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堤，毁于蚁穴”，AIG的事业就此毁在了一个小小的分支机构手中。卡萨纳被AIG扫地出门，但已于事无补。这个金融产品公司的所作所为，正是弥漫在华尔街众多金融机构之中浓浓投机氛围的一个缩影。
事实上，AIG有极为充分的理由严肃对待CDS：2006年以来，CDS的成本急剧上升。如果那时引起管理层的警觉，AIG至少还可以有大约一年半的时间来降低在这方面的投入。此次在次贷危机中受损较小的摩根大通，就是在当时的背景下意识到，如果对其全部CDO、SIV进行相应的信用违约掉期，成本将高得惊人，于是在2006年至2007年初期间坚定地出售了超过80亿美元SIV资产和120亿美元CDO产品。
AIG的悲剧令人扼腕叹息。表面上看，危机源于衍生品工具的失控。然而，片面追求高额利润，忽视风险的过度金融创新的行为，是不是由于AIG的企业文化这只看不见的手起了巨大的作用呢？
粗暴救赎
沿着华尔街往西走到百老汇，再往北走约100米，在距世贸中心遗址不到200米的地方，便会看到一幢形似古堡的大厦，这就是纽联储的所在地。这座大厦的地下室中储存着全球最高储存量的黄金，向公众开放，每年吸引2.5万名游客。
9月中旬，风雨飘摇的AIG向政府请求注资。财长保尔森于是率领全美最重要的金融监管官员、中央银行官员聚集在纽联储这幢楼中，商议出了接管和注资AIG的方案。
AIG的业务涉及美国上千万老百姓的养老金、无数企业的财产，如果不救AIG，危机将迅速穿透至实体经济，整个美国社会经济都会受到严重冲击。此外，雷曼破产之后再让AIG倒闭，将使得机构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金融市场将受到更加难以承受的打击。正如《华尔街日报》评论的那样，“没有人能准确预见AIG的崩溃可能造成的影响，但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很可能是一场灾难。”
9月15日，几乎是在没有时间深入了解AIG财务状况的情况下，美联储宣布向AIG紧急注资850亿美元，避免了又一场灾难的发生。然而，其前所未有的救助方式和苛刻的救助方案也让人震惊，并带来了诸多问题。
美国政府在“太大而不能倒”（too big to fail）的考虑下，出手拯救AIG。但美国政府并不甘当慈善家，在“保护纳税人利益”和“不能触犯自由市场???济天条”的思想大旗下，伯南克和保尔森向AIG开出了惩罚性的注资条件，把AIG几乎所有的股东和债权人统统赶出了“利益之门”。根据方案核心条款，AIG要向美国政府提供资产抵押，在两年之内偿还850亿美元债务，并支付12%左右的惩罚性高额利息，而且美国政府提供的850亿美元紧急贷款的优先受偿权高于其他任何权利，只有当政府的贷款清偿之后才能考虑其他债权人的偿付。同时，美国政府将获得AIG 79.9%的股权，这种安排使得老股东权益被严重稀释，新的投资者也不敢进入。
据内幕人士透露，美国财政部的态度是，如果可能的话，它会争取100%的股权。但根据美国《公司法》，如果股权大于或等于80%，他们必须同时购买公司债务，并且根据公允市值重新评估整个资产负债情况。这样会拖延时机，美国政府显然不愿这么做。实际上，AIG曾向美联储提出，将注资额度与股权比例联系起来，这样看起来更公平。例如美联储出资425亿美元，得到AIG40%的股权。但被美联储一口回绝。美国财政部更是强硬表态：“如果我们不要股权，不提供现金流，AIG将不得不宣布破产，现有股东将一无所获。”
如此苛刻的救助让投资者感到震惊，有人戏称美国政府已经变成全球最大的私募基金，专门从事困境企业投资（Distressed Investment），不仅是救助，更要赚钱。
在救助问题企业避免系统性危机的同时，严厉惩罚管理层、股东甚至债权人，防止道德风险的发生，是美国政府历来坚持的企业救助准则。救助AIG也不例外，它和美国政府处理“两房”乃至贝尔斯登都如出一辙。然而在惩罚投资者和维护市场信心之间，可腾挪的空间毕竟有限，想兼顾就更加微妙和困难。过度的惩罚在脆弱的市场条件下可能造成新的问题。要知道，陷入困境并有可能导致系统风险的不止AIG一家，美国政府的苛刻态度，让原本翘首以盼政府救助的其他金融机构股东和债权人陷入绝望和恐慌。救也是死，不救也是死，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在政府宣布救助AIG具体政策后，投资者很快意识到政府救助来者不善。美国金融股遭到大量抛售，9月17日标普500金融板块暴跌8.9%，之后一路震荡。金融市场很快形成了“恐慌传递链条”。在美林找到避风港之后，摩根士丹利和高盛成为“恐慌攻击”的目标，股价连续暴跌，代表其信用风险的CDS价格大幅攀升。在美联储压力之下，只好申请转型为银行控股公司。
救助AIG的成本太大，美联储独力难支。过分的与民争利，使得投资者不得不选择远离市场，没有人愿意奉陪政府，危机救助变成了政府的独角戏。美国政府对待债权人和股东的粗暴行为，基本断送了市场救助的可能性。而被救助机构新的管理层也没有太大动力从市场寻求支持--既然和美国政府绑在了一起，何必再费心呢？
2008年10月8日，美联储宣布再向AIG提供378亿美元的紧急贷款，原因是担心这个庞大的保险帝国可能再度出现现金短缺，这比当初承诺向该公司提供的资金额度高出近50%，表明AIG的问题已经超出了复杂信贷衍生产品所致亏损的范围。
也正是在这一刻，美联储突然发现，它正被拖入AIG危机的巨大旋涡中。据《华尔街日报》报道，美国国会已要求美联储在利用所获得的授权动用新资金时，迅速向国会领导人汇报。而一些市场人士也对这一消息感到不解。瑞银信贷分析师大卫·海文斯说，这家公司怎么会到了需要依靠政府提供近1250亿美元流动资金的地步？850亿美元已经够惊人的了！来自国会的政治压力和市场的质疑使美联储突然意识到，独角戏并不那么好唱。
如果美国政府能够在一开始就以合理的股权投资方式进入AIG，提振市场信心，争取私营机构为其提供资金支持，也许美联储并不需要花费如此巨款。实际上，包括格林伯格在内的AIG老股东和大量私营投资机构，都在美联储注资之前就积极寻求为AIG提供融资支持，但没有美国政府的表态和支持，没有人愿意独自承担风险。
而美联储强迫AIG“卖身偿债”，更是使自己进退失据。庞大的救助成本使伯南克和保尔森们面临巨大的政治和社会压力，为确保纳税人的利益不受任何损害，美联储要求AIG两年之内偿还全部债务，但短时间内AIG从哪里筹集资金？无奈之下，只好“卖身”。据英国《金融时报》10月1日报道，深处困境的AIG准备进行大规模的资产出售，这让很多持币观望的投资者看到了“机会”。
但是，随着美联储接管AIG，公司所有的重大决策都必须经过美国政府同意，包括资产出售，卖什么以及卖多少钱。曾经趾高气扬的管理层对AIG的危机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现在却要给美国政府打工。
然而，美联储可以强卖，却不能强买。在市场剧烈波动情况下，投资者避险情绪高涨，除非开出极优的条件，否则没有人愿意接手高风险资产。美联储把自己放在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位置，进退两难。其实，对美联储强迫AIG变卖资产的行为，市场颇有微词。据《华尔街日报》报道，AIG核心资产质量很高，它在很多方面依然稳健。如果给予一定喘息时间，AIG完全有能力摆脱困境，并最终偿还美联储的所有贷款。
从救助AIG的案例中可以看出，由于美国政府过分看重一时一事的纳税人成本最小化和自由市场经济信条，结果因小失大，使最主要的救助目标--维护市场稳定和信心得不到实现。市场以更激烈的震荡“回馈”政府的吝啬行为，纳税人损失其实更大了。
也许是意识到了对AIG粗暴的救助方式存在的问题，美国政府在出台《紧急经济稳定法案》之后，在欧洲“社会主义救助方式”的启发下，宣布对金融机构实施新的股权注资方案。
不离不弃
2008年10月7日，美国国会举行听证会，接替格林伯格的两位AIG前任CEO马丁·沙利文和罗伯特·维伦斯泰德都来接受了质询，我在报上看到这两位一脸愁苦的照片。媒体报道称，老CEO格林伯格“身体欠安”，并未露面。这次听证会上，有众议员质疑AIG高管们此前一些年度的年终分红过高，并且认为两位前CEO“应该向美国人民道歉”。
国会议员们同时还捅出一件事：在政府接管AIG，并向其注入资金850亿美元后没几天，AIG的高管们在加州度假胜地召开了一周的会议，会议期间美酒佳肴，大肆挥霍，一周花费44万美元，包括2.3万美元的美甲、面膜、按摩费用。“还有什么比这更无耻呢？”国会议员责问。
这不禁让我想到：如果对AIG最忠心耿耿的格林伯格当初没有离开，AIG会怎样？
也许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军人出身的格林伯格在AIG内部非常强调集中控制，他认为在一个像AIG这样的大公司里，如果没有令行禁止的作风，公司必然会是一盘散沙。这种将军式的作风为AIG带来了高效率。关于AIG，格林伯格最经常听到的一个问题是：“AIG如何能在130多个国家经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一个公认的原因，正是格林伯格卓有成效的将军式管理。对于艾森豪威尔来说，指挥百万雄师并不比指挥100人更难；对于格林伯格来说，领袖的作用“不是直接去推箱子，而是看好方向，然后有效地把大家组织到一起，向一个方向推那个箱子”。
为了加强对公司的控制，格林伯格每年会花大量的时间审核各个部门和分支机构的年度计划。AIG的经理们佩服于格林伯格难以想象的充沛精力--他甚至会认真地读每个部门财务计划的每一页！因此很多人说格林伯格知道“AIG里掉的每一粒小石子”。而他也是这么要求其属下的：AIG有上百名内部审计师，每个人发现任何公司的错误操作，都会直接撰写报告，上交至格林伯格及高层处。所有人都意识到，得到报告后必须立即阅读，否则随时可能接到格林伯格电话，要求对相关问题做出解释。
在作为AIG CEO的38年里，格林伯格是个在全球扩张、鼓励风险管理和保险标的创新等方面的领导者。他的领导力带来了AIG利润的持续增长。
2005年，格林伯格因为纽约州检察官斯皮策的起诉而离开AIG。彼时，设在伦敦的AIG金融产品公司业务没有出现问题的明显迹象。
接替格林伯格的CEO沙利文在AIG内部显然没有当年格林伯格主政时那样的权威和掌控能力。一些美国金融界的巨头曾对我说过，格林伯格离开AIG过于突然，他自己还来不及很好地培养沙利文，导致后者上任时有些准备不足。
在危机开始暴露之后，格林伯格认为AIG的风险控制部门严重失职，竟然让一个小小的AIGFP倒行逆施。强硬的他于是联合其他股东，向AIG管理层发起攻击，要求撤换董事会成员。
几经努力，格林伯格的要求成为现实。2008年6月，接替格林伯格主政AIG近三年的沙利文辞职，由花旗前总裁、AIG董事会主席维伦斯泰德走马上任。格林伯格还专门给后者去了一封信，表示愿意竭尽全力提供帮助。
维伦斯泰德准备变卖AIG旗下的资产来融资，并称9月上旬将拿出具体方案。然而，还没等到那一天，AIG的股票就大幅下跌，CDS保费剧增。几乎同时，债券评级被下调，庞大帝国摇摇欲坠。
9???16日，AIG的董事们经过长时间的痛苦权衡，最终无奈地同意接受美国政府的救援方案，并拱手向政府让出了高达80%的股份。
美国财政部在第一次向AIG注资并接管AIG之后，财长保尔森立即请维伦斯泰德靠边站，62岁的爱德华·利迪被任命为新CEO。
10月8日，AIG被迫再次接受美国财政部的注资之后，英国《金融时报》如此评价：“格林伯格是唯一对AIG热情不减的人。”实际上，AIG的股价暴跌已让格林伯格这位最大的个人股东损失了几十亿美元，但此时的格林伯格，思考的却是尽量争取更多的AIG股份，他发誓要大量买回AIG旗下的资产。
在格林伯格2005年被迫离开AIG之时，他遭遇了众叛亲离。那时他写了一本书《雪球眼里的世界》，以爱犬--雪球的视角回顾了自己的经历。在书中，读者可以看到一位将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保险事业的老人，最后却在种种压力下被扫地出门，只有爱犬忠诚地陪伴着他。
如今，当AIG墙倒众人推之际，格林伯格，这位倔强的犹太老头，却再次挺身而出。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83岁高龄的他都希望和AIG同舟共济，不离不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