿这是与侯爷有缘呐,不然怎么这么巧就在这儿碰上了呢?”
齐博臾含笑点头,此刻他脸上的青白虚浮之色已是去了个干净,那薄唇微微地抿着,少了三分妖气,添了七分清丽。
“看来侯爷深谙驯马之道,真是想不到啊!”四少就地坐下了,也不管地上脏不脏,齐博臾也随着他一道坐下,看着近处这马,不甚在意道:“本侯不就是纨绔一个吗?斗鸡走狗之类最是擅长,有什么可想不到的?”
四少听他如此说话,也不好应答,只道:“陛下赏的马,性子烈,暖儿是粗人,不若侯爷这般通晓其中门道,也只有靠几分蛮力!”
“四少定是听过大禹治水之说吧,强力堵水不如顺应流势,驯马一事一如此理,驯骏马就更是如此了。你越是想要压住它的傲气,它便越是强硬得厉害。四少这马毛色均匀油亮,体态上佳,四蹄修长有力,不是凡品啊,不如好生对待。”他说得头头是道,可四少听在耳里越发的不是滋味。
他这番说辞,看似在说驯马,可又何尝不是说的收服人心?四少点了点头以示赞同,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草屑,道:“不如劳驾侯爷指教指教暖儿,也好让暖儿与那畜生早日熟络起来。”
齐博臾摆了摆手,“哪里的话啊,谈何劳驾?四少如此聪慧,必是一点就通的,哪里还用的着本侯指教啊!”他此刻也是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收拾了衣裳,那般优雅从容的模样倒是与前几日所见的轻佻放荡全然不同,简直就是另一个凌风公子,真真是风度翩翩,看得四少一呆。
回过神来,四少垂首道:“今日所见之景荣侯与平日截然不同,教暖儿好不适应。”
“呵呵,这滚滚红尘,人生自是百态,怎可能只有一个面目?四少这话说得有些天真了。”说着,他将手搭在四少肩头,拍了拍,几欲离开时,四少倒是低声问了一句:“侯爷这般……不觉得累吗?”
“为何要觉得累?”齐博臾侧过头来,白玉般的面庞只一半入了人眼,可眼下那细长的眉目间没有了蛊惑人心的媚色,只有那淡淡的缱绻意蕴,凤尾般的眼角柔和的不得了,上挑的长眉梢头是一缕青烟般的从容。
四少此间真是糊涂了,这人似有千般面貌,每一面皆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总教人伸出几分刮目相看,“侯爷带着面具吗?随手换上方便,所以才不累?”他这一问有些戏谑,可那人的眼色依旧古井无波。
“四少这是说笑了,个人在不同的心境下自然要有不同的样貌,譬如:置身于花街柳巷,那一派谨言慎行岂不是坏了无边风月?再如:身居庙堂高位,却是一副嬉笑样貌,岂不是坏了纲常?”
说道此处,他似是想起什么,转过头直视四少的双眼,玩笑道:“四少不记得本侯是怎么被贬到蟾都城外的吗?不就是那琼林宴上撒泼,坏了满园的风雅吗?”
“侯爷说笑了。”此刻四少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眼前这人瞬间已是换了三种模样,先是个纨绔,不学无术;后又如那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此刻倒有些像出尘的高僧,处变不惊。
“本侯可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只四少问的问题有些奇怪罢了。”眼下,他又立刻将方才的脱俗样貌除去,重新换上那雅痞的调调。
四少微微摇了摇头,真心道:“侯爷活得有些过于明白了,可过的日子却又有些太过糊涂了,如此,暖儿才觉得侯爷的心该是有些累的。”
他如是说着,一字一句缓缓地吐出来,入了齐博臾的耳,很是合他心意,于是,道:“四少既看得出本侯的明白和糊涂,岂不是比本侯活得还要清楚?”
说着他突然靠近了许多,在四少耳边小声叮咛着:“你才十五年岁吧,看得如此通透不是什么好事啊,小心……慧极必伤啊!”
他才说完便离开了,灰白色的身影修长笔挺,步履间也是生着风,四少看着他离去的体态,觉得这景荣侯恰如一杆竹,有些虚,一节一节的在外面看得分明,可心却是空的,里面究竟有什么,谁也看不清。
而脸颊的侧旁他呵出的气息仍旧留在上面,暖暖的,抚上去有点残存的温湿感,“慧极必伤吗?那你算不算也是这样呢?”他喃喃自语着,进而想起几句相似的话:盛极必衰,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正出着神,一旁已被冷落良久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玉寒这才猛然回神,思绪重新回到驯马上。之后她便没有再如此前那般生硬地强迫这畜生,反而耐心地遛着马,待它适应了才一跃而上,就算是在马背上也不敢狠狠抽打,只慢慢地教它踱着步,看时候差不多了才扬鞭。
果不其然,那凤美人就这么被驯服了,由着玉寒驱使,半分的反抗都没有,骑着骏马回府的玉寒在马背上发呆:他如此擅长驯马,该是对马匹极是熟悉,不,他如此擅长收服人心,将来必是一大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