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上多的是两情相悦的人,或许就不存在那么多的猜忌、争执以及决绝了吧。只是这个世界上缺少了那么一面可以将人照得透明的镜子,将他人照得明白的同时也将自己照得清楚透彻。
周蒲齐并不是个死缠烂打之人,因此她也讨厌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出现这样的人,然而,陈梁却偏不让她如愿。一席饭后续摊的续摊归家的归家,周蒲齐说女儿生病坚持要走,陈梁则提出护送周蒲齐回家,周蒲齐多么聪明,她知道他不信她当真有个女儿,然而她却懒于解释,也不管在他人看来是否似是掩饰与逃避,她坚持要猪小黑送她。猪小黑是生意场上的人,最是不愿得罪人,这一刻看见周蒲齐如此坚持,只好做了顺水人情,对陈梁说了句抱歉,便去开车。
周蒲齐候在清选阁的大门口,望着陈梁的眼神,有些许无奈。
“你就这么不待见我……”撂完这话,陈梁落寞地同旧友先行离去。周蒲齐佯装没有看见他那孤单的背影,只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孙小泉挽着贫大葛的胳膊,另一只手向周蒲齐使劲挥了挥,周蒲齐便也回应着抬了手,再转眼看向他们身边静默着的瞿深,便微微笑了,瞿深倒没有笑,只是凝视着她,继而转身离去。
没过一会儿,猪小黑已经将车子开了过来,黑颜色的奥迪A6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猪小黑探了头出来示意上车,周蒲齐打开前座车门,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下去,这时才真正地舒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舒踏实,猪小黑就开口了:“你知道吗,陈梁年初的时候原本都打算结婚了。”
周蒲齐诧异地望他。
猪小黑眼睛里透露出精明的光,这一瞬间才照得像个商人:“结婚前一个礼拜说是喝醉了,女方把他接回去,结果他却在喊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说着,他拿眼瞄周蒲齐。
周蒲齐面上略略僵了下,却仍旧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叫人猜不透她到底作何感想。
“我说蒲小子,你能告诉我你那闺女是谁的吗?”他们的车子在车流中挪动着,满大街黄橙橙的车尾灯将这个城市映照得格外明媚生动。
周蒲齐嘟起嘴巴,懒懒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得,蒲小子我说你变化还真挺大,如今可真淑女,话也不愿多说了。”猪小黑挑剔道。
周蒲齐闭上眼睛假寐,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猪小黑又说:“你不说自然也没人逼你,但是迟早有一日大家都会知道,你女儿五岁,算算年纪也就是大学那会儿的事情,你胆子也真够大的,谁值得你那会儿为他生个女儿啊!”
周蒲齐嘴角微微,心里好像有一扇记忆的门在咯吱作响,也许是因为被触动了最最深处的心事。她睁开了眼睛,缓缓说道:“反正说了你也不认识。”
猪小黑看她一眼,然后又回头紧盯路况,继续问道:“干嘛不结婚?”
“死了。”周蒲齐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这回猪小黑的眼神多了些许同情:“一个人照顾孩子,很不容易吧?”
周蒲齐笑笑说:“不会。”
“你说你逞什么能呢,陈梁那小子不错,等了你这么些年,连好好的一门婚事都给掰了,说真的蒲小子,你还真得好好考虑考虑。”
周蒲齐轻飘飘地说了句:“都打算结婚了,还等我?这年头,爱情还真不值钱。”
猪小黑便愣是没了话。
车子是开到了周蒲齐爸妈的家,临下车的时候周蒲齐道了谢,猪小黑点点头说“再联络”,便一溜烟跑了,烟尘里满是尴尬的味道。周蒲齐只微微笑了笑,脸颊上还留有刚刚喝酒促成的嫣红。
回到父母家,周末已经睡下了,戚林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周蒲齐进门就白了她一眼,说:“你闺女已经睡下了,你明儿再过来罢。”
周蒲齐知她是生气了,倒也不动声色,只敞了外套也在沙发上坐下。电视机里正在上演小情人间的恩爱戏码,戚林看得也是食不知味,看周蒲齐仰着背靠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客厅那盏华丽却又泛黄的大吊灯,心里就堵着一口气。这口气她堵了二十余年。周蒲齐打小的时候她就开始气,那会儿气的是自个儿的闺女不像闺女,倒像个假小子。后来长大了她还是气,明明成绩很好偏念了个二流大学。再后来就更气了,学别人什么不好,偏学个未婚先孕,还找不着孩子的爹。这口气堵得她心烦气躁,这些年忍得都再也发作不出来,有一阵子想要断绝母女关系,最后在医院看到周末那张红彤彤的小脸,愣是没狠下心来。都说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十月怀胎生养下来,哪有不心疼的道理,于是便忍了再忍,如今看到女儿这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即便是生气,她也是没法发泄。
“赶紧回家睡觉吧。”最后戚林不得已只好吐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周蒲齐仰在沙发上没动。
戚林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她终于缓缓地抬起身子,两眼无神地盯着电视机里一对年轻男女深情热吻,她说:“这么大年纪了,还看这个啊?”
戚林便笑了:“你倒是年轻,好歹学着点儿呢。”
“别给我提这事儿,烦得很。”周蒲齐不耐烦。
戚林皱眉看她:“我说人家闺女怎么都那么懂事儿,我闺女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儿呢?你闺女哟,都比你懂事儿,她还晓得等你走了之后再去吐呢!”
“周末后来吐啦?”周蒲齐转头轻声问了句,眉间尽是关切。
戚林叹了口气:“可不是,吐了一上午,中午给她喂了几粒米,喝了点清淡点儿的汤,下午还是吐,到了晚上稍微好点儿了,好歹喝下一小碗白粥,早早睡了。今天你也别把她带走了,明天公司里请个假,带她去医院再挂两瓶水,小孩子身体吃不消这么糟践的,赶紧在小口上就扎住,今后好好养胃,注意点饮食。”末了,又添一句,“你自己也是。”
说完用遥控关了电视机,起身回房去了。看着戚林略微佝偻的背,周蒲齐不是不酸的,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恨过,只是年纪越大,那恨意反倒慢慢反噬,变成了无奈,以及她始终不愿承认的溶于骨血的感激。
她起身去房间看周末。小房间里,周末安静地睡着,平日里灵活爱动的大眼睛静静地阖着,长睫毛密密地覆下,小嘴巴里呼噜出热气,好像在做什么梦,翻身的时候还轻轻笑了一声。
真是越来越像他了,每回想到这里,周蒲齐便觉得再无法往下想。于是,她将周末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并在脖颈处掖了掖,然后便轻轻带上了门。
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残香味,叫人肺里尽充盈着不知名的悲戚。
接下来的日子也并不十分平顺,除了周末的病时常反复之外,自己工作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就在这个时候,一枚红色炸弹炸到了她的办公室。寄件人想必十分周到,还不忘在信封上注明了“周蒲齐本人亲启”。周蒲齐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也不忙着拆,只将信封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其实轻飘飘的,周蒲齐却觉得里面包裹的东西并不比它所能掂量出的那么轻。