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点,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个刘立东是简安祥的发小,工厂倒闭后投奔了简安祥,简安祥把他安排到发行站。据可靠消息,他在发行站这几年,替简安祥黑了不少钱。所以,对这两口子要多加防备。”
李海鸣走后,向天歌越想越觉得文晓娜夫妇的嫌疑最大,特别是刘立东在去北戴河的旅行车上看他的眼神,阴骘而冷漠,处处透着戒备的敌意。这种怀疑在逻辑上完全站得住脚,先生暗地扎车胎,太太伸手偷文案,夫妇俩里应外合,目的在于挟私报复和制造恐慌。
向天歌的办公室成了饭馆的流水席,这个走了那个来,从没有冷场的时候。向天歌本打算开个小会,可郑曙光正在北京回海江的高速公路上,最快也要两个小时才能赶到报社。
仅仅这么个小空当,向天歌就被毕其功缠上了。
毕其功的欠款还是简安祥时代的遗留问题。他是美术学校的素描老师,给装修队做设计赚了点钱,注册了一间规模不大的广告公司,买断了《海江都市报》家居行业的广告。简安祥接管时,为了安插自己的代理公司,用高出上一年一倍的买断价格将毕其功淘汰出局,结果,他没来得及消化的35万元预付款一直趴在报社的账面上,简安祥一拖再拖,始终未能解决。
锁定了怀疑目标,向天歌就像破案了一样轻松。他同情地望着眼前的毕老师,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天。
“老毕,不做媒体了,在哪里发财?”
“总得混口饭吃,开了家打印社,排版、喷绘、布标、刻字什么都干,有时也客串承揽些小型演出。向总,看在我比您大出一轮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把那35万还给我吧。”
“‘海都’正是爬坡的关键时期,哪里还有钱往外退啊!”
“您的话我不信。哪儿没钱都有可能,就是报社不可能没钱。35万,对于报社来说,不过是牛身上的一根毛。”
“不瞒您说,报社还真是没钱。报纸是个烧钱的行当,我给您算笔细账您就明白了,一个印张,也就是您看到的四个版,光纸钱和油墨钱就得1毛5,‘海都’平均每天24个版,也就是6个印张,那么印刷费就是9毛钱,可在报摊上一份报纸只卖5毛钱,等于卖一份赔4毛钱,一天发行18万份,坐地不动就赔了7.2万,这还不算人员工资和办公费用,这么大的亏空怎么办?只有靠广告填平,您不是没代理过‘海都’的广告,卖得上这个差价吗?”
“是吗?年年搭进这么多钱,就是有座金山也要吃没了。要这么说,媒体还真算不上朝阳行业。”
“说朝阳也没错,朝阳不暖人,是要一点点升起来的。关键看谁有这份耐心和这个实力。”
“这个简安祥太不地道,该拿的好处拿完了,不把屁股擦净就跑,不抓他抓谁?”
“破鼓万人捶,一个人倒了霉,所有的脏水就都泼他身上了,这就叫世态炎凉。”
“那您估计我这钱什么时候能退回来?”
“老毕,钱的事您尽管放心,是您的钱谁也赖不掉,报社是国家的,是最讲理的地方,关键是要等简安祥的问题定性以后。现在所有他经管的账目都冻结了,遗留问题也不止您这一件,一旦解冻,统一解决。”
毕其功鞠躬道谢:“向总,我这笔钱就拜托您了,以后绝不再骚扰您,只求您这边有了消息及时给我通个气。”
“谁敢骚扰我向哥?”进门的是向天歌的同门师弟、《海江日报》群工部副主任何力强,“老毕,你可真是海江广告界的窦娥,那点冤屈到处倾诉,这个大院里认识你的比认识我们社长的人还多。我向哥现在最难,别再跟着添乱,要不我可不答应。你知道群工部是什么地方吗?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群工部就是专门和这些人物打交道的。要比无赖,广告公司还真拿不上台面!”
向天歌的脸上仍是一团和气:“老毕,力强逗你呢,他一准是求我帮忙才故意做的高姿态。”
何力强是人来疯:“老毕,你往这一坐,弄得向哥的窝和信访办一样,朋友们都不敢来了。你看看他身边现在还有朋友吗?”
向天歌继续调侃:“我用不着朋友,有部下就够了。”
毕其功拿起包告辞:“何主任,我听出来了,你这是旁敲侧击赶我走,向总可千万记着我的钱啊!”
“这个老毕,”何力强摇摇头说,“师兄,你这招商究竟是个什么底牌,神神秘秘的,有个朋友托我牵线,非要来拜访你,有意你们的汽车行业。”
“这次招商,没有钱是断断不能的,光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此话怎讲?”
“没有钱的代理公司替咱们扛不住市场风险,光有钱的代理公司如果没有资源又打不开市场,白白闲置着咱们的版面。这两种亏,‘海都’吃全了,也吃大了,”向天歌递给何力强一支烟,自己点燃一支,“‘海都’的代理公司绝大多数是肌无力患者,非得让他们练举重,哪里举得起来?这次招商不准备大规模搞,只是局部调整。简安祥出事的后遗症就是错过了招商的最佳时机,所以我们定了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贤的大原则,只看两个指标,一是资金量,一是广告量,换个说法,一是商户认可,一是读者口碑。汽车行业是块大蛋糕,好几个广告公司惦记着,现在基本算是名花有主,让你的朋友考虑考虑别的行业。”
“不成无所谓,当时确定‘海都’总经理人选时,我就张开想象的翅膀尽情地想,想到天黑也没想到会是师兄你出马。”
“力强,我也是临危受命,为李总两肋插刀,其实,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是个人情上失分、仕途上失意的选择,很可能前面十多年的铺垫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就当是练手吧,实在不行,再找个地方做个职业经理人,总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你还不知道咱日报那些人,就会闲极磨牙,比较好听的说你是准备往上走了,提拔的前提是必须待过几个不同的部门,不太好听的说李总指不定每月给你多少钱呢,还有难听的,说你的脑袋让驴踢了,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人生该往哪里走了。”
向天歌呵呵笑了:“就当段子听吧,对这些说法,疼痛是暂时的,麻木才是常态。你一麻木,说的人就会自觉无趣。”
何力强点头称是:“师兄,还有件事,日报的人都说你看走眼了,就是靳常胜那么个二百五,你竟委以重任,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很简单,当然,这话如果让靳常胜听见了有些残酷,人际学上有个理论,叫情绪出口,你说,这个沙袋的角色谁来扮演?就得是靳常胜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谁都能叫过来数落一通,换了你,脸上挂得住吗,心里受得了吗?什么叫委以重任?他是走路的,我是指路的。换句话说,他是水手,我是舵手,具体怎么走,还不得看我的指头?一个好的操盘手,既要居安会思危,触底能反弹,还要有把握机会、掌控团队、改变命运的本事。不过说是这么说,我还差得远。”
何力强佩服地说:“师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广告部是块宝地,过得此关,能担大任!”
向天歌说:“人生如戏,演好它,观众满意,自己快意,何乐不为?”
向天歌很清楚,半年多的广告干下来,虽然很累,但他慢慢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节奏。如果再让他回去重复以前编前会、改稿子的生活,还真不一定适应。难怪会有那句“不做总统,就做广告人”的名言,广告的确能把人的心干野了。
送走何力强,向天歌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每天超负荷运转,让他身心俱疲,有外人在场,他精神百倍,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一旦剩下他自己时,就仿佛一摊泥,慵懒地倚在一个角落。
向天歌的座机急促响起:“向总,大事不好,老郑他,他,可能出事了!”靳常胜电话里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我刚接到高速支队的电话,说他在京海高速70公里300米处翻了车,清障车正在清理现场,人已经被120接走,正送往海江总医院,您看怎么办呀?”
向天歌的头嗡的一下,他只觉得太阳穴的血管腾腾地跳着,他简要向李海鸣做了汇报,抓起车钥匙,冲到停车场,开足马力向总医院奔去。
赶到急诊部时,向天歌看见郑曙光的妻子和女儿已经等在那里。救护车还没到,向天歌收到李海鸣发来的短信,告诉他已经给总医院院长直接挂了电话,脑系科、普通外科、麻醉科各留下一名最有经验的主任医师。向天歌在急诊大厅里踱着步,从匿名信开始,这一段时间经历的事情过于密集了,让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煎熬的等待!终于,一辆救护车响着尖锐的笛声拐进大院,顺着坡道直接开到急诊部门前,车门打开,先是跳下一名警察,接着是举着输液瓶的护士,随行大夫和护工熟练地打开担架的支架,变成一辆可以推行的平车,躺在上面的是一个血人,头发被干涸的血迹粘在脸颊上,郑曙光平时的帅气荡然无存。他的头歪在一边,肩膀上缠着绷带,右腿可能因为骨折无力地耷拉着。向天歌凑近一看,眼泪忽地流了出来,哽咽地喊了一声“曙光”,郑曙光上初中的女儿刚扑过来,就被大夫挡在一边,她凄厉地叫着爸爸,跟着平车一路小跑奔向核磁共振室。
护送郑曙光的交警得知向天歌的身份后,简要介绍了事故情况。郑曙光的车是在京海高速70公里300米处翻的,当时的时速估计在120公里左右,从现场勘察情况看,应该是从里道超车未果,前车向右并道迫使他向右打轮,结果撞开护栏后翻到隔离沟里,车子跌到沟底的瞬间,郑曙光被从驾驶室甩出车外,头部撞在隔离沟里遗留的一截水泥涵管上,右肩被上面遗留的一根钢筋刺穿。交警奇怪的是现场几乎没有一点刹车痕迹,怀疑两种可能,要么郑曙光疲劳驾驶睡着了,要么刹车系统被人为破坏。
片子出来了,郑曙光的妻子和向天歌一左一右围在大夫身边,大夫表情凝重,说由于外力撞击过猛,属于严重的颅脑外伤,必须马上手术进行血肿清除,但是情况不容乐观。郑曙光的妻子听完就跪到了地上,拉着大夫的胳膊说:“您可一定救救他啊,他才42岁。”
郑曙光被推进手术室,白色的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门上的红灯亮起,“手术中”三个字异常刺眼。过道的两排长椅上坐满了陆续赶来的郑曙光的亲属。这时,又来了两名警察,将向天歌叫到了外面的大厅里。来人分别是高速支队和刑侦支队的警察,交警说经过勘察发现刹车分泵放气阀上的螺丝被人为拧松,上面的印迹是最近留下的,他们觉得不像一般的交通事故,就报了警,希望刑警介入调查。
向天歌浑身一紧,想,这哪里是在做广告?周遭的环境如此险恶,处处陷阱,时时提防,稍不注意,暗箭穿心,这下倒好,干脆直接取人性命。可会是谁呢?在此之前,谁又会将广告和谋杀联系在一起?
警察为了缓和气氛,先问了向天歌转年小学的招生政策,接着便切入主题:“在您看来,平时和他接触的那些人里,谁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怎么可以妄加推断?你们不是最讲用证据说话吗?”
警察的表情很专业:“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们只是搜集一些和此案有关的信息,破案总得有个大致的方向,然后根据这个思路再往下追踪。”
向天歌瞥了一眼手术室门上的灯:“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人还在手术台上情况不明呢!”
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似乎比一生还要漫长,手术室的门开了,仅仅开了一条缝,主刀大夫侧身出来,一句话没说,只是冲着外面的这一大群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郑曙光的妻子立时昏倒在地,他的女儿扑到长椅上号啕大哭。亲属们乱作一团,有的抱大人,有的抱孩子。向天歌呆呆地立在原地,手脚冰凉,眼前一片空白,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郑曙光,那么顾家的一个丈夫、一个父亲,那么仗义的一条汉子,那么敬业的一员干将,昨天,也就是二十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一起开会,还在商议等到招商结束,找个山高林密的地方好好放松几天,怎么突然之间就去了另一个世界,难道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的谶语?难道是天不佑人,嫉妒他们这个运营小组热乎乎的和谐?
向天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更不知道是怎么坐进李海鸣的办公室的。他唯一残留的印象是郑曙光的遗容,擦净血污的脸庞依然那么棱角分明、英气逼人,只是那张脸太苍白了,太安静了,没有一点点生命的征兆。
向天歌已经哭肿了双眼,揉皱的面巾纸扔得满桌子都是。李海鸣让叶子凡先拟个挽联草稿,送高庆国审定后交到集团总编室,高庆国已经批示《海江日报》《海江商报》《海江都市报》明天在同一位置以同样的面积同时刊发。
叶子凡同样不知所措,一支笔握在手里写写画画,但就是不知从哪里下笔。两行字,要概括一个人的一生,对于郑曙光来说,实际上只是半生,另外本该幸福的半生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切断了,但即使是半生,两行字又如何包容得了?向天歌哭了几次,渐渐平静下来。他接过叶子凡的笔,在一张纸上一气呵成了两句话:满腔抱负如今竟成往事,一生温良何日再见曙光。李海鸣和叶子凡虽然都觉得很恰切,但是没有心思评价文字的神采,让叶子凡给高庆国送过去。不一会儿,高庆国给李海鸣打来电话,稍稍质疑了一下讣告的措辞,担心“何日再见曙光”的字眼儿登在日报上有些不合适。李海鸣说:“人都不在了,咱们也不用这么多顾虑吧,那不过是个名字上的巧合,和政治无关的,再说,这种感情表白,也给公安局一点压力,早日破案,告慰曙光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