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九江做什么?”韩庸不解问道。
“当然是来凑热闹。”
两人处身在九江城东一家茶坊中。此处人烟较少,届此夏雨初渲之际,就连这家小店,也仅有韩郑两人。
“左道的请帖也给你了?”韩庸问道。
“那是当然,人家在江湖中还算有点名气,哪像你这人,整天躲躲藏藏,左道就没给你下帖吧!”郑妍满不在乎道。
韩庸一叹道:“或许是给我了,不过,这些天我有些事情办,左道就算来人请我,也找不到我。”
郑妍美目横了韩庸一眼,嗔道:“那你倒说说,你整天在忙些什么,见了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
韩庸知道她还在埋怨自己刚刚的怠慢,苦笑道:“自然是有些要紧的事了,阿妍,多日不见,你出落得更美了。”
郑妍俏脸一红,啐了他一口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些甜言蜜语了?人家都快成老太婆了,你也不理。”她虽话有怒意,只是说着说着“扑哧”就乐了出来,这一笑,当真是有倾国之色,就连韩庸这种淡然女色的侠士也不禁看的一呆。
韩庸饶有兴趣的看着美人薄怒的姿色,赞道:“再过多少年阿妍也不会变老的,至少在我的心里是这样。”
郑妍娇颜越发红润,恰似一抹红云浮在脸上,只见她垂下头轻声道:“你能这么想我可开心极了。”
韩庸过去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两手中间。两人一时无语,久久回味在这重逢的喜悦当中了。
小店一时被风雨浸入,宣泄了些许怨雨愁风,不过,这对那一桌男女又有何妨碍呢。
那是一阵狼烟下的城池,就算固若金汤、城高水深,可在面对契丹骑兵,依旧——不堪一击。
宋君爱民,不欲多起干戈,因而武将收权、文臣当道,欲求兵家常胜,实在难尔。
韩庸无奈,他是居住在辽地的宋人,至少,他一直这么认为。
一场风波,来的倒也浅淡,正如眼下九江城里的这一场烟雨、正如眼前佳人眸中那如秋水的一泓光彩。可也正是这一场风波,令他逃离了,逃离了他的根本。不过,这也让他认识了——阿妍。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是他曾经驰骋的天堂,不得不说,他虽然是汉人,但是他爱这片土地。可是他不理解,为什么,他的家族要依附于辽国人!他的父亲学识渊博,完全可以在大宋有一番作为,为什么,偏偏要赖在辽国人的庇护下不走了。
他一直在纠缠着这个问题,殊不知,似乎注定了,他将与这个问题牵绊一生。
直到那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在草原上呆下去的理由了。
那是一个黄昏,天际,晚霞缭绕、幻彩夺目,真是美极了的夜啊。韩庸,信马由缰在草原上,突然,远处一个婀娜的身影进入视线,他和他的马止住了步伐,静静的看着那个美好的身影。那一刻,仿佛已过去了千年、亦或是时间根本没有流逝,至少那一幅画面、那一个身影在他的心里已成为了永恒。他确信,他爱上了那个女人、爱上了那个身影。
这样的相遇,难道不正像是浅浅淡淡袭来的烟雨么?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女子对韩庸说的第一句话。
“我……我是,我叫韩庸。”他在支支吾吾,只为在看女子第一眼时的惊艳——直到现在的他,历经多少事情、见过多少美人绝色的他,仍旧认为那个女人是他见过最美的。
完美的脸庞,细巧精致的鼻子,红艳的唇,一汪澄澈清泉般的眼、却仍旧蒙上一抹凄迷和魅惑。这样的美,动人心弦,韩庸迷醉了,他知道,他完完全全爱上了她。
“你是个汉人喽,可我是个契丹人,你不恨我们契丹人吧。”
“没……没有,我从小在契丹境内长大,并没有去过南方。”
“哦,你多大了,看起来好高啊?”
“我……我才十五岁,你……你叫什么名字?”十五岁、这一片草原上、这一个场景,定格了一生的回忆。
遇上你真好,在那昂扬如花的年岁里,使我能看到你最美的样子。
之后,他和她经常相会在那一方草原上,他发现她在契丹女子中的不同、她看到他在汉人中别样的风姿。两个人,两个年轻悸动的心,便时常牵绊在了一起。
“燕燕”他一直这么叫她,他不知这个名字在日后、在整个契丹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作用。或许,年少无知,他根本不计较,她的“萧”姓会为日后的他们带来怎样的变故。
她大他好多岁,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他想求些什么,他想带她走。可是,萧燕燕的艳名早已传遍四方。她嫁人了,做了辽景宗的妃子,后来又做了辽国的皇后。韩庸,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能做什么?心丧若死的他走离那片草原。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草原上的春天虽然来得晚,不过,还算及时。她,独自一个人,来到了故地,当然没有了那个男子,他去了哪里?自从自己入宫之后,两人便断了联系。
很多人都迷醉于自己的第一段感情,因为纯洁、所以情浓,尽管岁月流逝、却依旧化不开那浓浓的……
韩庸到底去了哪里?萧燕燕的思念终究是徒劳吗?
两情相依,却又要相隔千山万水、一朝再见,心中的隔阂又怎能霎时冰释呢,人世间的痛苦真的莫过于此。
他的身形依旧挺拔,面容仍旧朗俊,可是有些东西确实已经改变了。
那一个眼神,走离了稚气,盯着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学会了喝酒,他做了很多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他逛了花街、喝了花酒、玩了青楼里的女子、他杀过人——只因别人看他一身契丹装束,他第一次在宋境感受到了被歧视的滋味。
“你愿意跟我走吗?”
“去哪里?”
“你已经生无可恋了吗?懦夫,去跟我学本领,杀人的本领!”
“我……跟你走!”
韩庸只记得,那老者脸上悍厉的神色,令他有种狠辣的快慰。直到去了那个地方,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天下巅峰。
太世和轩一代里只出世一个传人,上一代传人,凭一口墨云劈力抗庞劲轩、左凌秋之争、使庞左两门保持了相对的和平,这也令世人了解到这个门派的神秘和与世无争。
在那里,韩庸认识了授业恩师的孙女郑妍。乖巧灵秀的她唤起韩庸对美好感情的追求,可他不敢去爱,这样日子久了,两人的感情却不自觉的深厚起来。
“阿妍,我想出去了。”
她一时默然,有些令她奇怪的默然不语,许久:“你要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我的父亲,还有祭奠一下亡母。”
“庸哥,你还会回来吗?”
韩庸哑然,回身瞧着郑妍的眼眸,笑道:“什么话,我怎么也要来看你。”
她没有垂下头,也没有像往日他盯她时娇羞的避开目光,而是淡淡道:“这个地方叫做无争,你又怎会踏心在这里过一生呢。”
韩庸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去看她的眼睛,而是看着天空上浅淡的云,他自己知道,他其实还是忘不了她——草原上的那个她。
所以,他还是静静的走了。
一望无际,草原,又是一个美丽的黄昏。
她再一次独自一人的来到了这里,不过,她清楚,那个男子不会再出现了。可是他来了,迈着的步伐早已没有了起初的稚气,带着一种坚定,踏上了这片土地。
两个人、两颗心,谁也没有料到的相遇,唯美的开始了。
“你……回来了?”
“嗯,你还好吗?”
“韩庸,你……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呢!”萧燕燕柳眉已经皱起。
“怎么?不欢迎吗?”韩庸在笑,偏偏,是那种报复的笑。彼时情苦,今日重逢,可又为何偏偏要去说些狠狠的话吗?
萧燕燕只觉得心里在滴血,面露苦涩,缓缓道:“我明天要嫁人了。”
韩庸一怔,他没有明白,这难道又回到了那一个黄昏吗:她告诉他,要嫁给辽国皇帝。不是,不是了,她难道又要嫁人了么?
“圣上体弱多病,已经、已经驾崩了。”萧燕燕没有再去看韩庸。
韩庸默然,半晌轻轻道:“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韩庸,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有要嫁给谁了?”萧燕燕一时有些激动。
“不必了,我要走了,燕燕,你……保重。”韩庸转身就要走,他这次北上,虽说是想再见见萧燕燕,可确实没有再想着重修旧好。
“是耶律隆运!”
“什么!”韩庸仿佛已被牢牢定住了身子。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啊,韩德让,在辽朝里官位最高的汉臣,地位尊崇,赐封皇姓——耶律隆运。
草原黄昏的风很大,吹起了萧燕燕随意披肩的长发,仿佛也吹散了她的芳心。
那之后,他没有再回来过,也没有去看望他许久没有见到过的父亲。他彻底的走脱了,背离了那一段根本。
两年后,他在汴京遇上了来寻他的郑妍。就这样,两人一直在一起,形影不离、游历天下。直到他受商镇英之邀南来余杭小镇,故而告诉郑妍自己有事要独自南下江南。
九江的雨止了,韩庸眼里的思念也终于从久远的回忆中走脱了。
天边犹阴,清凉的江南黄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