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从空冥晃晃悠悠地回到上清,却叫云罗一把拉进了上清正殿。他耳语与我说是来了一个太清的小仙娥,哭着喊着要见本神君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嫂子。
后来觉着不对,我陵光虽然贪嫂子的酒,却诚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嫂子的事儿,近些时日断了来往,若是嫂子实在思念,也断然不会叫个小仙娥哭着喊着找过来。
本神君我正端端地在主位上坐着,默不作声的看着堂下的人。上清的仙婢品性很好,也都皆是莫不做声地垂首立着。偌大的厅殿,只听见那名仙娥小声抽搭,静默一会儿,又小声抽搭一下。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忧郁。她自己愿意跪着倒是不打紧,本神君实在是不晓得她要抽抽搭搭到何日才能说出来找我的究竟。就这么干耗着实在不是办法。
云罗站在我身后,甚和适宜地咳了一声。
我回过神,对跪在下面的仙婢和善道:“本神君等了半晌,你既然是要来找我,为何我来了你却一句话都不说?”
她这才颤巍巍地抬起头,无限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道:“花喜乃是五公主的婢子。”
我端量了半晌,方才认出跪在堂下的那名小仙娥便是那日随着她一道过来的小仙娥,想来我岁数不大,竟也如此不记事,不禁有些悲催。
那小仙娥这般哭哭啼啼,将洛云的手法学了个十成十,叫本神君我有些钦佩。
我自然是问她这般兴师动众的过来是何事。
她结结巴巴地哭了半晌,叫我听出一些究竟。
是说她家可怜的主子如何孝心,这几日一直守在镜湖,说要同塔里的那位相商,将盘古幡借过来几日。可是终究没有结果,混沌自然是不肯吐出来。洛云怒火烧心,当即跟混沌打了起来。
且不说她的花拳绣腿如何如何,混沌好歹是有逆天的本事,这一会下来已然掉了半条小命去。她的这个忠肝义胆的小仙娥一路哭哭啼啼,便是要来将我请过去给洛云瞧瞧。
云罗知道师父交代的一些究竟,便偷偷拿眼睛瞅了瞅我。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抿着嘴不说话。
少顷,我听见自己说:“云罗准备一下,我们去镜湖。”
我一路忙着腾云,并没抽出什么空闲说话。云罗虽然此番随着我来,我估摸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央歌师父的嘱咐。而那个叫花喜的小仙娥担心她的主子,也没有闲聊的心思。
一片薄云,三人各怀心思。
到了镜湖之后,见着了牡丹,我倒觉得那名忠肝义胆的小仙娥委实是夸大其词了。
洛云虽不如头几次见她时那么光鲜亮丽,也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不如她说的那么惨绝人寰。再看她的一身伤,不是混沌所为,乃是叫神器的戾气所伤。
花喜泪眼淋漓地唤了几声,躺在床上的牡丹状似费力的缓缓睁开眼睛,方看见我,便在眼睛里蓄上一包泪。
本神君不才,最见不得她这副模样。瞧着肝儿颤。
她颤巍巍地伸出,凌空抖了抖。我忙探过袖子,她顺势一把抓住。
一串动作十分熟练。
洛云拧着眉毛,有气无力地朝我唤道:“姐姐。”
我边点头应下,边叫云罗取出几粒丹丸塞进她的嘴里。
牡丹缓了一会儿,道:“姐姐,姐姐来看我,云儿好生、好生……”一句话咽在呜咽里头没了尾儿。我连忙讲出几句体面又贴心的话来。
她沉默俄顷,讷讷道:“云儿无能,救不了母妃……”牡丹病歪歪地瘫了一会儿,却又忽而想起什么一般振作起来,扯着我的袖子道:“请姐姐,请姐姐陪我去找混沌罢!姐姐是司医,如果有姐姐在,肯定能拿到盘古幡。”
牡丹善于察言观色,见我犹豫不定,又道:“姐姐若是不肯帮忙,纵使历尽天劫散尽修为,云儿也要取到盘古幡救母妃!”话毕身子一松跌在地上,泪眼婆娑道:“父君不愿救母妃,哥哥姐姐也不愿救母妃。你们待我无情我却不能!眼下云儿只剩下母妃可以依靠,即便死在镜湖也是甘愿。云儿只问姐姐一句话,姐姐愿意帮忙么?”
我理了理袖子,朝她笑道:“好啊。”
牡丹瞪着杏眼愣了,她这般做戏想必是没料到我会答应。
善哉善哉,我既然冒着被师父打折了腿的风险舍命跑来镜湖,自然是有我自己的盘算。
洛云摇摇欲坠地挽着我的胳膊,我在一旁苦命撑着。
本神君素来英明,见牡丹身子骨硬朗,眼看着没什么大碍,便打算大发云罗回去。云罗甚体贴,担忧我的安危,说什么都要守在岸上。
我转念一想:也好,我若真是不能活着上来,好歹也有个靠得住替我将胎骨带回上清。
下水前本神君甚是犹豫,望了望洛云,又望了望下面一潭清水,巴巴道:“五公主,我水性不好,你可有什么决能辟水的?”
洛云撑起苍白的脸面了然一笑,从善如流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圆润的珠子道:“这是避水珠,姐姐跟我一起呆在结界里面,没事的。”
我咬了咬牙,点头答应了。
避水珠不如阿虚的灵纹翡翠,十分不宽敞。我跟牡丹好歹都长了一副纤细的形容,挤在珠子的结界里颇显得拥挤。
本神君撑着一副貌似豁达的笑容,甚是有风度地一点一点地挪腾了挪腾胳膊腿儿,许久才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
过了半碗茶的时间,洛云贴着我的耳朵根子细声说:“姐姐,到了。”
说罢晃晃悠悠地收了结界,念了个决打开塔门。
这是我陵光,第一次看见混沌本身。
他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像是瀑布。瀑布流到脚踝边渐渐集成了一汪深潭。双手双脚都锁着,手腕和银白色的镣铐上都染着点点干涸的枣色血渍。
他的脸藏在瀑布后面,若隐若现,看得不甚清楚。
妖兽混沌身上披着破烂的白衫,模样有些落魄,一动不动地半跪在墙根。
空旷的塔底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倒是有些小聪明的,找来司医。”最后两个字伴随着混沌移动时铁链的叮咚声。
我心里一抽,嗓子里竟有些哽咽。
洛云不愧贵为皇家,在这个关头仍能提起精神头撑足场面:“孽障,交出盘古幡!”
混沌的声音不紧不慢:“想要的话,你出去,她留下。”
洛云挡在我身前,一副正义凛然的形容。
混沌淡淡道:“盘古幡认主,只有她能过来拿。你若不想死,留下也无妨。”
塔底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
良久的静默之后,我缓缓道:“为什么。”
瀑布后面渐渐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什么为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隐忍道:“那晚,为什么给我青鸾的记忆。”
他收起笑脸,摆出一副庄重的形容道:“我只是让你记得你该记得的。”
我亦是肃然道:“我从来都不是青鸾。”
混沌眉眼清冷,嘲讽似的轻笑了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你当然是。因为,你是我亲手做出来的。”
我浑身上下一个激灵。
他转过头来,眼眸深如潭水:“那时候你自愿死在我的手里,我就强行启用了盘古幡,想要让你起死回生。只是我不是你,对盘古幡不够谦卑,只留下了一缕神识。
我将你的魂魄与我的一魂一魄一并养在五色鸟肚子里。得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精魄,终于修补好了,成了一枚仙胎。”
“你死以后,盘古幡得不到你的灵气便堕入沉睡,神力大减。我也因此输给了空桑泪。五万年前,盘古幡便有返照的迹象,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我日日化出幻象,想要找你到你。你也……终于站到了我面前。”
我冷笑一声,凉凉道:“然后你想如何?”
混沌又动了一下,铁链叮咚,反问道:“你想让我如何?”
我呆了呆。
他抬起头,定定地瞧着我,声音有些波动:“我原来骗了你,是我……现在我再不能……”顿了顿,声音回到初见时的平淡如水,缓缓道:“你也知道了罢,刚才那个女人要盘古幡,我便给了她,她却险些被神器戾气刺死。你要盘古幡,我给你。不过,你碰到它的时候,它也就醒了,所有的事情,你都会记得。”
他伸手一挥,身前悬着一枚圆圆的幡,闪着淡淡蓝光,闪啊闪的。
我心里有些翻腾,抿着嘴不说话。
他又说:“你在想那个人。不要想他。我把你做出来,就是在等今天。青鸾,那个人,不重要,我们终究是要在一处的。”
我抚了抚额头,教导他道:“诚然我不是她,我托你的福知道了些事情,就要说句话。混沌,医神青鸾于你约莫是初次动了凡心,你却伤她这般深,她既然受此情伤要跟你你死我活,你倒还能自顾自的演上一出苦情戏,委实叫我陵光钦佩。莫说我不是她了,我即便是,也不愿再见到你。”
他道:“青鸾,你不肯原谅我么?那你杀了我罢,我再不闪开了。”
我摇摇头道:“我既然是司医,师门多少也能追溯到西方梵境,好歹被教育出了一幅菩萨心肠,断然不会开了杀戒。前些时日受了青鸾托梦,你又如此纠缠不休,才想到于你将话说清楚。我们今日见面实属佛缘深厚,你也好自为之。”
说罢伸出手,触摸那个光环。盘古幡就这样回到了我手里。
而那些在梦里似有非有的情景,也在拿到它的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所有青鸾曾有过的情绪渐渐渐渐传进我的脑海。
我闭上眼睛隐忍了片刻才道:“盘古幡今日归主,妖兽,你在此好生悔过。”
他冷笑一声,道:“青鸾,你现在竟然如此胆小么?不要逃避你对我的心,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我不理会他,甩了甩袖子出了塔底,步伐有些踉跄。
背后仍是他甚不甘心的声音:“青鸾,你必然会再来找我。我答应你,不再伤害苍生。到了那个时候你放我出去,我们回蕲州,你做我的妖后好不好。”
他这般期冀,本神君我实在不忍心泼他的冷水:“可惜你在里面呆的太久,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蕲州。”
锁塔石门轰然堕下,我默默靠着,已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