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岂是巴不得与鱼贤独处,二话不说就拍着胸脯应下了。
我与墨机雇了一艘茅棚小船,却不曾雇佣船夫,只是一路用仙法保着小船不沉不歪,顺流而下,游山玩水。
商州最有名的便桂花糕。本神君虽是四体不勤,却对那个桂花糕很是在意。纠缠了许久,墨机终于被我磨去买。
茅棚船本是稳妥停在岸边,我也是本心安理得地躺在里头,不料船身晃了两晃,本神君只好提身出去探探究竟。
抬头一瞅,我的亲娘。
金光闪闪的尚付鸟小心翼翼地锁着翅膀,停在船顶。样子有些委屈。
我只当是师父,不禁有些瑟缩,正欲掏干净耳朵听骂,却看尚付三头皆垂,露出一幅海纳百川的笑颜。
我心下一喜,忙跟熟人打了个招呼:“老祖宗,您老闲情得很呐。”
阿虚挥了挥手,尚付鸟又缩手缩脚地飞回青空。他万分不满意道:“呔,你师父的鸟儿委实不好驯,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眼睛也不好使,叫他载我一程都废了一些功夫。”
须知尚付鸟性子刚烈,一辈子只认一主。别人的话任谁都不听。若是真想坐一坐已经认了主的尚付,那可比驯一头坐骑难上千万倍。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师父病好以后看见自己的鸟儿受此蹂躏,不知作何感想。
这老神仙养了这么多年的胆子,果然非同一般的肥。
只是本神君有些稀奇。
自从混沌的幻象被墨机化解以后,镜湖一直是相安太平。况老祖宗一直守着,并未听说又有什么动静。如今他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一定不是小事。待前前后后转过一圈以后,我听见自己笑道:“老祖宗费事驯了师父的尚付,定不是闲来无事找我寻乐子的罢。”
阿虚笑开一口白牙:“墨机小子人呢?我有件好玩儿的事儿,等他来了我们一起说来乐一乐。”
我谄着笑脸的点点头,心下悲催:我的桂花糕啊,没了!
商州的桂花糕乃是极品,很是讨了老祖宗的喜。待阿虚自顾自的扫光了一碟桂花糕后,心满意足地抱着茶盏润口。一直抿着嘴,不做声。
我与墨机是小辈神仙,恭恭敬敬地坐着,不敢妄动。然我诚然不似墨机,有个十分耐心的性子,看见他这般用心良苦的做足前戏,不禁有些心急。
过了半晌,终于听见阿虚笑了笑道:“丫头,你替我看看,我今日穿的什么色儿的衣裳?”
我张了张嘴愣了。
这话搁在他煞有介事的一番静默不语后面,委实显得不伦不类。
话题叫他实在是绕得颇远了些。
然阿虚毕竟是西方梵境过来的神仙,说话偶尔也会禅味儿十足,我想到此处还是恭恭敬敬探过身答道:“月白的衣裳。”
阿虚道:“唔,是不是右手袖口还叫墨染了一块黑?”
果然如此。
阿虚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他今日说了衣裳,必然是有什么话要引下去,我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唔了一声,等他的下文。
墨机一直是不动声色,笑眯眯地把玩着茶盏。
阿虚垂了眼帘,将眉眼间摆出一本正经:“方开始瞎了眼,总是多有不便。日子久了才发现,看见的反而较原来更多了些。这却有些不好,方说,三界自有三界的规矩,任谁都不能随意坏了规矩。
丫头,你说听人唱戏,眼看着有些个抓心挠肺的戏码就要排开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看着,也不能给戏里的人一些提点,心里可是难受?你原先说不愿听听过的戏,更是万万不能进到戏里,一旦进了进去,这戏也便是完了。我先下觉着,这话与我很是受用。”
茶盏茶碟相碰的声音一顿,墨机抬起头,眼神有些探究。
我听得一头雾水,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转,小声问道:“老祖宗,弟子不才,于您老方才这一番教导委实不得要领。老祖宗可否……说得略略浅近些?”
他转过脸来,呵呵笑笑:“唔,不叫阿虚了?啧啧,你先前不应当师从央歌,你看看你这笨头笨脑的形容。我看墨机小子已然听出来一些分寸。”
墨机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歹我也算是他的门下,他吃了我的桂花糕还这般毒舌,我难免有些不大高兴:“老祖宗不明不白说了许久,可这戏确是假的。”
阿虚又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守园子的散仙阿虚。”而后顿了顿,又道:“跟你出了太清委实有些趣味,只是身子骨不大利索,今日找你同我吃一回饭,我歇歇脚就回太清去。”
我忙抬起头,道:“老祖宗,不守着着镜湖了?上清这里也倒清静,一样是歇息。”
阿虚笑了笑,避重就轻地答道:“住惯了太清。”
我想了想,又道:“下次去太清,再带老祖宗出来。”
阿虚哈哈笑了两声,点点头。尚付满肚子憋闷地飞下来,将阿虚背走了。
其实墨机那厮是个闷葫芦我一直是知道的。
但老祖宗这回巴巴地跑过来说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却叫他较往常更沉默,我有些担心。思量了半晌,我谨慎道:“墨机,依我看,你的道行高深,老祖宗的话不必急于参透。悟得不好反倒动摇了根基,若是弄得不佛不道不伦不类如我一般可就坏了。”
他换了一个姿势,抬起右手撑着脸,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皆是考究。
我又道:“哎,你可不信我的话?阿虚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诡谲的想法委实多得很,我是见识过的。今日的话你听听也便罢了,莫往心里去。”
他眼里缓缓柔和下来,微微勾起嘴角:“唔,你还想说什么?”
我益发振作:“我还想吃桂花糕。”
情人节小剧场
很久很久以后,生命终将归于平静。
子汀已然长成了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虽然还挂着一副浓眉亮眼,脸庞却已然脱离了儿时的圆润,略略显出一些棱角。
这日,他便乐颠颠地跑去东海找他的梦中情人陵光。
从太清往东海,路途委实遥远。然子汀满心想着他的姑姑,倒也不觉的难耐。一转眼就到了东海水晶龙宫门前。
几个蚌贝姑娘看见子汀,慌忙迎上去带路。面色一路从眼角红到耳根。此类事情,自打他长得颇具规模就愈见频繁。
刚开始他有些不知所措,手里捧着姑娘塞过来的香囊傻愣了很久。好在杜蘅姊姊上来提点,道是姑娘们送给儿郎定情用的。
杜蘅姊姊絮絮叨叨讲的很是细致,子汀一直作出正经八百的形容好生受教。末了,杜蘅仙子感慨了一番年少青葱之类的话,扯着他的袖子抹了抹眼角。
子汀恍然大悟明白一个道理:若不是姑姑送的香囊,便不能要。
所以,此番子汀只是拿眼风瞟了一眼布在眼前的各路红番茄,骄傲地抬起下巴,鼻子里一哼:庸脂俗粉,怎能跟姑姑比。
陵光尚且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一件玄色的大袍。面色不大好。看见子汀走过来,侧过头。子汀自然是饱含深情的凝望了一番。
姑姑胖了些,唔,胖了些也好看。
子汀知道姑姑喜欢懂礼的孩子,便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双手一拱:“姑姑。”
陵光的面色立刻见晴:“子汀,今日得了闲来瞧我么?甚乖巧。一个人闷在家里我都快闷坏了。”
子汀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正说着,房门一推,进来一人。
这个人子汀是认得的。
他是姑姑的夫君,是仇人。
这个人曾经在他耳边说,陵光姑姑不喜欢小神仙,喜欢大神仙。
可等他万分努力地长成了“大神仙”,却看见姑姑欢天喜地的嫁给了这个仇人。
故此,子汀深知这人恶毒。一双手暗自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
墨机将他上下看过一番,嘴里噙上一丝笑意。
陵光不理会他,径自朝着子汀笑道:“汀儿过来,让姑姑好生瞧瞧。”
子汀稳重地踱过去坐下,又暗自扭扭捏捏了一番才道:“姑姑,今日是凡间七夕节呢。子汀来同姑姑一道过节。”看起来姑姑与那人在闹别扭呢,甚好甚好。
果然陵光嘟着嘴皱皱鼻子,伸手捏了捏子汀的小脸蛋道:“还是汀儿贴心,知道七夕节我一个人闷在屋里,过来陪我。”
墨机不动声色地靠在门栏,笑眯眯地看着也不说话。
然子汀小朋友见状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振奋,小拳头一攥,凛然道:“姑姑,子汀知道你与父亲不是兄妹。也不是我的亲姑姑。”
陵光不明就里,茫然地点点头:“唔,我们是师兄妹,情同手足。”
子汀一副少年老成的形容,叹了一口气,他的姑姑委实迟钝。他掂量了一番,将埋藏多年的心思讲了出来:“姑姑,子汀思慕你很久了。”
却听陵光淡然点头道:“唔,姑姑也喜欢汀儿。”说罢又像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汀儿,你的娘亲托我给找的香料我找到了,就在侧间,我去给你拿,一会儿给忘记了。”说着就要起身。
墨机这才笑了笑,道:“你身子不便,我带他去吧。”
陵光听罢顿了顿,红着脸,模样像生气又像害羞:“我没那么弱,你、你不必这样的。”
墨机对子汀甚是亲厚地笑道:“你姑姑有孕在身,行走多是不便的。你且随我来吧。”
子汀傻了。
空气中硝火味很重。
墨机径自拿了一袋香料递过来,子汀很有骨气,没有伸手接。
他盯着眼前白皙修长的手,暗骂道:哼,骗子,骗走了姑姑。
少顷,墨机收回胳膊,淡淡道:“汀儿这般敬重陵光,想必也怨我不陪她过七夕吧。其实我去了一趟西荒。西荒有一种石头,叫三生石。陵光很是喜欢,我却没办法将它带回来。”
子汀眸光一闪:哼,你也是有做不到的事么。
仍是抿着嘴不说话。
墨机接着缓缓地说:“听闻,若是七夕这日将两个人的名字刻在一起便能世世相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子汀这才开了口,谨慎问道:“若是我把我的名字跟姑姑的名字刻在一起,也能世世相守么?”
墨机笑道:“怕是了。”
子汀满意地点点头,也颇为乖顺地接过香料。
他的小小心中冉冉升起一个伟大的计划。
陵光对墨机今日清晨一睁眼便不见了的行为很是不满。是以晚上撒起了泼:“不管不管,白天说不见就不见了,回来也不好生解释。今晚你睡书房。”
墨机想了想,道:“没我在身边你睡不好。”
陵光急了:“怎么会不好?!好不容易子汀过来看我,也被你不知道说跑了。他跑哪儿去了,若是嫂子问下来可怎么说。”
墨机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他去西荒找三生石。说要刻上你的名字。”
陵光一顿,继而大叫:“那你就让他去了?他万一刻上怎么办?墨机你果然不爱我。呜呜呜呜……”
眼前的人轻笑出声,怀了孩子果然比较容易闹情绪么?他伸手将陵光揽进怀里拍了拍道:“他不可能刻上的……因为……我已经刻上了你的名字。”
然子汀又被骗了。
西方的三生石其实一点也不难找。那个三生石乃是一枚高耸入云的石柱。
子汀想了想带不走全部无妨。而后伸手化出一柄小锤,想凿下一块。
可他凿啊凿啊,凿到日落也只刻出一道浅浅的痕。
子汀想:凡间有一个故事,叫铁杵磨成针。于是,他对自己说,不能急不能急,一定要把他的名字与姑姑的名字刻上去。
小子汀煞有介事地绕着柱子走了一圈,又招来祥云一朵,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下笔。
可是,待腾云飘上半空后,子汀一屁股跌坐在云端哭得泪流满面。
三生石柱上,剑锋凛凛地刻着他心心念念的姑姑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一年后,一群喜鹊飞来太清叽叽喳喳地报喜。
说司战墨机与司医陵光生了一个女儿,东海上清皆大欢喜。老龙王敖广更是放话宴请各路大小神仙,要好生庆贺。
杜蘅仙子看了看满面颓丧的小子汀道:“小殿下怎么这副形容?”
子汀甚忧郁地望着天叹了口气,你们不懂的,他受了很重的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